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想象情境 如果一种文化或一个国度的影像与我们的想象相符,那么我们就得有十足的警惕心提防它的虚假;相反,如果这种文化或这个国度的影像与我们想象中的他者世界有所出入,那么这些描写十分可能就是真切的。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两个极好的例子,分别是金基德的《网》和肯洛奇的《我是布莱克》。 在《网》中,金基德虚构了一个因渔船事故被南韩政府抓获的北朝鲜渔民,他被当作间谍囚禁并经历了一系列事件。电影从始至终所展示的便是作为一个渺小无辜的个体如何在大写的政治环境中被抛卷又生不由己的遭遇。电影的重心是主角关押在南韩的一串经历:如何被审讯,如何被当作实验的对象放置进南韩的资本主义消费社会以观察他的行为举动,如何在政治符号与游戏编码中被抛来卷去……这一系列的“记录”反映出的正是观众脑海中对一个在极权社会制度下培养起来的公民形象的想象,尤其对在相似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中国观众来说,这些复杂又简单的意识形态符号多少已经司空见怪。我们甚至不必看这部电影,也能猜到这个北朝鲜公民在被卷进资本主义的官僚机器时可能折射出的政治语境。但正是因为这种“司空见怪”,在某种程度上暴露出导演金基德构想这部电影时投注的低廉想象与简单动机,这是一种让人感到尴尬的被消费想象,基于我与他者间的简单对立。而这导致了电影本身的虚假与低劣。 而在肯洛奇的《我是布莱克》中,我们对一个晚期资本主义美好生活的惯常想象则不断遭到背离。我们如何能想象一个在健全福利制度上生活的英国人会衣食难保(虽然这种现象在中国时有发生)?我们如何能想象一个体面的英国女人会在便利店偷窃东西,而且还是偷一些廉价的日常必需品(卫生巾、褪毛剂、除臭剂)(偷窃虽然在中国也时有发生,但可能不会是这些低价的东西)?以上两点如果我们尚能接受,那么对于下面这点我们又该如何想象:一个英国女人在接济站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一个罐头,并不顾体面地用手掏着吃?如果说上述三点的出乎意料完全建立在观影之前我们固有的简单想象,那么问题在于对英国的所有想象难道不正是建立在各类影像(电影、视频等)、各种光鲜亮丽的景观社会讯息以及作为东方-我之对立的西方-他者吗?所以应该谴责的是不是我们在观看时产生的这类主观印象,正是这些时刻中潜藏着破解我们想象困境的对策,而是从中看出下面这点:正是因为它们违背了我们的简单想象,我们才更有理由相信它们是真实的。这样我们才能走出想象的陷阱。 底层人民能说话? 大部分人都赞赏肯洛奇在《我是布莱克》中延续着他一贯的人道主义关怀,是在真切地为底层人民发声;但也有极少一部人(要理解总有人想当对抗多数的“少数”),认为这部电影是“中产阶级对底层人民自以为是的关怀”。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电影里的“底层人民到底能不能说话?”(借用斯皮瓦克的这句学术名言——“属下能说话吗?”) 自然,任何电影都不可能是底层人民的直接发声。作为大众艺术,电影本身就为此限定了门槛。虽然“大众”看起来让电影很“民主”,但“艺术”确保了“贵族”范畴。对于任何导演而言,无论他当初是否来自于底层,当他完成一部反映底层人民生活的电影,他就已经不再是在以底层人民的身份发声,而是代其发声。因而,如果说在电影中“底层人民能说话”这个假设成立,那么这些话一定不是底层人民说的,而是电影制作者替他们说的。既然这些话是电影制作者替他们说的,这些精英便借此重构了他们的话语权。原本作为一个去话语权的“代话”方式(拍摄),一旦完成便会立即悖谬地再次成为谋取话语权的行为,原因在于真正的底层人民在这一过程中始终缺失。 但电影与真正的学术话语的区别在于,电影是一种虚构。它不是直接地“成为”现实,而是以虚构的方式反映另一维度的真实。而电影的这种“代言”困境之所以显得虚假,原因在于观众所看到的都是“真实”的人物在说话。这就为电影中底层人民的发声提供了可能:在电影里,底层人民确实能说话;不同的是他们以虚拟的身份说话。在电影最后,当布莱克在墙上涂鸦的时候,他鼓起勇气上诉的时候,或凯特在他葬礼上读简历的时候,他“就是”在发出自己的声音,就是在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而“中产阶级对底层人民自以为是的关怀”这类盖棺定论的简单评价,反映出的其实是作为观者的他已经提前同意了人道主义在当今世界的全面失效,这既可能出自一个底层人民根深蒂固的仇恨,因为苦难的反复洗礼已经让他可以完全无视中上层社会伸来的任何捐助之首(这些所谓假惺惺的关怀);这同样也可能出自中上层人民对现实的冷漠态度,毕竟这样的借口有利于他们在不公平的责难中安然脱身。
