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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方姐妹 宗方姉妹(1950)

宗方姐妹 宗方姉妹(1950)

又名: Munekata kyodai

导演: 小津安二郎

编剧: 小津安二郎 野田高梧

主演: 田中绢代 高峰秀子 上原谦 高杉早苗 笠智众 山村聪 堀雄二 斋藤达雄 藤原釜足 堀越节子 河村黎吉 坪内美子 一之宫敦子 千石规子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日本

上映日期: 1950-08-25(日本)

片长: 114分钟 IMDb: tt0042762 豆瓣评分:7.7 下载地址:迅雷下载

简介:

    节子(田中绢代 饰)和满里子(高峰秀子 饰)是情同手足的姐妹,和父亲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虽然个性迥然不同,但姐妹两人之间的感情一直十分要好。一晃眼数十年过去,节子和满里子都出落成为了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之后,节子嫁给了名为三村的男子,然而经济的萧条令三村失去了工作,整日 在家无所事事,只能借酒消愁。整个家庭的重担落在了节子的肩上。

演员:



影评:

  1. 小津的电影一般都是他所属的松竹公司出品,但也偶有例外,CD包里的第四部小津电影就是实力雄厚的东宝公司请小津拍摄的,一下子把我带回了五十年代,带回了黑白片时代。
      
    按说东宝公司指定改编报章连载小说,角色亦早就选定,小津首次不依照演员的性格塑造人物构思故事,种种限制对创作的自由度不利,可小津毕竟是小津哪,他是坚持自我的同时也从不跟现实较劲的人,这部电影反而拍出了不同的韵味。
      
    片中的主角一是小津的爱将笠智众,这位在50部小津电影中慢慢老去的演员1950年时还应该是个中年人,可老人的姿态是他永远的姿态,小津镜头所塑造的人生,大概超越了笠智众本身的人生,大部分岁月在老年中“度过”的境界,使文斯特采访时镜头中的他,仿佛已经老僧入定、无喜无悲、无欲无求。
      
    另一位主演是当时东宝公司的“台柱”田中娟代。说起她来我们中国观众可不陌生:《阿信》中的老年阿信,《望乡》中的阿崎婆,同样是小津电影《彼岸花》中的母亲,直到这部《宗方姊妹》中的姐姐节子。有意思的是,我们从一个女演员的老年开始“认识”她,然后一点点往回追溯,这样的情形无论对女演员还是对观众而言,都是“有利”的:避免了韶华已逝的感慨;收获了青春重归的错觉。准确地说《宗方姊妹》中的田中绢代也不年轻了,可比起深入人心她的那些老太太形象,影片中的她真是出乎意料的清丽端娴、我见犹怜。
      
    事实上节子是不需要怜悯的,她外表柔弱,内心坚强,还很有主见;和外表活泼,内心热情,人云亦云的妹妹满里子正好形成鲜明对比,这其实也是战后日本社会发生裂变的写照吧。小津电影中的塌塌米从来不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外面的世界发生什么变化,也总会从推推拉拉的门缝泄进一屡光线,吹进一股微风。犹如静止的湖面泛开涟漪,家庭也起了纷争。“心事浩渺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小津的镜头就是一双用独特视角观察世界的眼睛,绝不追求什么微言大意,只是注视着、满怀关切:塌塌米上端坐着的人,和屋外世界的喧嚣在他们心中投下的阴影。
      
    这部电影不象别的小津电影那么“东京化”,而是在东京、京都、神户几地“游弋”。父亲胃癌晚期住在京都养病,实际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默默地去;姐姐节子在东京靠经营一家小酒吧为生,妹妹满里子刚从学校毕业,和姐姐住在一起;而神户,有他们家一位“特殊”朋友:姐姐的初恋情人,妹妹心目中完美的大哥哥,和父亲的书友田代宏。
      
    所谓“有情人终成眷属”,是我们人类一厢情愿的美好期许,正因为“有情人难成眷属”,这期许才加倍强烈吧。难成眷属的原因很多,外力之不可抗倒在其次,更多的只是内心那一点怯懦,失之分毫、谬之千里。就如妹妹满里子责怪宏的那句:“你既没勇气向别人求婚,又没勇气拒绝别人的求婚,你就是这样的人!”
      
    无论如何,错已铸就。宏远走法国多年,如今事业有成回到日本,在神户开了一家家具店,仍旧孑然一身。姐姐节子的婚姻也面临困局:丈夫三村战后一直找不到工作,整天借酒消愁,对节子也产生种种猜忌。家庭中弥漫的沉闷气氛让满里子窒息,她不满意姐夫的无所事事,不满意姐姐的隐忍,不满意不健康婚姻消极的维持。
      
    这天,姐妹之间终于爆发一场酝酿已久的争执,满里子把心中的愤闷全发泄出来,怂恿姐姐结束不幸,要有勇气选择新的生活。姐姐辩解说:夫妇不是总这样冷漠的,也不是一直都能相敬如宾,夫妇之间需要互相容忍。又是这些“陈词滥调”,妹妹特别讨厌姐姐为了维持一个空壳子的家,外表平静内心痛苦的忍耐,“姐姐太陈旧了!”这样的话冲口而出,满里子觉得找到了姐姐问题的症结所在,是的,太陈旧了,姐姐整个人,整个观念,都与外面的世界隔格不入。
      
