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岛渚在采访中说:因为体会过与人组合的哀乐,亲历集团的聚散,回忆往事,想要拍这部电影。他自己曾是近藤,土方,身边也有过近藤,土方,冲田。组集团的冲动近似erotism。志同道合之外,终究是爱意凝结。推翻旧集团,组建新集团,一生都在经历这样的反复。
这话很有趣。描绘嘈杂中的隐秘,捕捉不可捉摸的运势,远观集团的兴衰,近看个体强烈的吸引和排斥,然后他总结源头是erotism,爱。集团的消亡,集团的兴起,是一场一场爱生爱死。真是浪漫的观点。大岛组了一辈子集团,谈了一辈子恋爱,这旺盛的爱的能力,让人羡慕。经历丰富的创作者思维起伏如海潮。这种一生往事的回顾,正经假正经绞缠,有说不完的心事。
大岛渚拿新撰组来讲故事。司马辽太郎,《新撰组血风录》,取‘前发的惣三郎’和‘三条滩乱斗’两章。挑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做主角。电影名字:御法度,Gohatto,Taboo。他人生的最后一部作品,仿佛讲的是一个青春美貌引起同性混乱的故事。
在很长时间里,我对这部电影的印象也就停留在那些流传很广的:面如敷粉唇如施朱的和风妖异大饼脸,菊花之约三重演绎晦涩深情,除魔卫道樱花一斩。一群人聊起来,也就咂着嘴,叽歪大岛渚眼光独到,松田龙平异样风情,武田真治阳光健气,两人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啊就完了。不过嬉笑之余,还是觉得这电影云遮雾绕。过了多年,再看,再看,再看之后,终于确定了当初心底的不确定。那是政治,是人情,是大岛渚吐露的:集团。
Every story has a beginning, before the gate of Troy, in a certain house of Ithaca, upon the road to Thebes. But no matter how it starts, every story has its hero,as often as not, a young man on a journey from innocence to experience.
这段话点出了世上百分之八十八的故事主题:天真的年轻人踏上征途。——然后呢?然后天真的年轻人或成功,或失败,或功业千秋一死封神,或漂泊历险风尘返乡,或踏不出命运的圈套身败名裂。
我后来想通,御法度其实是一个讲天真的年轻人如何失败的故事。
故事一开始就点名时间地点,1865。新撰组从京都壬生转至西本愿寺。这是庆应元年,池田屋事件后一年。新撰组此时名声大噪,大肆招募人才。作为一个集团,这是它如日中天的时候。人员结构稳定清晰,规章制度成熟明确,组织运作高效,是四季里的夏天。而故事也正是从夏天开始。
演武场里新撰组高层齐聚,局长,副长,各番队长围坐四周。镜头掠过,可以看见山崎,他其实早就出场。演武场中心,是新撰组第一高手,英姿勃勃的冲田总司。他是此次招募的剑道考核官。新撰组的活力,由他的敏捷锐利展现无遗。
镜头是一双眼睛,它是围观众人的眼睛,一齐欣赏这组织里最优秀的年轻人。镜头完全是在赞叹他的潇洒自信。场上的总司有多迷人,新撰组就有多迷人。突然,诡异的主题曲响起,是人心的异动。镜头里加纳惣三郎一身白衣,鹤立鸦群,好奇打量冲田,镜头把加纳照了个明白。下一幕镜头转向局长近藤,一脸冷酷阴狠,他开口询问加纳的出身。这样一个俊秀整洁的富家子,和其他灰头土脸的应征者相比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了。刚刚镜头对加纳的凝视,是近藤不信任的视角。
近藤和二当家土方岁三不紧不慢的交谈。近藤发问的声音冷酷如冰,音乐一波一波继续,土方的碎碎念,木剑的撞击声,比武的呵斥,脚步声,交织成背景音。画面里,加纳向冲田进攻,沉着勇猛。一个交手照面,加纳踏步向前,冲田面露惊喜犹疑后退,而土方此时正好也把加纳傲人的履历念完,这是一个少年英才。音乐停止,如同人心平复,近藤的泥塑脸露出微笑,声音里带着欣赏:总司要伤脑筋了。
冲田用绝招三段突刺平青眼制服了加纳,微笑着如释重负。接下来,是当天最后一位应征者田代。冲田与他的对峙并没与加纳那样富有张力。
近藤和土方一致看好加纳和田代。近藤一转头,不情愿的喊出伊东的名字,镜头此时才把隐藏的伊东让出来。原来高坐在裁决席的还有一个一直没有发言的第三人,此时的镜头正对的墙壁上,分明写着新撰组的Org Chart:近藤,土方,伊东。伊东一开口,便是和大哥二哥唱反调。不过说了也白说,不用近藤开口,土方颇不耐烦的驳斥了他并直接宣布了结果。伊东的意见,犹如他一开始的就不被镜头所关注一样,是多余的。组织的结构,和组织的矛盾,从这几个泥塑木雕的男人身上体现,新撰组的威严压迫全在于此。
