宗方节子是一位保守的传统女性,她想爱而不敢爱,当意识到自己喜欢青梅竹马的田代宏时,已经和三村良助订婚了。节子婚后不久,阿宏去了法国。故事发生时,节子已届中年,宏早已回到日本。三村偷看过节子的日记,知道她依然爱着阿宏,而节子却滴水不漏地尽着一个妻子的本分。节子对他越好,三村对她就越粗暴。妹妹满里子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眼看姐姐辛苦维持着生意清淡的酒馆,姐夫失业在家,整天无所事事,除了酗酒就是发脾气,家庭的担子落在节子一个人的身上。她真心为姐姐抱不平。满里子经常出没于宏先生家中,得知阿宏依然单身,便竭力说服两人复合。故事在节子,阿宏,三村和满里子之间展开。
影片并没有激烈的外在冲突,而是将冲突点放在主要人物的内心。风平浪静的外表下隐藏着惊涛骇浪,导演将最剧烈的内心冲突外化为最平静的外部动作。人物的分裂,以及内在种种因素的撞击,构成了影片最动人之处。
据说导演小津安二郎曾怒斥过一名太过火的演员:“高兴就又跑又跳,悲伤就又哭又喊,那是上野动物园猴子干的事。流行歌词,笑在脸上,哭在心里。说出心里相反的言语,做出心里相反的脸色,这才叫人哪。”此种理论渗入节子的骨髓。
强装笑颜以免让自己的悲伤影响他人,本来是十分常见的事,但是伪装到节子的程度,却让人不免担心是否要引起病理作用了。节子不动声色到了病态的地步,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情,她无时无刻不戴着面具。面对丈夫三村时如是,面对阿宏时如是,甚至面对自己时也如是。
三村性情乖戾,每天都故意和节子过不去,他的蛮横甚至让局外人满里子都忍无可忍,而节子却对此安之若素。三村出门,她殷勤地送他至玄关处,他粗暴地拒绝她递来的帽子,她反而笑盈盈地问他何时归来;三村说一,节子决不说二;无论什么事,三村只消轻轻松松地下达命令,节子顷刻就完成得无懈可击。更可怕的是,节子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能让人洞悉她的不满——她起身恭送丈夫的步履十分轻盈,她的笑容柔和亲切,毫不造作。表面上看来,她就像一个真心倾慕丈夫的妻子,虔诚地匍匐在丈夫的脚下,可以为了他的一句话或一个眼神,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然而只有三村知道,这一切只能证明节子是一个演技绝佳的伶人。
面对满里子的质问,节子斩钉截铁地说:“夫妻并不是这么冷漠的,也不是一直就能相敬如宾,夫妻必须互相容忍,夫妻就应该这样。”此时的节子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受虐狂。她不仅不反抗,还自觉地站在舆论和道德的立场上束缚自己。节子不争取,不是因为爱情对她没有吸引力,而是因为求不得。她怕自己拼了、挣了、撞得头破血流,还是得不到,既然从一开始就注定得不到,那么索性不看、不想、没有期待,就不会痛了。节子深知人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有欲望,因此她决不让自己沦为欲望的奴隶,她所能做的仅仅是抢在厄运前面,扼杀自己追求幸福的天性。关于这一点,可以对照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中的一段:“据电台报道,当美军突入马尼拉市中心时,山下(奉文)将军微微一笑,得意地说,敌军现已落入我怀中矣……”山下将军的处境当然和节子完全不同,但是两人的心态却是一致的。
于是节子疯狂地掐灭自己心中的余焰,三村对她态度越恶劣,她就越恭顺,她从行动到思想都一味地顺从丈夫,以为借着这样就可以死心了,这是节子保护自己的手段,她留给三村一个温柔的空壳。她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她已经有了抛弃一切的觉悟,既然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占有欲,既然和世间的一切都没有羁绊,那么还有什么能伤到她的心?还有什么能让一颗已经绝望的心再次感受到痛楚呢?节子仿佛在向人们宣告:她做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既然是心甘情愿的,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此刻,施虐者成了她自己,受虐者也是她自己,为了不让自己有任何喘息的机会,节子不等别人动手就把自己裁决了,那个十四五岁、站在药师寺的东塔前让阿宏为她照相的节子已经死去了,那个在雪夜和阿宏并肩漫步在干涸的水渠边,急切想要和他牵手的节子也已经不复存在了。不,也许并没有死去,只是沉睡了。