首发于微信公众号:movie432,文末有二维码噢~
事情要从戛纳说起。2016年戛纳国际电影节的获奖名单引发了轩然大波。 坊间看好的《托尼·厄德曼》一无所获。老导演肯·洛奇凭《我是布莱克》拿下第二枝金棕榈,但外界评价不高。恶评滚滚的《只是世界尽头》,居然拿下了评委会大奖。前方一线的中国报道团,直言老评委们瞎了狗眼。 随着资源不断流出,尤其是《毕业会考》(最佳导演奖)和《美国甜心》(评委会奖)收获好评,《托尼·厄德曼》却神话破灭。许多影迷又高呼:这届戛纳评委也没有全瞎。 但最让我意外的,还是讲述一个老头被“椰子”杀死故事的《我是布莱克》。 我认定了它平庸无趣,结果却被老导演的一颗善心所打动。他把电影技巧,完全化解在了每一个人物开口的声音当中。 许多人揶揄这部电影奉行政治正确,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政治正确”变成了一种不正确。老生常谈,会变成了“不能谈”。 质疑大多落在了肯·洛奇一如既往替劳工阶层喊冤,令人无法站到另一边去,与无辜的他们做对立。尤其是在第三世界国家的观众看来,布莱克并没有落到风餐露宿,坐以待毙的丛林社会局面。况且说到比惨,布莱克依然过着体面的,有渠道可以解决问题的福利社会自然人生活。那么,他的焦躁不安,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部电影抛出了一个万万没想到般的脑筋急转弯:鲨鱼和椰子,哪个杀人更多。猜对正确答案只是第一步。电影试图告诉观众,为什么椰子会杀人——那可不是因为椰子长得像你身体里的心脏。 因心脏病从岗位上退下的布莱克,走上了一条申请社会救济的漫漫之路。他被告知如果想要领取救济,就必须主动去寻找工作(但医生诊断是他不能回去工作)。布莱克烦透了这一切折磨人的规章条款,他想要上诉又被告知救济会停止,这无异于切断了他的生存之路。 对《我是布莱克》的故事进行长篇大论,无疑会陷入电影开头的无意义对话。布莱克希望获得救助,但体制却在进行长时间的筛选排除,不断做各种减法,通过这个繁琐悖惑的过程打退许多人,节约社会公共资源开支。 故事本身,令我想起来黑泽明《生之欲》的公共部门办事,皮球踢不停,但在日本人的电影里,作出反思的角色,是一介平凡公务员。再有被认为是文字薄凉的张爱玲,她提到过报上乡村女人故事。女人被夫家虐待,但在村区县法院兜兜转转,无人肯接受她的控诉。她感慨说,“无告”二字,是一种入骨的悲哀。不难从这个故事,发现许多电影的影子。 作为一个合法的英国公民,一个依靠双手的经验木匠,布莱克陷入到了网络新时代的困惑中,他所信赖的手艺和规章,全部在高龄和病痛面前败下阵来。 在能工巧匠与规矩制度缠斗的主线以外,电影还加入一个同样被救济拖累还带着两个孩子的单身妈妈。她偷东西,因饥饿大哭。 热心的布莱克,尽自己所能去帮助这一家子人。过程当中,孤苦伶仃布莱克和他的人生往事,也不断被翻了出来。 许多人把电影看做了怒喷官僚体制,但在我看来,《我是布莱克》更像对“好人一生平安”的冷眼旁观。布莱克在四处奔走的过程中,也发现自己陷入了不义。因配合体制问责,他需要假装写简历去找工作,却耽误了别人正事。 只要体制存在问题,那么,无论是好心帮忙布莱克的女士,还是布莱克自己,他们都会变成趋附于僵化体制的一部分。有人甚至做了反向推导,正因为西方国家福利体制太好,反而降低了他们的生存能力。突如其来一场病,只不过是个危机隐喻。 但《我是布莱克》更是一部感人,不乏幽默且努力拒绝人与人之间冰冷的通俗庶民作品。除了做得很足的焦躁感,电影更多在表现布莱克与年轻一代和小朋友的沟通,瓦解人物身上的孤独。 放在心里的人生远航,但求心安的手工书架,对隔壁小黑的尝试理解……意识到眼前的社会体制有如此这般的问题种种,你是继续冷眼,网络咆哮,还是去行动改变,用耐心和善意,对待自己遇到的陌生人。这恐怕是《我是布莱克》最令我感慨的一份真情。 不要失去卑微的自尊,更不要苟合体制,束手就擒。 如果肯·洛奇是二三十的毛小伙,我会认为他是天真幼稚傻。可作为耄耋之年的老者,我相信,从《小孩与鹰》开始,他就一直坚信真实、温暖与爱——与政治立场无关,与所处阶层无关。 我的人生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不正常的呢? 布莱克遭遇的,当然是问题。 你也可以认为,这是不成问题的问题。 因为放在哪个社会制度,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最关键的是,导演试图通过老生常谈,让观众看到什么。平庸的恶,迁怒于体制,恐怕都不是肯·洛奇想抨击的目标。更应该来自年轻人的愤怒,到了老导演的世界观里,变成了古往今来伴随小人物的心酸无奈,还有那么一点点自嘲。【 大众电影 木卫二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