比武结束,近藤和土方留下加纳和田代。这一场迎新见面会,镜头细细描画了加纳的容貌。上挑的眼睛,饱满的嘴唇,丰润的脸庞,全部是超级大特写,几乎穿透颜色线条一直到肉,完全的male gaze。是谁的目光呢?土方不用说,他的八卦雷达天线无比灵敏,看的不要太仔细。当然还有近藤,他对加纳的好感表露无遗,态度和蔼亲切又絮叨。对比之下,近藤对田代的冷淡让土方忍不住笑了。近藤主动把加纳归于自己麾下,完全不在意田代的安排,在两个新人里挑了加纳去做违纪人员的行刑介错人,这是无疑的器重。加纳一入队就成了集团一号人物的亲兵,并有了显露头脸的单人project,前途一片光明。对于加纳的加入,近藤得意,土方不安,两人都对他特别关注。
组织里来了个极其优秀的新人,技术过硬,家里有钱,人还长得特别美,完全人生赢家。大岛一辈子组集团,大概也遇到过面试这种下凡天仙的场面,觉得HR是不是搞错了关键词从哪里抓的CV啊? 那些缭绕的tension,这里就开始发酵了!先是选美一样的俊秀比武,然后大岛渚让北野武这么一个糙汉八卦崔洋一对美少年是动了春心,简直是有喜剧效果。黑色制服暴力集团仿佛要开唱二人转一样。组织铁血幕布的一角被掀开,这地方有猫腻啊。集团大佬们满脑子男色八卦,新撰组黑衣之下的里衬怕是桃粉色的吧,一群假正经。
接下来,几幕黑底大白字严肃的正告观众局内法度。不好意思,这地方确实是黑色暴力集团,法度苛刻,条条攞命,生的进来,死的出去。田代,一个底层武士,看待法度是朴素直率的不以为然。不是每个加入组织的人都是怀着远大理想的。组织的层次就在此,有大谈理想抱负的话事人,也有讨个营生的抠脚吃瓜群众。田代和加纳,一个眼看着是选秀状元,一个不过是要成为组织的工蚁。田代很多余的问:为什么是你被选去做介错人?你加入新撰组是为了什么?加纳低头回之以微笑,状如好女。
如果,加纳同学长的粗犷一点,这一笑不会有任何其他的解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但是,加纳笑得太天真,太旖旎,面含春色,不免让对面的田代动了春心。这实在只能说是孽缘!我当初也自己瞎琢磨,加纳这一笑是不是有什么墙头马上的隐情,YY到千里之外什么加纳加入新撰组是为了冲田。
Baga!我这不也是被青春美貌搞昏头了吗?
加纳这是正值白玉堂前春解舞,他要体面的完成自己的介错debut,在新撰组凭好风上青云。年轻人的微笑是志得意满矜持自重何必多言,只可惜太天真对他人不提防。第一晚,田代就起了色心,加纳睡得像只小猪,不知道霉神正凝视着自己,毫无防备。
介错solo上,加纳表现得沉稳可靠,武功风度无可挑剔。近藤很满意,土方还是一幅八卦挖掘机的态度,拿着放大镜研究加纳的一举一动,真是闲。土方这种老江湖,阅人无数,心底对于大哥近藤那种一见倾心的态度颇不以为然:妖物,待老夫火眼金睛看来。二当家军师当久了,习惯研究人性动机,同时,大概还有一丝他自己不查的危机意识。如此出挑的后生,被近藤挑去,两个人不要背着我做出什么好的来。说到底,他也是被青春美貌搞到昏头了。
青春啊,美貌啊,才华啊,这些人间至宝,光芒闪耀,又惹人觊觎。天赋,gifted,听起来喜气洋洋,可是老天爷经常是补不足而损有余。世途险恶,道路难行,有天赋但不善使用者,如童子持黄金过野巷。束发者中唯一的刘海童子加纳,身负至宝,一出场便吸引无数目光。
加纳的首秀称得上完美,除了田代最后的闯入。
大岛渚挑浅野忠信来演田代,实在是用心险恶。让他来演一个痴情的慕男狂让人都有点不知所措是从还是不从。浅野忠信的英俊是本片同性情欲的调味品,观众的荷尔蒙需要挑动一下。
田代此人,在加入新撰组后,仿佛就只是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追求加纳,并且不分场合不顾后果,坦荡到有点疯狂,但这疯狂又暗含矛盾。田代并不傻,禁闭结束还知道要问是否应去向长官报道,一转头庭院里碰到加纳又秒变花痴。加纳看他说话颠三倒四,忍不住又是一笑,他心襟一荡大庭广众大嘴一张:你想我了吧,寂寞了吧,我晚上来找你啊。这真是,意外的执着。
田代是存粹的欲望。他不管形势不管身份的高攀,得到的是加纳犀利的反击。美少年亮出利刃,冷漠拒绝。此时的加纳意气正盛,根本不把田代放在眼里。雪亮刀光照亮的还有美少年的冷心冷情,土方的八卦卦象还是准的,玫瑰花有刺。
但是,玫瑰花的霉运也就此开始。加纳前脚怒斥花痴,后脚就身陷人民群众八卦的汪洋大海。大岛很幽默,甩上黑底白字:天知,地知,人知。
是群众们自己玩笑误打误撞,还是夜半无人的私语被有意传播了出去?
