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画意象太复杂。尤其是龙和龙牙的意象。这个解读只是为一些能说清的东西提供个入手点。
通常理解中的命运,总是更类似于一条不断延展的线,它或直或曲,或与人相交或旷野独行,更像一个过程。我们关心俄狄浦斯的命运,关心的是他的弑父娶母失明流落他乡,他最终的死对于我们来说不过一个人人都会有的结局。在某种意味上,我们都知道,死是一种必然。所谓“人人都是要死的”。
《龙之牙医》对命运的理解似乎并不一样,最直接的体现是悟叔这个牙医里资历最为年老的大叔。片子里他多次称赞反抗命运的人勇敢:第一次是在庆祝修三迎来终结之日时,贝尔说不能接受这种庆祝,认为修三肯定也想活得更久一些,面对贝尓摔杯离去的背影,他低声说了声勇敢;第二次是在野野子通过牙医考试时,他称赞那些没有通过的人为勇敢,因为他们不接受自己的死亡,而对命运进行了反抗;第三次是在柴名说自己不会放弃继续反抗命运时,他由衷地夸赞了她的勇敢。
似乎在《龙之牙医》里,反抗命运不是反抗某种被规定的“如何生活”,而是反抗“如何死”。贝尔不能认可牙医们明知道自己会死还不去避免,认为这同自杀无异。柴名姐也质疑,只是一味在等死的人生是否有任何意义。反抗命运,是反抗某种被决定的死。
我一直并不能把握龙牙里的这种命运观。毕竟在我看来,死更多只是一个句点,为何几乎成了命运的全部?为何反抗死对于贝尔和柴名如此重要?反复观看这个片子,反复思索都不得解,但最近读《存在与时间》,有了些解读的空间,海德格尔说,
死本质上是不可代理的我的死,然而被扭曲为摆到公众眼前的,对常人照面的事件了。掩藏了它的无所相关和不可逾越这两个环节。
就人们所知,人皆有死。死对每一个人都是最高程度地或然的,但却不是绝对确定可知的。人们说:死确定可知地会到来,但暂时尚未。常人以这个“但”字否认了死亡的确定可知。死亡之确定可知性中的特有性质:死随时随刻都是可能的。何时死亡的不确定性与死亡的确定可知结伴而行。
对于普通人来说,死亡虽然是确切可知的,“人人都知道死”,“人人也知道自己终有一死”,但这种可知并非一种切身的领悟。我们的日常是活在对它的忘却之中,忘却它的必然性,忘却它的迫近与随时可能到来,而沉溺于自身的操心之中。但是龙的牙医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牙医是“目睹过自己的死”的人,死对于他们的确定性是不可遗忘的,就像一颗钉子提醒着他们自身的终结之日。正如野野子,看起来是那么闪闪发亮理直气壮的少女,看到贝尔的时候也会下意识注意他的头发,说喜欢那样雨后稻穗那样的金色,是那个杀死她的人的发色。死的这种不可遗忘对于常人是难以忍受的,因为通常我们只有通过遗忘它,让自己满足于日常的生活与操劳而不去洞察到自身构建的世界的无意义。但是死亡作为一种悬临,它取消了意义,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死亡作为最终的可能性,不给此在任何“可实现”的东西,不给此在任何此在本身作为现实的东西能够是的东西。
正因此,贝尔不能接受龙的牙医的人生,不能接受他们接受了自己的死。接受死在他看来,轻易否定了被抛的人生拥有任何意义。但其实牙医并非单纯地接受了自己的“死”。野野子为了吃到好吃的米饭想成为牙医,在试炼中,面对自己的死亡她说,虽然不清楚,但我隐隐感觉到了,我应该做什么。在野野子的终结之日里,我们看到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龙,空中充满杀意的蛀牙菌。这其实是个非常残酷的画面,因为不仅是自身的死亡,自身价值的寓所,一直以来所保护的龙也在垂危之中——而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成为了牙医才会有这样的死,但是野野子依然选择成为了牙医。面对贝尔问她为什么不愿意活久一点的质疑,她解释说,虽然知道那一日会到来,但要在那一日到来前,每一日努力吃饭,每一日努力工作。在“死”的眼睛下,野野子作了决心——她领悟到了自己的必死,却也承担了自己的死,把它自身的存在在这种被抛境况中整体地承担了下来,进入了本真的此在。正是在“死”的照耀下,活着才并不仅仅是为了活的更久一些,而是自身的决断。
与之相比,贝尔虽然是黄泉归来之人,已经经历过一次死,却依然缺乏这种决断。在他刚刚出现,被接纳为龙的牙医时,犹豫是否要吃敌人提供的饭团。柴名姐在门口看不下去,说他是个随波逐流的人,连决定是否吃饭都做不到,而既然活着,就必须决定各种事情,吃还是不吃,战斗还是死亡。而他和野野子说,自己不能接受牙医们明知要死却不做任何事,野野子反问那是你的话怎么做,贝尔回答说不知道。但也是这样的贝尔说,他不想看见野野子的死。于是他骑马飞奔去搭救她,为她爬飞机,在飞机顶做后援,最后抱着必死的信念,去做了“自己要去做的事”。
柴名姐的形象则最为复杂。看见twitter上有一位说,柴名姐姐蛀牙的位置和龙蛀牙的位置是一样的。而在动画的下篇中,那个与全篇似乎并不那么兼容却又如此突出的深吻又意味着什么?这些都让人费解。在海德格尔谈及死亡的段落里,他丝毫没有提及所爱之人的死——一种虽然属于他人,但是依然与我们休戚相关的死。在修三先生终结之日那天,她问悟叔有听修三先生提起过这件事吗?这里有一个没有触发的问题,柴名从她所爱之人竹田那里知晓了他的死吗?大约是不知道的。柴名否认牙医的意义,是因为在死这种绝对的属己性中,连爱的意义也一并否定了吗?无法承受的,是否并非自己的死,甚至不是爱人的死,而是在死中也一并被否定的爱吗?