    什么是陈旧,什么又是崭新?小津借姐姐之口发表了自己的一番见解,可以说是全片的“中心思想”吧:
      
    姐姐:我认为真正崭新的东西,永远不会变老变旧。你说的崭新,不过是去年流行长裙子,今年又流行短裙;周围的人染红指甲,自己不染的话,就成一个老顽固了。明天这些潮流又老去,犹如昨日黄花。这些短暂的新鲜事物,你就那么喜欢么?
    妹妹:可是世界就是这样的啊!
    姐姐:你觉得好吗?
    妹妹:不管是好是坏,不跟上潮流就要落后于人。我不想落在周围人后面。
    姐姐:落后又有什么不好?
    妹妹:不好!这就是我和姐姐的不同,我们生长的环境不一样啊!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所以不觉得赶潮流有什么不好!
      
    姐妹俩谁都说服不了谁,妹妹赌气去京都找父亲仲裁,笠智众许多时候我感觉就是小津镜头前的代言人,他不偏不倚、但也发自内心地感慨道:“亦步亦趋跟在别人后面也很无聊。可是只要自己觉得对,就去做吧。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小津在表现世界飞速巨变的同时,又一次微笑着接受了现实,其通达的人生观以退守的体认再一次显示出力量。小津崇尚的人生从来不是逞强地,然则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姐姐的“陈旧”和妹妹的“崭新”,正是她们各自的信念和坚持,同时也是她们各自的软肋和脆弱。
      
    妹妹终究是不服气的,不服气于说服不了姐姐;不服气于姐姐的认命。更何况,她多么地喜欢宏哥哥;更何况,如今的宏不再是当年没信心给心爱的女人安全感的穷小子,而是响当当一名“钻石王老五”。一个叫真下濑子的女人妹妹最讨厌了,这位富有的寡妇与宏过从甚密的样子,宏到哪儿电话就追到哪儿,妹妹武断但不无可爱地接二连三“搅和”了濑子和宏的约会。虽然我也不喜欢刚出场时故作傲慢的濑子,可满里子有恃无恐年轻的脸,反倒让我看清了濑子的寂寥和失落,无端感觉心中秋意瑟瑟。爱上宏这样的男人也很不幸啊,永远好脾气的他却也永远暧昧,你无法从他教养良好的举止中辨别他情感的虚实和强弱。这样的男人,最叫女人揪心!
      
    满里子可不管这些,她偷看过姐姐的日记,对姐姐和宏之间的情感基础很有把握。她甚至知道姐夫也看到了这本日记,这也就是为什么姐夫近来加倍颓废的原因,在满里子看来,姐姐的婚姻大势已去,既然她执意固守,宏哥哥那边又吹响警号,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妹妹鲁莽而大胆地向宏哥哥求婚了。
      
    这位还来不及在小津电影里五彩斑斓“黑白”的妹妹,身上倒有许多特质跟现在的“新新人类”很象,抑或是,每个年代的“新新人类”都是一样的,都敢想敢干、我行我素、不顾后果。最关键的一点:都没心没肺、好了伤疤忘了疼。
      
    妹妹被拒绝了,这一次宏倒是态度明确,他与其说被感动了不如说被吓到了。骨子眼儿里他其实也是老派的人哪,看总在他眼前晃悠、活泼可爱妹妹的眼光象看一个孩子。看姐姐节子就不一样了,两个人曾在东京见过一面,酒吧经营困难可能面临关闭,一家人即将衣食无着,宏得知情况出手相助。夜晚的林荫道象一双善解人意的手,拨开了尘世纷扰,一对昔日情侣默默走着,身体保持礼节的距离,可又散发无言的默契,路口告别时两人对视的片刻,便觉往事汹涌、时光匆匆。田中娟代从来不是一个以美貌著称的演员,但她却能成为日本影坛的“长青树”,从节子的一举手一投足,还有自始至终克制、隐忍、低徊、婉转的眼神,我明白了其中缘由。

    影片到了后段,姐姐的丈夫、作为“背景”和气氛渲染的三村走到前台,成为情节的主宰。一个无力养家的男人,一个失去尊严和自信的男人,一个自暴自弃又不甘心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实在很多。他们的心理真值得探讨,女人该怎么做,才能拯救自己也拯救他呢?看来一味顺从忍让是行不通的,自卑觉得被嘲笑自尊觉得被藐视,如果这时候又冒出一个“前情人”作假想敌,还比他混得好,那么女人再怎么争取也无济于事,罪名大抵是被“坐实”了,男人的错一股脑都卸到女人身上,男权旁落的焦虑找到了宣泄。这一天,乌云笼罩的家庭终于开始狂风大作,丈夫三村提出离婚,一番指责后他冲到妻子面前抬手就扇,七个,整整七个耳光啊!在小津电影里这样的“暴力”镜头实属罕见。
      