应该是后者。
平庸者乐于见到强者的倒掉,大众乐于品评优秀者私生活上的小疾。加纳从性骚扰的受害者,一下子变成了性追逐的对象。大岛渚很贴心的安排了一干追求者,镜头给到武田观柳斋迭戈.科斯塔般俊美的脸庞,真是让人心颤的美颜盛世。对比之下,田代都没那么讨厌了。这一段镜头叙述,很像是刑侦翻阅档案,观柳斋和田代的单人镜头宛如证件照拍摄,联想起后面的命案,故事的讲法很像案件回述。
加纳的霉运继续发酵,除了性骚扰,加重的性骚扰,众人的奚落,他还遇上了荡妇羞辱,或是说流海羞辱。在这部戏里,流海宛如中国女人的小脚,让男人们如痴如醉上心上火。加纳遭遇欲加之罪,受害者变成引诱者,田代反成了被同情的对象。法度压迫下的众人,生死难度,性八卦成了难得的出口。舆论剥夺了加纳在男性集团里男性本位的认同。一段风言风语,点燃了他身上与众不同的引线,他被归为一种非男子的存在,异类,似女子似孩童。标签就是弱,是可以欺凌的对象。
舆情严重,土方前去寻找新撰组另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远离队众,亲近孩童,传说中的清童处男,留着和加纳一样大马尾的冲田总司。冲田出现在阳光照耀青山环绕的水边,和新撰组本部的压抑沉闷形成对比。他姿态随意,马尾跳跃,活泼轻松。土方对他亲切关怀。嘘寒问暖之余,他是来向这单薄的年轻人咨询的。
“田代和加纳,谁更强一点?”——“加纳”。
冲田的意见是被看重的,尽管他话语间跳动着天真和直率,一副置身事外的孩子气。冲田直接戳破了土方真正在意的桃色传闻。其实此处没有点明的是,作为田代的队长,冲田对这事的了解应该有着更胜于土方的渠道。闲聊中两人提起一年前的池田屋和禁门之变。言语间,冲田的经历一一展开,他和土方的关系也慢慢被理顺,是同历生死的同袍,如师如友。大岛借土方之口,说出集团对热血青年的吸引力在于疯狂。冲田捧着脸卖萌接话:it takes one to know one,土方你就是疯子的头儿。噎得土方哑口离去,冲田哈哈大笑。
看看,同样是异于众人的存在,同样青春美貌——这是有意没有被点明,和镜头对加纳外形的强调形成对比。冲田是被集团容忍接纳甚至纵容的。为什么?冲田说自己可做不来这种和男人搅在一起的事情,但是在他还没有闯出声名的日子,在这男人堆里,俊秀的他是否遇到过田代那样的纠缠呢?如果it takes one to know one,作为和加纳相似的存在,冲田是否也能体会加纳的难处,木秀于林的压力,一路前行的不易?