说点别的,我非常非常喜爱这部动画,虽然在任何意义上,我都不觉得这是一个完美的作品,它甚至、或许、可能并不特别成功。 在观看这部动画的时候,我一边沉湎于它对身体、日常和战斗无与伦比的刻画,沉湎于蛀牙菌五彩缤纷的设定,一边感到自己对于这部作品最终想要表达之物的不确定——虽然某些段落我被这部作品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这种震慑并非那种我习惯的体验,在那种体验中,我感到作品远超出我的完整和丰富,因而将自己摆在了远远小于作品的位置。而在《龙之牙医》里,震慑总是局限于某一处,那些有趣的形象、台词、人物、场景虽然有无数的读解的可能性,比如龙作为利维坦,契约,蛀牙菌荡涤有杀意的人作为神圣暴力的体现——所有的这些在反复观看的过程中都滑落了,它们始终更像碎片,没有构筑起强有力的世界。
是的,如果说每个作品里都有创作者的“念”,那么其实,我并没有感到《龙之牙医》强烈的念。个人还有一点尤为遗憾,既受限于篇幅,又受限于本身已经铺展得过于涣散的主题,在这样一个以战争为背景的片子中,竟然没有任何政治想象,没有任何涉及到认同、爱国、正义的讨论,在个人与死亡之间竟然没有任何中介,哪怕是被扬弃和克服。
笑,然而它依然是部值得被爱的作品。作为某种程度上探讨终极的作品, 它抹去了过于强烈的惧和怕,有一种奇怪的坦然。很有趣不是吗?和片子里下了决断的人们不同,《龙之牙医》恰恰是没有去决断、没有告诉我们该如何决断、也没有告诉我们决断的意义。无论是野野子,还是贝尔,无论是柴名姐,每一个人都如悟叔所说,是勇敢的。它并不未展现我们内心的深渊有多么可怖,也并未通过叙事建立一座让我们忘记深渊获得某种意义召唤自己对抗虚无的热情的桥梁。野野子所看见的自身的死可避免又或者不可避免已经全不重要,她就像人们对着柴名飞翔姿态的感慨,就像贝尔凛凛的马驹,是美丽的。相遇也是。作为一种被抛和偶然,它是美丽的。
我在这部动画里看到了自己熟悉并热爱的那个鹤卷,一个并不试图将一切有序化的创作者,破茧而出的少年与少女并不能不再伤痛的面对世界,但这破茧而出是重要的。作为厨者总是有很多偏爱,我衷心期待鹤卷和哉的下一部作品,希望希望这次不要等太久。以及希望下次……不要再找舞城了!!
不同于通常动漫对“反抗命运”的说教,《龙的牙医》对所谓命运的态度可谓相当暧昧:野野子接受了命运并努力为自己的职责而奋斗,柴名姐拒绝命运的反抗却并未获得成功。作为亡者归来的贝尔不知自己命运如何,充满迷茫,随波逐流,反而能依照自己的意志做出最后的选择,找到了复生的意义。三个人对命运的态度不同,选择不同,却也都未放弃努力,也都迎来了虽有遗憾但并不后悔的结局。
作者似乎想告诉我们,接受命运也好,反抗命运也罢,并没有完美的答案,并没有什么一定会幸福的途径。一方面,人力如此渺小,死者无法复生;另一方面,人的意志又是如此伟大,即便为了多活一秒也在奋力挣扎。身为一个人,应该既看到自身的渺小而不为其所阻遏,又了解自身的伟大而不流于傲慢。
同时,接受命运者、反抗命运者和不知命运者的形象在某种意义上又是重叠的。比如,野野子本身也是按照自由意志选择了接受命运,她并不知道拒绝命运的后果是被龙牙吞噬,只不过想要天天吃上白米,然后坦然面对终将到来的死亡,这一点直到最后也没有什么改变。这样一来,命运是否能被称作一种选择?或者,所谓的自由意志也许根本不存在呢?如果反抗命运本身也是命中注定的呢?从这个角度看,宿命论实际上可以完美的自圆其说,而以上理论的扑朔迷离和难以证伪又让我们更加深陷迷茫。
那么,作为普通人的我们大概更像贝尔,不知命运而心怀希望。
最后,我觉得悟堂这个人物算是本片中性格最为有趣的家伙,他觉得贝尔和柴名姐“真勇敢啊”,希望反抗命运能够成功;自己则默默坚守着岗位等待死亡的到来。像不像一个老迈的父亲,自己经历了太多而不愿动弹,又热切的希望自己的子孙能勇敢去闯?人这一生,大概也就是从茫然无知,到怒而反抗,到最后妥协的一个过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