    这一扇扇光了夫妻仅存的情谊,扇出了节子突破的决心。我倒疑心这是三村有意而为,为了成全妻子也成全自己支离破碎的自尊。节子总算迈出了妹妹一直怂恿一直期盼的一步,宏也满心欢喜接纳了她,俩人商定,第二天由宏出面去跟三村谈离婚的细节。“交给我吧,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这一次,我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了”,这样的台词,有点琼瑶阿姨的味道,不象小津了,所以我心里忐忑不安,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三村主动寻来,醉熏熏报告了一个关于他自己的好消息:找到工作了,即将出发去山里去当一名工程师。
      
    问题好象迎刃而解,一方主动退出,另一方又愿意接纳,姐姐节子的幸福指日可待。
      
    就在这天晚上,三村突然去世,死于饮酒过度,心脏麻痹。这是一个不祥的雨夜,小津的镜头长久对着墙上斑驳的雨影飘摇,更觉一室萧瑟,悲从心起。
      
    父亲感叹说:“年轻的突然去了,我这把老骨头却好好活着。”是啊,世事就是这般难测。一个人不见了,他留下的阴翳仍在,并且不断扩大,活着的人被这阴影笼罩,呼吸都觉得沉重。姐姐节子喜欢的寺庙里,宏听到了节子最后的决定。三村之死改变了一切,节子说她无法摆脱那阴影,也不想连累宏跟他一起背负,“还是让我从容地活着吧”——有时候,不是我们选择了分离,而是分离击中了我们。
      
    这是最后的结局吗?还有没有以后呢?其实不重要了。节子和宏心中有一种崭新的东西,永远不会变旧变老。妹妹也能慢慢体会到吧,得失之间从不那么泾渭分明,人生的晦昧时分,最为动人。
      
    这部电影的调子是低沉的,也是明朗的;低沉如黑白片中黑的部分,明朗如黑白片中白的部分。时移事往,生命就这样流逝过去了。
      
    好饮的小津利用“职务之便”给姐姐经营的小酒馆写了一个招牌:想喝酒就喝酒,不想喝酒也喝酒。镜头不时略过,令人不禁莞尔,这正是某人的人生写照啊!
      
    而我们也跟随小津的镜头和这家人的脚步,领略了京都美景,知道了这个古都原来有这么多寺庙:京都、药师寺、新药寺、法隆寺、苔寺。。。当然,还有我们中国人不能不知道的唐昭提寺。
      
    游玩归来,父亲和节子坐在塌塌米上谈论苔寺:
    父亲说:“青苔经阳光照射后奇丽多姿。”
    节子说:“椿树花跌落在青苔上,那种景色特别富有神韵。”
      