冲田和加纳,两个年轻人,一黑一白,一阴一阳,是相互的映照。冲田不是加纳故事里的闲散人等,他是加纳在新撰组真正接触到的第一人。他们两个在比武时持剑周旋互相打量,宛如照镜。只不过,冲田是一个成功了的加纳,加纳是一个未成形的冲田。
道场里,土方分别试了加纳和田代的身手,肯定了冲田的判断。然后出人意料,他让加纳和田代交手。然后更诡异的,加纳对田代毫无招架之力。
一声叹息!年轻人就是这样失败的。在那些该抓住的场合,失掉了证明自己的机会。土方就此认定加纳和田代有私,得出结论后无言的走掉了。不过如此,他心里必然这样想,这孩子果然有毛病。
当年的我非常疑惑加纳为什么会输。现在再看,有什么难懂啊!加纳太年轻,被这恶汉唬住了啊!之前大字报就讲明,加纳躲着田代。人性中的软弱天真作祟,一心想逃避。若他像在近藤面前那次一样果断介错,土方这一关他就过了!加纳在众人面前输掉了这场绯闻舆论战,他的软弱可欺被危险的公之于众。上次的介错仪式,闯进了田代;这次的比武,一旁虎视眈眈的是汤泽,加纳人生里另一个霉神。
故事到这里都还是《前发的惣三郎》,接下来是《三条滩乱斗》。在这两段之间有一段导演加入的情节:近藤离开京都出使长州广岛问罪。与近藤的兴致勃勃相反,土方意兴阑珊,认为问罪毫无意义,幕府早该出兵攻打长州。
土方在某种意义上是清醒的,第一次长州战争,幕府赢的侥幸,长州并不驯服。故事线里此时的庆应元年下半年,高杉晋作气候已成,长州倒幕派纷纷响应,前去问罪简直可笑。来年的第二次长州战争,幕府将一败涂地,十四代将军德川家茂在不堪重负后病逝,年仅21岁。朝臣对他的评价:因为过于年轻被这个时代玩弄,如果活的久一点,也许会成为一代明君。
历史已经写定。这是新撰组的夏天,接下来就是秋天。这只逆时代而行的队伍,没有多少时间了。一路向上爬的近藤勇,在庆应三年成为将军幕臣,然后在庆应四年向维新军投降后被斩首。他死在庆应年里,再过半年,天皇就要改年号为明治了。
日本人对这个阻挡新时代来临的杀手组织很是喜爱,号称是喜爱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身为的异国人的我看来,只能说这只队伍疯狂,暴力,任性,扭曲,与时代浪潮对抗然后沉没。中国也有能够欣赏他们的逻辑:识时务者固然为俊杰,从一而终一条路走到黑也算是一条好汉。殉葬时代,殉义,殉己,人类的野心愚昧凶残到想要压倒生死。疯狂的年轻人们在幕末加入各种疯狂的组织,有的能幸运走进新时代,有的是死路一条。加纳的选择让他和光明未来无关,而他在这注定失败的组织里失败,必然性偶然性交织,悲剧啊!
土方提出要在近藤离开后搞搞整风运动,近藤犹豫的讲起了加纳。土方一脸心知肚明看好戏的表情,推脱自己不知道,又说算不得大事。近藤挑的人,还是让近藤来定调。
近藤沉吟半响,没有直接回答,用了京剧式的政治话术:且听我改换一桩,讲一讲我朝中开国事迹。他回忆池田屋事件时,队内刮起美男风,集团不可再重蹈覆辙了。这真是,导演啊,这是要影射谁啊?冲田,你的流海是啥时候梳起来的啊?新撰组果然是个不正经的集团,难怪土方一见加纳就一脸警惕。而此时,近藤对加纳疑心已起,加纳的前途蒙灰了。这个惊艳亮相的年轻人一路走低,没能兑现自己的期望。和他犀利勇武的开场相比,他后来的表现不够强硬。
接下来加纳游西本愿寺,遇到井上老儿。我觉得这里仰面赞叹西本愿寺美丽宏伟的加纳非常天真。那种对美丽事物纯净的欣赏,让人忍不住联想起流连在青山绿水耽美小说里的冲田。这是电影里难得轻松的一段。加纳的孩子气更重了,也越来越迷茫。他去向冲田请教那一段,两个大马尾凑一起八卦各位老大的年龄,可爱的像一对大尾巴小熊猫。冲田笑语晏晏,看得人心里暖绒绒。
加纳和冲田,双星相聚,青春逼人。武田真治把冲田演得那么温柔耐心,笑起来直爽明亮,让人心折。这位仿佛丝毫没有架子的前辈小哥,一面亲切笑谈,一面直截了当的说:你犯了法规,要切腹的。