和阔别多年的阿宏见面时,节子流露出礼节性的微笑。
宏 真是好久不见啊。 节子 (微笑)是啊。 宏 你还是老样子啊。 节子 (微笑)是吗。 宏 有六七年没见过面了吧。 节子 是的。从那次在横滨见面之后。 宏 啊,那时我刚从法国回来。真是一点都没变啊,节子。 节子 是吗?阿宏你也一点变化都没有,跟以前一模一样。(笑)
宏将双手放在桌面上时,习惯性地用右手拍打左手的手背,节子粲然一笑,模仿着他的老习惯,宏也敏锐地看见了节子手上戴了多年的戒指。无论怎么看,他们都只是在拉家常,然而眼前一定同时浮现雪夜漫步在水渠边、坐在药师寺的石阶上吃便当的幻影吧……巨大的创痛隐藏在看似寻常的谈话之下,只能从这些细节中微微透露出。和阿宏告别时,节子没有流泪,没有目送他,没有停下来,没有回过头去注视他的背影,没有。任何戏剧性的情节在小津的镜头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情理之中的眷恋和伤感,在这里也找不到一丝痕迹,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他就是她曾经痛失的爱人。方才两个人的背影,如今只剩下节子一个。她一步一步地走着,木屐敲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节子的面容惨淡至极,可竟然还是笑着的。
节子以假面示人,是因为她先骗过了自己,她把那个追求爱情的节子埋得如此之深,用一副面具把她和自己阻隔开来。她的悲剧就在于作茧自缚,克制自己,克制到不觉得是一种束缚。
节子打算卖掉酒馆,宏却执意借钱给她维持经营。一天,三村挑衅地问节子跟谁借的钱。节子笑着回答:“跟好朋友。”三村问道:“谁?”节子大大方方地答道:“田代先生。”三村又问:“田代来过吗?”节子如实回答。三村追问:“什么时候?”“二十天前。”“那为什么不跟我说?因为是跟田代借的钱?给我知道了不好?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说?”面对丈夫言语中明显的中伤,节子的态度落落大方。三村越来越尖刻,意欲逼节子说出两人关系不平凡。节子跪在丈夫的面前,正色道:“你以为我跟阿宏有什么勾当吗?你以为我和他有什么不妥吗?我跟他,就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吗?不是,是你的误解,是你误解我们了,我不是那种女人,红杏出墙的事,我一次都没有做过,我只想你能相信我。”节子带着哭腔为自己辩白。她当然没有背叛过丈夫——如果仅仅把背叛定义成“红杏出墙”话,这一点三村是心知肚明的,节子和他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误会,直到三村死后,节子才真正明白过来。然而当时,节子只是感到理直气壮,一股自豪感从她的心底升腾而起,她已经失掉了一切,甜美的爱情、幸福的婚姻,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个响当当的好名声,她还能拥有什么呢?“节子是个温柔贤慧的女人,忠贞不二的妻子”,此时此刻,唯有这个评价才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了无生意的人生中仅剩的指望。她和田代没有不正当关系,一次也没有,节子牢牢地抓住这一点不放,用它大做文章,她可怜到需要用身体上的清白来和丈夫对抗。三村不再理会她,节子竟然跑到丈夫面前,主动要求把店卖掉,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和田代没有任何瓜葛了。她还是没有放下。她越放不下,三村就越恼火,因为这只能证明她依然爱着田代。三村一生最大的失败不在于没有娶到一个好妻子,而是这个女人的心,一刻也没有属于过他啊!