    我愿意在脑海中以这个镜头为结尾: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人生啊。。。。。。
  2.         因为都有高峰秀子的缘故,把小津的《宗方姊妹》和成濑巳喜男的《浮云》接在一起看。看片的第一感觉,小津的家庭出身肯定比成濑好。时代背景近似(50年代初)的情况下,两部影片的氛围是如此大相径庭,一个宁静淡泊,一个凄风苦雨。成濑导演怕是在社会底层挣扎了太久,片子里总透着股萧索不平之气:女一号遇人不淑,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从米国大兵,到本土神汉,还有随时都会见异思迁的残渣级海归。看高峰秀子在棚户区里浮浮沉沉,面无表情地拿了个洋铁桶,搁在屋子正中接漏雨,滴滴答答的,好不凄惨。《宗方姊妹》算来比《浮云》还早了几年,镜头里的市容市貌,不管是京都、神户,还是东京,都是干干净净的,丝毫看不出百业凋零的意思。登场的主要角色,除了田中娟代那个失业在家当米虫的老公,都是衣着整洁通情达理之人,不禁让人怀疑这样的家庭究竟藏了多少把银勺子? 假使不是米国佬电影管得紧,就只能理解为选择性失明。
        等看到后来,感觉事情未必如此黑白分明。茶泡饭一般的风格,终归只是形式,背后同样可以隐藏苦楚、甚至暴烈。影片临近结尾、节子的丈夫亮助雨夜身亡之后,妹妹满里子说过一句:“爸爸醒来后在掉眼泪。”——再好的女婿也只是半个儿,何况还是个吃软饭的酒鬼女婿,这眼泪多是抹给自己的女儿。个人理解,在节子回绝宏先生的好意之前,父亲已经猜到事情的走向:贞节牌坊怕是立定了。至于全片最大的噱头——田中娟代被连抽七记耳光——初看时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家暴也该有个底线啊,继而一想,或许真应了那句可怜人有可恨处的陈词滥调。吐故纳新这种事,总得有人站出来当恶人,如你这般的温良恭俭让,别人何以自处?
        用一句俗到家的话来总结:小津和成濑想表达的是同一种情绪,不过前者更喜欢兜圈子。
        《宗方姊妹》的人物框架,跟《理智与情感》有些类似,都是一个沉稳内敛的姐姐,搭配一个天真冲动的妹妹,但就所持的立场而言,两个故事之间的差别还是比较大。《理智与情感》在价值观上的偏向性过于明显:姐姐为人低调,做事踏实,不见兔子不撒鹰,最终会得到好报;那个人生观正好相反的妹妹,却要狠狠地摔上两跤,才能了解世间的种种无奈。此类作品的立意自然是好的,但说到底也就是个加强版的格林童话而已。《宗方姊妹》则是基本保持中立:正方说的没错,反方也有道理,至于问题的解决方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顺其自然就好——这在东方被尊为处世之道,俗称和稀泥。
        究其根源,倒也难怪。新旧时代剧烈交替的背景下,是非对错,结论只怕都下得太早。
        田中娟代的角色,属于被新时代的孩子们鄙夷的那一类:任劳任怨,忍气吞声,凡事只知退让,从不主动争取,直至退无可退、耳光吃尽。更让人抓狂的是,等到命运将自由恩赐于她,居然以无法走出心理阴影为由,放弃了与白金限量版王老五重拾旧梦的机会,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古典美德,估计新人类们都会选择去当叛逆。
        相比之下,高峰秀子演的那个妹妹要自由得多。喜怒哀乐清清楚楚地挂在脸上,中意了就大胆告白,讨厌了就赌点气,搞点小动作,甚至于当场给人难堪,好不令人羡慕。只是依然有两处地方做得有些过火:一是在孀居富婆家里尥的那两记蹶子。虽说是去给潜在情敌下战书的,但在对方礼让在先的情况下,劈头盖脸便是一通冷嘲热讽,临走还不忘按歪了人家家里的盔甲,外加一幕凌空飞鞋;二是在宏先生面前上演的那段来无影去无踪的表白,亦真亦假,云里雾里。所以也不要批评宏先生总是一副模棱两可的腔调,如满里子这般赌咒发誓说自己将来一定不会后悔的孩子,又能随君趟过几道坎儿?
        所以这兜来兜去,还是回到事情的原点。姐姐是走阳关道的人儿,在相关事宜没有得到全盘落实之前,绝不迈出那一步,妹妹是闯独木桥的主儿,不管八字是否有那么一撇,先迈了那步再说。至于孰对孰错,事成即是对,心安亦是对。
        之所以会如此含糊、如此骑墙、如此没有原则,只因“无常”这两个字,从来便悬在头顶之上,正如影片开头的那一出,医学教授在课堂里拿宗方老爹的例子开涮:成天跟养生秘诀对着干,又抽烟又喝酒的,怎么看都是苟延残喘,却在一天天地不断刷新保健养生学的边界。反倒是那个尚在人生盛夏阶段的女婿亮助,一倒就倒,说没就没了。
        节子放弃与宏先生的大好姻缘,自然可以视作迂腐至极无可救药的典型,但也可以换个角度来看,毕竟亮助的突然去世透着蹊跷。长期酗酒导致心脏麻痹,医学上的评定无须争议,不过在心理诱因方面,事情恐怕要复杂一些。影片前段,满里子问过姐姐:“姐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种样子的?”
        “哪种样子?”
        “故意跟我们使坏啊(以己度人。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亮助把牛奶拿去喂了猫)。”
        随后满里子主动爆了料:是从亮助看了节子尘封多年的日记那个时刻开始。
        一个已经失业太久的中年渣男,碰到这种情况,选择有二:要么就此奋起,立马走街串巷去兜售塑料花,最终上演成为地产业巨头的好戏(一大把岁数,就别勉强学什么外语了)。
        如若不然,便只能保持沉默。
        沉默之路走了一程,亦会发现歧路两条:要么百无禁忌,动用一切手段,维持男人最后的一点尊严。哪怕失去了全世界,最起码老婆还是偶的,菜刀在手,尽管放马过来。
        如若不然,便不得不考虑最后的选择。自己落入流沙坑,别拖着她一块沦陷。
        以偶极为浅薄的江湖经验来看,亮助同学貌似菜刀不忘握在手,心里却勾了最靠后的那个选项。
        七耳光事件的前夜,也就是节子苦苦经营的酒吧即将倒店(转手)的前一晚,亮助出现在空空荡荡的酒吧里,跟满里子扯了一些颇为颓唐的话。随后起身看到柜台后边贴着的那句唐-吉柯德的“老子有空便喝酒,没空老子也喝酒”(偶乱翻的),笑了一下,随即把手中的酒杯甩将出去,换一声破碎。满里子对此渣男的不满情绪极度上升,也将杯子扔向墙壁,劈劈啪啪,稀里哗啦。
        耳光抽完,节子终于下定决心迈出那一步,而宏先生也顺理成章地敞开心扉,做好了迎接新人的准备。正在此时,亮助却穿了件皱巴巴的西服,梳了梳零乱的头发,到宏先生和节子这里来宣布属于自己的喜讯:长期失业、整日酗酒的他,突然拣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他还提议一起喝一杯祝贺一下,他说他自己去拿酒因为比较快,他说你们稍微等一下。不过随后拿酒来的却是旅馆女将——他已经走了。
        外面突然开始下雨。
        亮助同学的功课其实还是没有做好。他蛮可以搂着居酒屋的老板娘一起来,这样节子的心情会沉得更低。他蛮可以说自己在危地马拉或者毛里塔尼亚找到了工作,这样可以眼不见心不烦。而最重要的,他应该熬过那个夜晚。
        在抽第一记耳光之前,节子曾经说过一段掏心窝子的话,大意是说,她之所以能忍辱负重,是因为相信终有一天会得到他的理解。她以此作为生活的信念。可有一样,男人这东西一旦成年,是不可以由着他颓废太久的,一旦让他尝到颓唐所特有的好处,再想戒掉可没那么容易。从这一点上讲,节子所具备的宽容和韧劲,起到的恰恰是反作用。
  3.     姊姊和妹妹,一个持重,一个活泼;一个和服在身、行事循旧,一个洋装出入、作派泼辣,姊妹花很容易就被目为传统日本女人和洋派女人的典型,更容易加深看客这种印象的是姊妹就“新”“旧”之高下所展开的那段辩难,这场辩难在姐姐说完“我认为真正崭新的东西,永远不会变老变旧”这句话之后其实已经结束了,但是生活不是一场辩难,也不是辩难的胜负所能左右的。
       这一“辩难”,其后,则以姊姊应对丈夫的态度的形式,继续推进。妻子依旧日日勤于家务和酒吧的经营,对丈夫的冷淡也不改低眉顺从的态度——这种生活境遇在现代人的眼中毫无幸福可言,无论我们以多么宽泛的方式来定义幸福,相较之下,妹妹对姐夫的反抗姿态更能得到现代人的理解和支持——直到一场围绕妻子的忠诚的冲突在夫妻间爆发。面对丈夫的不信任和离婚提议,妻子的那番自道,颇可为以往的隐忍驯顺作一个解释,“我只是相信你,并以此为支柱生活在这个家里。你冷漠地对待我,但我很理解你这种心情。只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相信我,然而现在你却要提出离婚......”。妻子绝非不知好歹的人,容让也不是软弱,容让是因为理解、体谅和信任,“旧”的待夫之道并非是现代人刻板印象中的教条。
       但如果妻子只是须臾不离“旧”道,那么恐怕连以上这番话也不会有了,相反,紧随妻子的这番话的便是下定离婚的决心,妻子身上的“旧”和“新”在此交会。这种交会,如果不是丈夫忽然觅得工作和暴死这两桩意外,本来也能四平八稳地阖上故事了。
       意外的结果,是未亡人婉拒了相悦已久的宏先生。在丈夫亡故之后选择守寡,在现代人看来其不可理喻的程度不下于其此前执意顺从丈夫,这种做法恐怕也只有“旧”派人才会去迷信。就这一决定,姊姊对妹妹说了以下一席话,“我的心无法走出三村死后给我的阴影,也许会被你责骂,可是我是凭自己的感觉去处理这件事......不要欺骗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旧”的那套,由此,也是有人情所系的。而且,姊姊的作为不论新旧,都是出发乎本心,和对本心的依循。