我若是加纳,心中必然颤抖。
纵然接下来冲田迅速的一语揭过,所谓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这震撼已然造成。不小心认错一人,就要切腹。法度下阶级森严如斯,让人怎么能不居安思危?接下来,冲田告诉加纳:近藤,土方,井上和自己是同门师兄弟,队众都说新撰组是由他们四人把持,但他们绝无此意。这话小说中没有,是很虚伪的一段官腔。天然理心流一派,同气连枝,是新撰组的绝对核心。冲田的态度很值得玩味,他在河边已经流露出对加纳和田代的轻蔑,但仍然善待加纳,并没有揪住对方的把柄不放。他对加纳讲的那一番话,是正话反说,也算是冷子兴戏说荣国府,告诉了加纳新撰组的利害关系和井上的特殊地位,是一个隐隐的提醒。于公于私,冲田此人都太通透了,再加上他态度之坦荡自然,简直是无懈可击,笑面虎一个。他对加纳,应该还是有所期待,毕竟此时加纳还未堕落。
三条滩乱斗,是一个大师兄闯祸,师弟们擦屁股的故事。为了井上,新撰组损失惨重。这个故事关注的是人情,但也不过是天然理心流同门之间的人情。司马辽太郎并没有放过对近藤,土方,冲田徇私的批评。大岛渚把重点放在了无辜卷入的加纳这个角色。在井上和加纳的比武事件里,加纳何其冤枉。冲田简直是有预见性,提前给加纳打了预防针:井上有护身符在身。
在监督山崎的incident report里,为了顾及老大的面子,让组织蒙羞的成了加纳而不是井上。土方心知肚明,青筋暴起,跑去找井上兴师问罪,似乎还有点担心师兄是不是老房子着火情迷洛丽塔。冲田半路杀出,隐去了加纳对井上冒犯的前情,又扛下了井上不自量力比武的一口大锅。他实在是太妥帖了。
司马辽太郎笔下的井上是一个老实忠厚的无能人,大岛没那么客气,直接拍成一个油滑胆小的无能人。加纳遇上井上真是飞来横祸。之前他只能算是于私有亏,现在俨然成了集团罪人。一副好牌打成这样,简直让人想退出重来。可惜法度在上,退组即死,梦想变成桎梏。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汤泽此时可以趁虚而入。
汤泽田代二人,也算是双星闪耀。田代曾出言嘲讽法度,当时加纳根本不以为意。而此时的加纳,是分外听得进汤泽对新撰组,对法度滔滔不绝的控诉。汤泽提到了山南,前代新撰组核心领导,退组后被正法的男人。新撰组是一只不断肃反的队伍,火并,暗杀,清洗重复上演。加纳一言不发,汤泽说的全是他的心声。他殷勤的为汤泽倒酒,带着刻意的讨好奉迎。他实在是太无助了。法度巩固一群人的利益,压榨另一群。辗转之间,加纳落到了法度狰狞利爪之下,不再是当初法度的执行者,而且彻底见识到了法度的虚伪。他落地凤凰般的品尝到了汤泽和田代们的心酸,不再像开始那么骄傲。汤泽比田代狡猾,先充当知心大姐,假装义愤填膺,更卑鄙的是利用了加纳的自卑心理。年轻人太需要有人支持,也许还被汤泽虚张声势痛斥法度的架势蒙骗,当他是条好汉。比起来,田代勇攀高岭之花还算有几分志气,汤泽纯粹是趁你病要你命。加纳被迷惑,失去了抽刀相拼的勇气,在又一个当口做了错误的选择。
导演坏心眼的让加纳拒绝了英俊憨傻的同期生田代,接受了丑陋卑鄙的前辈汤泽,让观众捶胸顿足:怎么这么选啊加纳君?其实换个性别,去掉新撰组和历史背景,这是个老掉牙的职场污糟事:新人被资深员工或者上司玩弄的故事。
导演指挥斟酒的美丽姐姐代大家表达了惋惜之情,多么的辣眼睛。我都抽不出心来思考加纳同学真正的性向。其实性向在这里根本都不是什么问题,骗奸的时候谈什么性向啊!而且这种郁结着对强权不满的性,更像一种结盟,一种对法度的挑衅。事后的加纳,看起来恬静妩媚,一幅完成成人礼的娇羞模样。这是打开新世界的大门,还是以为有倚靠了啊加纳君?Baga!