对着夜夜酗酒的姐夫,满里子勇敢地挑明事实:“像姐姐姐夫这种关系的夫妇,离婚算了。”
三村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丈夫。如果说妻子背叛丈夫是一个错误,那么精神背叛的性质显然比身体背叛严重得多,所谓“好色即淫,知情更淫”。三村在意的不是节子是否曾委身于田代,而是她是否爱他。可悲的是,节子虽然爱着田代,却还能将三村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他读了节子的日记,才发现她的温驯顺从,她每天的躬身相送笑脸相迎,都不过是一场骗局,对于三村来说,这才是真正不能容忍的事,那一刻,男性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冒犯,他痛恨节子欺骗了自己。他的世界,就在了解节子秘密的那一天崩塌了。她并不爱他,三村只是等着节子亲口承认这一点罢了。他想尽办法折磨节子,为的就是揭开她的面具。她一反抗就等于认罪,可她偏偏不反抗。三村终于提出离婚,他存心想看节子的反应:“我不过是把你的心思说出来罢了,我想你应该会感到很开心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节子非但没有如他所愿表现出一丝欣喜,反而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你真的要这么干?一直以来,你就用这种心情来看待我?要是这样的话,我不是很可怜?请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考虑吧,我对这种事情想都没想过,我一直以来所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这个家吗?”她哭得悲痛欲绝,宛如一个真正的弃妇。
三村 没什么值得哭的。我可不认为你是那种女人。 节子 那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女人?请说出来,清楚地说出来。 三村 (接连扇了节子四个耳光)你这贱货敢这样跟我说话!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凄惨,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点。你这个贱货!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又扇了节子三个耳光)
节子一遍遍地强调自己的贞洁,“我现在也没做什么越轨的事”,恪守妇道已经成了她的杀手锏。每次涉及这个问题,三村就不得不占下风,节子的行为实是无可指摘,无论怎么看,错误都在三村这边。节子逼着三村清楚地说出自己是什么样的女人,就等于把他逼上绝路。三村抓住了她最在意的一点,狠狠地骂她“贱货”,他已经被节子逼得丧失了理智,怎么说能伤到节子,他就怎么说。他的话如同一把重锤敲在节子的心上。
——依然爱着阿宏,为了掩盖这个事实,节子生活在天衣无缝的谎言之中。刹那间,节子心中的面具土崩瓦解,她第一次赤裸裸地暴露在自己面前,她那颗麻木的心终于触碰到自己的真实状况了。想和三村离婚,想和宏在一起,身为有夫之妇的自己却爱着另一个男人,事实就是这样。天真单纯的满里子正要追出去找姐夫算帐,被节子叫住:“满里子,算了。我要和他离婚。”满里子伏在节子膝上失声痛哭,她哀怜姐姐的不幸遭遇,永远不会明白在这次事件中,真正的受害者不是节子,而是三村。节子的贤惠是有口皆碑的,而三村不过是个公认的酒鬼、一个虐待妻子的丈夫,节子把所有过错都推给了三村,甚至连离婚也是理由充分的,她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直到宣布离婚的那一刻,她都伪装成一个十足的受害者。