       除了姊妹外,那个丈夫也值得留意。虽然,他给人的印象主要是冷漠和暴戾,但是,看客也不该忘记,有两个镜头,是他在读英语,和姊妹出入他的居室时,他每次都要不耐烦地问是谁。这一细节,和稍后他觅得工作一节相联系,其意思就显豁了:他并没有对寻工作不上心,甚至为此很是焦虑,而这种焦虑和由于发见了妻子的日记中与宏先生的往事而对妻子的怀疑,一道导致了他深夜买醉、养猫来寻求慰藉和对妻子的冷淡。另一个细节,更是值得回味,也即他在提出离婚并谋得工作之后,来到宏先生家,发现妻子和宏先生相抱后,没有发作,在告知自己已经找到职位之后,借口取酒,一去不返。据此,可以确信:他所说的,他对这种闲散生活的兴趣大于对夫妻生活的兴趣,是言不由衷的。否则,他没必要去找工作,大可以耽溺其中。这一点,也能在许多别的地方得到佐证。
       题外一句,倒也不是怪谁,倘若这故事中没有妹妹,或者有一个不那么洋气的妹妹,只有这对夫妇,那么很可能这种“旧”式的夫妻关系未必无以为继,尽管丈夫对妻子抱有深重的猜疑,但是彼此之间并非毫不在意。特别是如果没有妹妹在酒店里对他的一激,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提议离婚。而且他既然外地得到了职位,那么很合理的推想是,他们会举家搬过去,从而杜绝了宏先生和妻子之间发生进一步的纠葛的机会。这样一来,丈夫的双重焦虑尽释,妻子又不是禀性忤逆的人,两人的和好只是时间问题。从这一角度来看,与其说是妹妹的介入使这一旧式婚姻破裂,不如说是西洋观念的介入导致了传统夫妻关系的破产和转变。

       宏先生的寡妇朋友也是一个有点意思的人。尤其是,她何以不在宏先生单身期间向他求婚?包括她最后不知真假的豁达,并毅然与宏先生作别。

       小津,就像片中笠智众,总是一派恂恂然宽厚的气度。以体谅人情来接纳和救赎,这是小津的意义之一。
       小津看得不多,就看过的几部说来,《宗方姐妹》是说理说得较复杂的,也是戏剧性较强的一部。
  4. 宗方节子是一位保守的传统女性,她想爱而不敢爱,当意识到自己喜欢青梅竹马的田代宏时,已经和三村良助订婚了。节子婚后不久,阿宏去了法国。故事发生时,节子已届中年,宏早已回到日本。三村偷看过节子的日记,知道她依然爱着阿宏,而节子却滴水不漏地尽着一个妻子的本分。节子对他越好,三村对她就越粗暴。妹妹满里子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眼看姐姐辛苦维持着生意清淡的酒馆,姐夫失业在家,整天无所事事,除了酗酒就是发脾气,家庭的担子落在节子一个人的身上。她真心为姐姐抱不平。满里子经常出没于宏先生家中,得知阿宏依然单身,便竭力说服两人复合。故事在节子,阿宏,三村和满里子之间展开。