在井上和加纳商量去袭击倒幕武士为自己洗刷耻辱的夜里,镜头戏谑的看着他们俩出发,同时把一旁睁眼躺着的冲田拍个正着,幽默的拆穿两处戏码:冲田知道井上绝对不敌且犹豫,井上知道冲田一定没睡。但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冲田的沉默是一种不赞许,井上的无言是无可奈何的爱面子。加纳一头热的行动搞出来一个烫手山芋,从优秀员工变成了棘手刺头,让领导团团转的下不来台。
冲田心思实在深邃细腻,配合师兄把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戏码演到了底。等井上一走,果断一骨碌爬起来穿好作战服跑到土方那里,把井上心里那点小九九体面的传达,并且直接拿定了行动方案:土方你过分了,大师兄去寻死啦。快去救人啊,你看我衣服都换好了。
想想冲田有病在身,觉也不能睡,操心这些破事,真是辛苦。他完全是位人情大师,分寸拿捏惊人。烛火中,他行动如风,戎装佩剑,收束利落,端正拜倒,温和又坚决的对土方说:都是你的错。起落间,孤松独立,玉山将崩。
直面指责土方并让土方不以为忤的,唯他一人。
他确实是异于其他人的存在,混乱中的一股清流,武功心机功绩资历无可挑剔。加纳和冲田之间,隔着无数考验,无数选择,无数机缘,两个天赋起点相似的年轻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边厢闹哄哄点兵支援时,另一边的井上和加纳简直像是爷孙郊游。井上为了壮胆,一路絮絮叨叨讲着乡野童话。加纳听得入迷,天真的追问细节,完全不像是去赴生死会,真的还是个孩子。井上给加纳传授了些屋内近战时的诀窍,他终归经验丰富,领着加纳下到河滩,遇到敌人,率先搞笑的摔断了腿,如愿的躺平。
这次交手,是加纳苦苦寻觅为自己正名的机会。武功是在新撰组立身的根本,他输给了田代,输给了井上,前两个都有些说不出的苦衷,这次他不能再输,唯有成功复仇才能洗刷耻辱。可惜,他扭伤了脚踝,而且也欠缺实战经验。连井上都能给他指点一二,他的经验应该是仅限于道场。倒幕武士一刀劈伤了加纳的前额,血流如注。冲田及时带队赶到,终结了一场混战。回大本营的路上,田代深情呼唤受伤昏迷的加纳,依旧是那么不管不顾。暗夜里,一声声加纳君声声入耳,前有带队的冲田,后有拍马赶来的汤泽,这真是修罗场。加纳同学复仇大失败,风流韵事被宣之于众,情人们醋意横飞,真是倒霉透顶。
转眼到了新年,近藤返京。雪夜,接风宴上,加纳成了酒席上的黄段子,集团内的笑柄,连井上都拿他开心。镜头一转,到了加纳和汤泽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房间,汤泽小人面目毕现。加纳屈辱的沦为他的玩物,头上还裹着绷带。这个当初手持雪亮刀锋抵住田代咽喉的骄傲少年,堕入深渊,无力抗争,仿佛是放弃了。看得人扼腕叹息加愤恨,玫瑰花的刺呢?人真是软弱不得,不然有多少人会不长眼的来欺之辱之。加纳最大的错误,就是在这样一个以武服人的集团里,没有握紧手中的刀。
三条滩乱斗到此为止,接下来又回到前发的惣三郎。汤泽被杀。本片最可爱直男山崎的故事线展开。这部电影里,男性对男性的意淫无处不在,大家的性向都很飘忽,山崎监督作为钢铁直男的代表,经受了严正的考验,被近藤和土方委以重任,奉命招妓。
从近藤和土方商量如何挽救失足青少年开始,电影又开始戏谑了。土方误以为近藤要痛下杀手,护雏怒斥:你怎么这么残忍?说完,忍不住甩出他的经典问题:你是不是看上加纳了?这个问题他几乎是逢人就琢磨。等近藤表示自己绝无此意只是想再抢救一下后,土方解嘲一笑,又醋海翻波。这心态转变,犹如桓温他老婆,前脚喊打喊杀,后脚又我见犹怜,何况老奴。而且原以为是生杀予夺,搞半天是去指派教养嬷嬷,昭阳正殿管的事情也太细碎了。不过后面更细碎的还有,山崎正儿八经的向土方申请团建费用,土方精刮的只出了嬷嬷的娱乐费。对于完全不知道要被带去嫖妓的加纳,直接说他家有钱他自己出。新撰组经费很紧张嘛,这样搞team building不行,员工办护照考CFA费用不给报销空谈公司文化很low的。
山崎攻略加纳去祗园进修爱的教育这一段被拍得非常喜感。导演拍的时候应该也很乐吧,幸灾乐祸的好像一旁煽风点火看好戏的土方。可怜的加纳,家大业大的少爷,来新撰组当小弟顶黑锅成了男宠,名利皆空。同伴看似友好的social,全是包藏祸心的套路。被组织要求去祗园做思想改造,还得自己出学费。山崎被土方和加纳夹在中间,进退不得,灰头土脸好似stalker。几次撂挑子不干,都被土方忽悠。到最后山崎对加纳攻略出了感情,贴上自己的娱乐费为加纳预定花魁。多亏这位花魁,让山崎守住了自己直男的防线,他的性向几度飘摇如风中之烛。
