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戛纳的第一部观影,总体上其实我是喜欢的。
越战记忆,同性题材,劳工,煤矿,偷渡,家庭连结,潮湿的雨林和村庄,隐晦地宣泄,呐喊,东亚质感很足的一部片,模仿做得不错,但实在是有缺陷。
从拍摄上讲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拍得出彩。配乐,声效,镜头角度和移动,场景调度,色彩和颗粒感,视听语言做得精妙,我实在是太吃这一套东南亚味,太喜欢。影响最深的是挥动锄头的频率逐渐统一,前后景深的变化,失焦与聚焦,交叠和分离,换景最后一锤落在战争遗留的地雷上,金属碰撞的声音刺耳尖锐,就像那个永远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和永远无法交流的梦魇。
内容上,衔接拍的太巧妙。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挖煤,在潮湿可怖的雨林里掘尸;被装在塑料袋里渡河,又或者在集装箱里跨洋偷渡。在地底矿层上交媾,手脸都是黢黑的碳灰,在彼此脸上留下痕迹,躯体背后闪烁的石块像黑夜里的星点;在集装箱里赤裸相拥,飘飘荡荡在永远看不见尽头的海面,氧气稀薄,以为再次开门就是自由的欧洲大陆。
感慨电影名字起得太好,心灵与实体,过去与未来,幻想和现实,一切都被荒诞地生硬地攥紧在一起,在一场又一场的雨水里模糊到失去边际,像被雨淋湿的蜂窝煤盖上一块廉价的塑料布——这是我对这部电影最大的感觉,想要回来的人永远地死在战场上,想要离开的人永远逃不出去。
情节上还是有过渡的拖沓和混乱,元素太多以至于有点乱花渐欲迷人眼,反而错失了其中那么一点的闪烁的情感元素,可是那一点是那么深刻隽永,那么深入人心。
想走的人下过无数次决心,但摩托车绕着你转了一圈一圈,冲进海里的样子好像殉情。最后最后,粗重的喘息却还是落在你耳边,赤裸相拥,吞下你肮脏丑陋的污垢,两个人永远留在那个四四方方集装箱里,轻飘飘落下一句“I am already homesick”,如此精彩的收尾。
homesick这个词,太值得反复品味。你怀念的是什么,你渴望的是什么,你迷失的是什么,你铭记的是什么。父亲回来了吗,洞穴坍塌了吗,枪响打在谁身上,谁的血被谁舔舐?吹灭不存在的蜡烛,看着你漂亮的眼睛,最后一次,抚摸你脸颊。
潮湿腥臭的树下,一切就像一块廉价的塑料布。
(btw,真的没人觉得演员很像刘烨年轻时候吗…我幻视了无数次蓝宇那张漂亮的脸,镜头一扫过去就觉得实在是美丽青涩)
NYFF 10/2/24 喜欢,但下面是特别私人的观后感
大概因为映前导演介绍里就讲了这是一个关于homeless的故事,这词一出一下子被戳中。放映中节奏不管再拖沓都有了个答案,不仅可以忍受甚至变得有点享受,有了框架多一点细节就多一点惊喜。
真的好喜欢电影里的细节。越和南排队领工资的时候前面的工友后退了一步,南也就往后一躲撞进了越的怀里,然后南偷偷笑,越悄悄闻了一下南的头发。南在离开前给越过生日。两个人在矿下静静拥抱,想着分离。你离我只有三十厘米。我要怎么再听到你讲话?很难不想到自己离开前的日子,这些我也都经历过。虽然已经像是隔着毛玻璃回顾上辈子,虽然并没有感到太多情绪,还是流泪了,开始吃来士普之后头一遭。
有网友评论说“越和南給人的感覺就是眼淚反覆湧出來但是絕對不會讓人哭出聲,不會有outburst的機會只會感覺到酸澀的悵然哀楚不斷醞釀到一個沒有盡頭的地方“。但对我来说电影里还是有一处情感爆发:越陪着南去拍证件照,犹豫半天还是开口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南说,什么呢?越说,you want white dicks. 我大脑嗡的一声,听到南冷冷反问:是吗?之后机车引擎声被导演调得非常刺耳,南带着越一路狂奔开着车冲过沙滩冲进大海直到两个人从车上跌入海浪。走投无路的爱会转化为同等烈度破坏欲,剜自己的肉也剜对方的肉。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南的妈妈劝过他,就不能不走吗?贫穷并不是罪过。姨妈家搬进了独栋,但美国的软糖也没那么好吃。生活并非难以为继。除了已经在网上流出的那个叔叔催婚片段,电影里的越和南没有因为他们的性取向被人另眼看待过。南的妈妈已经认可了他们的关系,叫南多多带越回家来。真的太喜欢导演这里的设计了,如果他写越和南因为性少数受到种种歧视排挤因为窒息而逃离,这部电影或许能像一些观众期待的那样变成一部有焦点的同志电影,但故事会沦为无趣的二流叙事。
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走,只是感到脚下的土地像沙一样流失。南的父母婚后只见过一面,父亲便离家参军从此没了音讯。战场上丛林里的无名尸体和炸弹尚且都能被暴雨淋湿,身边好像所有人都已经开始尝试涉险越过大洋。你死我活的敌人仅仅二十年后就成为投射了众人希望的海市蜃楼。父亲究竟为什么而死?我究竟为什么而生?生活确实就像一场赌博,输了就在矿下、在集装箱里窒息而死,都一样。赢了就获得短暂的平静,烟尘慢慢在肺部积攒,某天仍然窒息而死。
我倒也不是历史虚无主义者。借用同情者的台词,我相信"Nothing is more important than independence and freedom",但更重要的永远是之后那句话:“政委同志,这种多愁善感是不允许的,我们要采取积极的行动”。只是在电影里看到非常熟悉的、90年代生于后社会主义国家这代人的与历史裂缝的距离。一切在我们出生之前都已经发生,我们诞生于否定否定再否定的历史废墟上。
也正是因此我对美国常见的进步叙事越来越无法忍受,因为他们看到政治经济甚至认知上的暴力,却意识不到在许多地方人们的价值体系被反复颠倒,这是一种抽空生命力的暴力。
电影最后,越给南讲了被流放的王子与西瓜的故事,南说 I'm already homesick. 我们在共同的思乡症里终于获得家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