    影片并没有激烈的外在冲突,而是将冲突点放在主要人物的内心。风平浪静的外表下隐藏着惊涛骇浪,导演将最剧烈的内心冲突外化为最平静的外部动作。人物的分裂,以及内在种种因素的撞击,构成了影片最动人之处。

    据说导演小津安二郎曾怒斥过一名太过火的演员:“高兴就又跑又跳,悲伤就又哭又喊,那是上野动物园猴子干的事。流行歌词,笑在脸上,哭在心里。说出心里相反的言语,做出心里相反的脸色,这才叫人哪。”此种理论渗入节子的骨髓。

    强装笑颜以免让自己的悲伤影响他人,本来是十分常见的事,但是伪装到节子的程度,却让人不免担心是否要引起病理作用了。节子不动声色到了病态的地步,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情,她无时无刻不戴着面具。面对丈夫三村时如是,面对阿宏时如是,甚至面对自己时也如是。

    三村性情乖戾,每天都故意和节子过不去,他的蛮横甚至让局外人满里子都忍无可忍,而节子却对此安之若素。三村出门,她殷勤地送他至玄关处,他粗暴地拒绝她递来的帽子,她反而笑盈盈地问他何时归来;三村说一,节子决不说二;无论什么事,三村只消轻轻松松地下达命令,节子顷刻就完成得无懈可击。更可怕的是,节子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能让人洞悉她的不满——她起身恭送丈夫的步履十分轻盈,她的笑容柔和亲切,毫不造作。表面上看来,她就像一个真心倾慕丈夫的妻子,虔诚地匍匐在丈夫的脚下,可以为了他的一句话或一个眼神,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然而只有三村知道,这一切只能证明节子是一个演技绝佳的伶人。

    面对满里子的质问,节子斩钉截铁地说:“夫妻并不是这么冷漠的,也不是一直就能相敬如宾,夫妻必须互相容忍,夫妻就应该这样。”此时的节子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受虐狂。她不仅不反抗,还自觉地站在舆论和道德的立场上束缚自己。节子不争取,不是因为爱情对她没有吸引力,而是因为求不得。她怕自己拼了、挣了、撞得头破血流,还是得不到,既然从一开始就注定得不到,那么索性不看、不想、没有期待,就不会痛了。节子深知人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有欲望,因此她决不让自己沦为欲望的奴隶,她所能做的仅仅是抢在厄运前面,扼杀自己追求幸福的天性。关于这一点,可以对照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中的一段:“据电台报道,当美军突入马尼拉市中心时,山下(奉文)将军微微一笑,得意地说,敌军现已落入我怀中矣……”山下将军的处境当然和节子完全不同,但是两人的心态却是一致的。

    于是节子疯狂地掐灭自己心中的余焰,三村对她态度越恶劣,她就越恭顺,她从行动到思想都一味地顺从丈夫,以为借着这样就可以死心了,这是节子保护自己的手段,她留给三村一个温柔的空壳。她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她已经有了抛弃一切的觉悟,既然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占有欲,既然和世间的一切都没有羁绊,那么还有什么能伤到她的心?还有什么能让一颗已经绝望的心再次感受到痛楚呢?节子仿佛在向人们宣告:她做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既然是心甘情愿的,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此刻,施虐者成了她自己,受虐者也是她自己,为了不让自己有任何喘息的机会,节子不等别人动手就把自己裁决了,那个十四五岁、站在药师寺的东塔前让阿宏为她照相的节子已经死去了,那个在雪夜和阿宏并肩漫步在干涸的水渠边,急切想要和他牵手的节子也已经不复存在了。不,也许并没有死去,只是沉睡了。

    和阔别多年的阿宏见面时,节子流露出礼节性的微笑。

    宏 真是好久不见啊。 节子 (微笑)是啊。 宏 你还是老样子啊。 节子 (微笑)是吗。 宏 有六七年没见过面了吧。 节子 是的。从那次在横滨见面之后。 宏 啊,那时我刚从法国回来。真是一点都没变啊,节子。 节子 是吗?阿宏你也一点变化都没有,跟以前一模一样。(笑)

    宏将双手放在桌面上时,习惯性地用右手拍打左手的手背,节子粲然一笑,模仿着他的老习惯,宏也敏锐地看见了节子手上戴了多年的戒指。无论怎么看,他们都只是在拉家常,然而眼前一定同时浮现雪夜漫步在水渠边、坐在药师寺的石阶上吃便当的幻影吧……巨大的创痛隐藏在看似寻常的谈话之下,只能从这些细节中微微透露出。和阿宏告别时,节子没有流泪,没有目送他,没有停下来,没有回过头去注视他的背影,没有。任何戏剧性的情节在小津的镜头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情理之中的眷恋和伤感,在这里也找不到一丝痕迹,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他就是她曾经痛失的爱人。方才两个人的背影,如今只剩下节子一个。她一步一步地走着,木屐敲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节子的面容惨淡至极,可竟然还是笑着的。