加纳这里已经转变,从清纯少年变成了一个诱惑者。为了摆脱山崎,他熟练的妩媚一笑:我喜欢的是你。他这是被搓磨到麻木了,以为山崎也是一丘之貉别有所图。死了一个汤泽,骚扰者仍然不绝。如同狼群中顺位排下,总有一只狼要成为受气包,他现在简直沦为集团慰安夫。面对山崎的劝解和领导们的培训方案,他苦笑:我还有未来吗?这话心酸之至。当再被问起为什么要加入新撰组时,他不再矜持微笑,而是坚定的说:因为可以杀人。新撰组的梦幻魅力消散了,少年人心中有恨,也终于领悟了在这个地方生存的法则。法度条条杀机,那些Taboo,才是新撰组成长壮大的里要义。集团的刀不只对外开疆裂土,也对内排除异己,肃反,清洗,内斗,暗杀,用剑杀出一条血路,用剑划定法度。山崎吐露近藤和土方背后的安排,让他领悟到自己还没被集团放弃。他狡猾的主动承认和汤泽的瓜葛,大胆的调戏山崎,暗自得意的确定了自己的魅力,心思电转,想好了嫁祸的计策。手段圆融,周旋的无往不利。他那些被人看好的才华,用到了邪处,但行差踏错被辱至此,也已经无从计较了。
可怜的山崎,对加纳同情怜惜,费钞费心,却落得被加纳算计偷袭。山崎和冲田,都帮助善待过加纳。但是和热心肠的山崎相比,冲田是多么冰冷啊。他从心底里没有山崎宽容,并不能谅解一切。此人过于敏锐,对世界的丑恶认识的很清楚,自我锤炼出七十二变化端坐云端。剑道无亲,他救人更像是济世,集团的利益是他最关心的。山崎没有他精明,但却天然的有着更开阔胸怀。
整部电影对冲田都是有意暗处理,让他尽量疏离的擦过事件的边缘。站在叙事线中心的是土方,镜头跟踪他的心理活动,对冲田的淡化也是他心境的反映。叙事镜头复原着一个事件经历者的所见,并没有充当全知全能。所以这里面存在着障眼法,假象与谎言并没有被点破。一切都如同流水一样,有许多来不及和看不见。夜袭山崎的刺客落下一把短刀,被山崎拿给各番队长辨认,再由队长们暗访各自的队员有否失刀。镜头里,山崎把刀拿给冲田和井上观看。冲田细细看完,微笑,回答不是我的,就把刀还给了山崎。看似开了一个俏皮玩笑,仿佛就与此事无关了。最后的调查结果是田代失刀,由土方判定田代是凶手。
其实细想,田代是冲田的队员,查访到田代失刀并且上报的人必然是冲田。他并没有退出侦查,反而是站在事件的第一线。
冲田是加纳的剑术考官,是田代的队长,为土方评定了二人的强弱,给加纳提过忠告,在三条滩之夜救下加纳的性命,发现了田代定罪的关键证据,最后,被近藤委任为加纳对田代处刑的介错人。如果镜头对准冲田,以他的精细玲珑,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故事。
案件破解,田代被判死刑,近藤微笑着选择田代的绯闻男友加纳去行刑。近藤的冷酷并不让人意外,权力让人傲慢。他从来看不上出身低微的田代,但也没有顾惜加纳的生死。他安排加纳去杀死田代似乎是一种考验,犹如当初入队时就指派加纳去做处刑人。
近藤待加纳不同,是土方早就察觉的。但是他希望从这年轻人身上看到什么呢?是享受雕琢一块璞玉过程,培养后辈好为mentor,还是单纯的喜欢插手排列别人的人生?他是天然理心流的掌门,已经培养过一个天才少年剑客。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他的奋斗充斥着血腥和背叛,残忍于他也许不是贬义词。
土方此时还沉浸在伤感的罗曼情怀里。他的判断出了偏差,以为即将上演一场悲情的相爱相杀,满脑子鸳鸯蝴蝶梦。此时新撰组已经度过了艰难的创业期,集团表面上一派平静。他大概是松懈了,瓜子茶叶看戏不亦乐乎。这和历史上的“鬼副长”相差甚远。大岛渚没有刻画他的霹雳手段,重点放在足智多谋上。北野武的土方老练圆滑,勤思多虑,但好笑的是他看走了眼。大岛小小的讽刺了一把集团里的这些智多星。集团人事是很复杂的,不要随便就诸葛上身。
土方这个角色,在电影里一直有一种态度不明的暧昧。由于他的视角,故事一直摇摆在事实和臆测之间。在电影筹备之初,大岛曾经邀请坂本龙一出演戏中角色,但坂本以故事太可怖为名拒绝了,只参与了音乐制作。联想到《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坂本在劳伦斯里饰演的军官在御法度里对应的人物似乎是土方——目眩神迷,心旌荡漾,矛盾纠结,同样身处一个看似暴力无敌实则日暮西山的组织,然后同样都有手下想要对妖邪下手,替长官驱邪避恶。劳伦斯里爱意恣意汪洋,御法度里情思影影绰绰。人物塑造上,坂本的军官在脆弱焦虑里崩溃,北野的土方则是在小心翼翼中惘然。
难以想象,如果是坂本来演土方,即使现有故事不变,我想,我所有的感触都将推倒重来。北野君,对不起,看着你的脸,我把所有可能的旖旎情怀自动归结到权谋算计了,狗灭。
故事进行到了尾声,所有暗藏的伏笔隐线,即将在这个迷雾蒙蒙的早春夜晚揭晓。又是在水边,柳线低垂,冲田和土方开始交谈。
冲:近藤是不是喜欢加纳?