就在节子和阿宏谈婚论嫁时,三村猝死了。三村之死给节子留下了强烈的心理阴影,他成了横亘在阿宏和节子之间的幽灵。节子并没有做任何违反人伦的事,她和田代的婚事没有任何外界阻力,所有的阻力都来自于节子内心,她无法原谅自己,认为自己是间接杀死三村的凶手,她不愿践踏着三村的尸体过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不再年轻的节子和同样不再年轻的宏来到药师寺,他们并肩坐在从前坐过的石阶上。节子回忆着十四五岁的自己,心中做好了和他诀别的准备:“我仿佛看到了三村,他那双阴翳的眼睛,就像是一直在盯着我,带着这种沉重的心情,背负着这个阴影,我不能回到你的身边。”节子半生都在自欺欺人,终于在三村死后意识到自己的虚伪,她对满里子说出:“不要欺骗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三村的死留给她的教训,这个教训实在太沉重了,需要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
影片的另一个灵魂人物满里子,简直就是为了映衬节子而存在的,她和性情抑郁的节子有着太过明显的差异。节子是一名守旧的女性,而满里子却一心追求新潮。节子喜怒不形于色,满里子却天真直率。节子束缚自己,而满里子从来不。用一句形象的话来表达,节子是曲的,满里子就是直的。哪里有她,哪里就笑声不断。满里子毫无心机,在她看来,姐夫根本就是在欺负姐姐,过错全在姐夫。她真心为姐姐的幸福着想,多次跑去劝宏先生追求姐姐,为了试探宏的心意,甚至亲自向他求婚,得到拒绝后,一点也不觉得难堪,反而为姐姐感到高兴。姐姐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姐姐的命运是和她息息相关的,她忘我地关心着节子。影片用满里子这样一个气韵生动的角色,来平衡节子的压抑,她让观众嗅到了一丝清新的气息。
笠智众饰演的宗方是两姐妹的父亲,他仿佛是游离在戏剧冲突之外的人物。宗方罹患胃癌,且已经到了晚期。他与世无争,过着恬静淡泊的鳏居生活。宗方偶尔穿插在情节中,给影片带来了别样的诗意,他和节子一起回味椿树花落在青苔上的美景,和满里子一起学鸟鸣。他的身上凝结着日本古典式的生活趣味。当他得知节子一个人苦苦支撑着酒馆时,非但没有责备,反而劝她将酒馆卖掉;当他听说满里子和节子的“新旧之争”时,虽然明明是赞同节子的,却依然鼓励满里子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他的行为里包含着纯挚的父爱。宗方的宽容态度恐怕是小津电影的精髓。影片结尾,正当盛年的三村暴病而亡,而行将就木的宗方却依然在人世间苟延残喘,表现了生死无常的主题。
关于满里子和节子的“新旧之争”。满里子批评姐姐老旧保守,节子反驳:“我认为不会变老变旧的东西,就是崭新的。真正崭新的东西,就是永远不会变老变旧,不是吗?你所谓的崭新,不过是去年流行的长裙,今年又变成流行的短裙,周围的人要是都染红指甲,自己要是不染红的话,也就变成一个老顽固了,明天这些潮流又老去,犹如明日黄花,这些短暂的新鲜事物,你就那么喜欢么?”节子的观点也代表了导演的审美观。宗方姐妹生活的年代已经远去,满里子的西装一定是当年最流行的款式,但是用今天的眼光看来,厚厚的垫肩,上宽下窄,把女子优柔的身体线条勾勒得刻板机械,式样过时。而节子的和服却依旧美丽。真正的美是“对人类具有普遍意义的旨趣”(《美学》黑格尔著),它扎根于普遍人类的心灵,因此是永恒的,不会随时光消逝。
侯孝贤在《重新再看小津安二郎》一文中曾说:“他的电影形式是用来激发感情的同时,节制感情,节制到几乎不露感情。”面临人生的大哀,人们抑制感情的自然发作,受到抑制的情绪,在“嗯”、“啊”、“是吗”、“是这样啊”之类感叹词里不紧不慢地流淌,形成了不可平复的暗伤。心里越痛苦就笑得越开心,永远不让别人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痛,任何一丝悲伤的表情,都是对悲伤本身的诋毁。外表和内心的巨大反差是小津电影的特色,也是电影《宗方姐妹》的女主人公宗方节子的特质。
节子并不是一个高尚的女人,三村也决非正人君子,明明都不是正面人物,却有着感人的艺术力量。因为导演是怀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塑造他们的,在小津的镜头前,他们或矫饰或扭曲,有着截然不同的姿态,然而都是在同一个世界里痛苦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