    节子以假面示人,是因为她先骗过了自己,她把那个追求爱情的节子埋得如此之深,用一副面具把她和自己阻隔开来。她的悲剧就在于作茧自缚,克制自己,克制到不觉得是一种束缚。

    节子打算卖掉酒馆,宏却执意借钱给她维持经营。一天,三村挑衅地问节子跟谁借的钱。节子笑着回答:“跟好朋友。”三村问道:“谁?”节子大大方方地答道:“田代先生。”三村又问:“田代来过吗?”节子如实回答。三村追问:“什么时候?”“二十天前。”“那为什么不跟我说?因为是跟田代借的钱?给我知道了不好?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说?”面对丈夫言语中明显的中伤,节子的态度落落大方。三村越来越尖刻,意欲逼节子说出两人关系不平凡。节子跪在丈夫的面前,正色道:“你以为我跟阿宏有什么勾当吗?你以为我和他有什么不妥吗?我跟他,就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吗?不是,是你的误解,是你误解我们了,我不是那种女人,红杏出墙的事,我一次都没有做过,我只想你能相信我。”节子带着哭腔为自己辩白。她当然没有背叛过丈夫——如果仅仅把背叛定义成“红杏出墙”话,这一点三村是心知肚明的,节子和他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误会,直到三村死后,节子才真正明白过来。然而当时,节子只是感到理直气壮,一股自豪感从她的心底升腾而起,她已经失掉了一切,甜美的爱情、幸福的婚姻,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个响当当的好名声,她还能拥有什么呢?“节子是个温柔贤慧的女人,忠贞不二的妻子”,此时此刻,唯有这个评价才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了无生意的人生中仅剩的指望。她和田代没有不正当关系,一次也没有,节子牢牢地抓住这一点不放,用它大做文章,她可怜到需要用身体上的清白来和丈夫对抗。三村不再理会她,节子竟然跑到丈夫面前,主动要求把店卖掉,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和田代没有任何瓜葛了。她还是没有放下。她越放不下,三村就越恼火,因为这只能证明她依然爱着田代。三村一生最大的失败不在于没有娶到一个好妻子,而是这个女人的心,一刻也没有属于过他啊!

    对着夜夜酗酒的姐夫,满里子勇敢地挑明事实:“像姐姐姐夫这种关系的夫妇,离婚算了。”

    三村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丈夫。如果说妻子背叛丈夫是一个错误,那么精神背叛的性质显然比身体背叛严重得多,所谓“好色即淫,知情更淫”。三村在意的不是节子是否曾委身于田代,而是她是否爱他。可悲的是,节子虽然爱着田代,却还能将三村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他读了节子的日记,才发现她的温驯顺从,她每天的躬身相送笑脸相迎,都不过是一场骗局,对于三村来说,这才是真正不能容忍的事,那一刻,男性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冒犯,他痛恨节子欺骗了自己。他的世界,就在了解节子秘密的那一天崩塌了。她并不爱他,三村只是等着节子亲口承认这一点罢了。他想尽办法折磨节子,为的就是揭开她的面具。她一反抗就等于认罪,可她偏偏不反抗。三村终于提出离婚,他存心想看节子的反应:“我不过是把你的心思说出来罢了,我想你应该会感到很开心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节子非但没有如他所愿表现出一丝欣喜,反而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你真的要这么干?一直以来,你就用这种心情来看待我?要是这样的话,我不是很可怜?请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考虑吧,我对这种事情想都没想过,我一直以来所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这个家吗?”她哭得悲痛欲绝,宛如一个真正的弃妇。

    三村 没什么值得哭的。我可不认为你是那种女人。 节子 那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女人?请说出来,清楚地说出来。 三村 (接连扇了节子四个耳光)你这贱货敢这样跟我说话!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凄惨,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点。你这个贱货!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又扇了节子三个耳光)

    节子一遍遍地强调自己的贞洁,“我现在也没做什么越轨的事”,恪守妇道已经成了她的杀手锏。每次涉及这个问题,三村就不得不占下风,节子的行为实是无可指摘,无论怎么看,错误都在三村这边。节子逼着三村清楚地说出自己是什么样的女人,就等于把他逼上绝路。三村抓住了她最在意的一点,狠狠地骂她“贱货”,他已经被节子逼得丧失了理智,怎么说能伤到节子,他就怎么说。他的话如同一把重锤敲在节子的心上。

    ——依然爱着阿宏,为了掩盖这个事实,节子生活在天衣无缝的谎言之中。刹那间,节子心中的面具土崩瓦解,她第一次赤裸裸地暴露在自己面前,她那颗麻木的心终于触碰到自己的真实状况了。想和三村离婚,想和宏在一起,身为有夫之妇的自己却爱着另一个男人,事实就是这样。天真单纯的满里子正要追出去找姐夫算帐,被节子叫住:“满里子,算了。我要和他离婚。”满里子伏在节子膝上失声痛哭,她哀怜姐姐的不幸遭遇,永远不会明白在这次事件中,真正的受害者不是节子,而是三村。节子的贤惠是有口皆碑的,而三村不过是个公认的酒鬼、一个虐待妻子的丈夫,节子把所有过错都推给了三村,甚至连离婚也是理由充分的,她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直到宣布离婚的那一刻,她都伪装成一个十足的受害者。

    就在节子和阿宏谈婚论嫁时,三村猝死了。三村之死给节子留下了强烈的心理阴影,他成了横亘在阿宏和节子之间的幽灵。节子并没有做任何违反人伦的事,她和田代的婚事没有任何外界阻力,所有的阻力都来自于节子内心,她无法原谅自己,认为自己是间接杀死三村的凶手,她不愿践踏着三村的尸体过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不再年轻的节子和同样不再年轻的宏来到药师寺,他们并肩坐在从前坐过的石阶上。节子回忆着十四五岁的自己,心中做好了和他诀别的准备:“我仿佛看到了三村,他那双阴翳的眼睛,就像是一直在盯着我,带着这种沉重的心情,背负着这个阴影,我不能回到你的身边。”节子半生都在自欺欺人,终于在三村死后意识到自己的虚伪,她对满里子说出:“不要欺骗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三村的死留给她的教训,这个教训实在太沉重了,需要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

    影片的另一个灵魂人物满里子,简直就是为了映衬节子而存在的,她和性情抑郁的节子有着太过明显的差异。节子是一名守旧的女性,而满里子却一心追求新潮。节子喜怒不形于色,满里子却天真直率。节子束缚自己,而满里子从来不。用一句形象的话来表达,节子是曲的,满里子就是直的。哪里有她,哪里就笑声不断。满里子毫无心机,在她看来,姐夫根本就是在欺负姐姐,过错全在姐夫。她真心为姐姐的幸福着想,多次跑去劝宏先生追求姐姐,为了试探宏的心意,甚至亲自向他求婚,得到拒绝后,一点也不觉得难堪,反而为姐姐感到高兴。姐姐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姐姐的命运是和她息息相关的,她忘我地关心着节子。影片用满里子这样一个气韵生动的角色,来平衡节子的压抑,她让观众嗅到了一丝清新的气息。

    笠智众饰演的宗方是两姐妹的父亲,他仿佛是游离在戏剧冲突之外的人物。宗方罹患胃癌,且已经到了晚期。他与世无争,过着恬静淡泊的鳏居生活。宗方偶尔穿插在情节中,给影片带来了别样的诗意,他和节子一起回味椿树花落在青苔上的美景,和满里子一起学鸟鸣。他的身上凝结着日本古典式的生活趣味。当他得知节子一个人苦苦支撑着酒馆时,非但没有责备,反而劝她将酒馆卖掉;当他听说满里子和节子的“新旧之争”时,虽然明明是赞同节子的,却依然鼓励满里子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他的行为里包含着纯挚的父爱。宗方的宽容态度恐怕是小津电影的精髓。影片结尾,正当盛年的三村暴病而亡,而行将就木的宗方却依然在人世间苟延残喘,表现了生死无常的主题。

    关于满里子和节子的“新旧之争”。满里子批评姐姐老旧保守,节子反驳:“我认为不会变老变旧的东西,就是崭新的。真正崭新的东西,就是永远不会变老变旧,不是吗?你所谓的崭新,不过是去年流行的长裙,今年又变成流行的短裙,周围的人要是都染红指甲,自己要是不染红的话,也就变成一个老顽固了,明天这些潮流又老去,犹如明日黄花,这些短暂的新鲜事物,你就那么喜欢么?”节子的观点也代表了导演的审美观。宗方姐妹生活的年代已经远去,满里子的西装一定是当年最流行的款式,但是用今天的眼光看来,厚厚的垫肩,上宽下窄,把女子优柔的身体线条勾勒得刻板机械,式样过时。而节子的和服却依旧美丽。真正的美是“对人类具有普遍意义的旨趣”(《美学》黑格尔著),它扎根于普遍人类的心灵,因此是永恒的,不会随时光消逝。

    侯孝贤在《重新再看小津安二郎》一文中曾说:“他的电影形式是用来激发感情的同时,节制感情,节制到几乎不露感情。”面临人生的大哀,人们抑制感情的自然发作,受到抑制的情绪,在“嗯”、“啊”、“是吗”、“是这样啊”之类感叹词里不紧不慢地流淌,形成了不可平复的暗伤。心里越痛苦就笑得越开心,永远不让别人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痛,任何一丝悲伤的表情,都是对悲伤本身的诋毁。外表和内心的巨大反差是小津电影的特色,也是电影《宗方姐妹》的女主人公宗方节子的特质。

    节子并不是一个高尚的女人,三村也决非正人君子,明明都不是正面人物,却有着感人的艺术力量。因为导演是怀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塑造他们的,在小津的镜头前,他们或矫饰或扭曲,有着截然不同的姿态,然而都是在同一个世界里痛苦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