土:你知道的,他不好此道。
冲:但是近藤看加纳的眼神是不一样的,你也是。
土:我和加纳…?总司,你是不是嫉妒?
冲:我是你和近藤养育长大的。我不嫉妒。
加纳蝶翅一扇,桃色漩涡从底层士兵一路席卷到了新撰组高层。在这里,冲田的观点和土方重叠。土方没有宣之于口的腹诽揣测,从主观臆测被冲田交叉验证成为事实:近藤和土方确实偏爱加纳。
面对冲田的提问,土方并没有否认,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总司是不是嫉妒?这个回答很巧妙,它没有直面问题,却想用另一个问题来掩盖前一个。同时也透露了土方的判断:总司可能是嫉妒了。这实在是一个无比亲密暧昧的提问,而冲田的回答既娇嗔又矛盾。他的话如同投石入塘,引人遐思:被近藤土方养育长大,就真的不会嫉妒吗?这些曲折的心思啊!言辞如同游魂,出口就可以飘散了,是真相的影子。
冲田和加纳,相似又不同。冲田和近藤土方间紧密的纽带,是他成功的天然优势。冲田语带惆怅。这紧密的纽带,是他成长中保驾护航的助力,也让他目睹了太多残酷真相。
冲:然而,你和近藤又如何?大家都默认没有人能介入你们之间。这是新撰组不成文的规定。但是一直有人想介入。近藤曾无意让人介入,你便杀掉那人。
土:总司,闭嘴!
这对话太跳跃了。乍一看,土方的恼羞成怒仿佛是因为和近藤的基情暴露。其实也确实是他们俩的基情暴露了。和他们无比亲密的冲田,窥探到了组织核心维系彼此关系的惨烈方式。为权也好,为利也好,维稳也好,这种羁绊,是人欲之极致的浓缩。大岛兜兜转转,总算说出了自己的最想说的那句:组成集团,终究是erotism,爱。人与人之间,哪有分的那么清楚的爱和欲。土方不愿和加纳有牵扯,因为他心里看低众道。但是全男班亲兄热弟讲理想称同志又哪能没有感情汹涌?他和近藤互相间的牵制,换个角度看就意味深长。冲田话说的太冲,本想普及同性平权,不想举例不当,提及集团内斗的秘事戳到了土方的痛处。而且,冲田暴露了自己的内心,他杀心已动。
介入近藤和土方之间的人是虚指,但让人不免想到之前提到的山南。出身北辰一刀流的山南,曾官居总长,是夹在局长近藤和副长土方之间的第三人。电影里地位尴尬的伊东和他是同门,是他死后的接替者,一样没有好下场。伊东死于一个著名的暗杀,油小路事件,是新撰组最后一起内部斗争。山南当初被逼切腹,与他关系亲密的冲田做了行刑介错人。如果这里真的讲的是山南,这一段惨烈往事,由冲田讲来有说不出的冷酷。这个被土方和近藤培养成人的少年,兄长们既保护他,又塑造他。近藤和土方那些残忍的试炼,他并不陌生。此刻旁观加纳奉命行刑,他心中只怕五味杂陈,嫉妒吗,真的未必。此人之透彻,超脱于所有人之上。他已然知命不立危墙,又有着尽道的觉悟。
土方不愿谈这些惨淡往事。冲田无奈,大事既不可提,我辈且看春光。借《菊花之约》重新开讲。遵约守信的武士道精神被病中的冲田解释出了爱,erotism。人与人之间的吸引,隐秘复杂。
土方心中有所触动,用菊花之约来重新建模。正视内心,他迅速否定,他不爱加纳,当然不爱(但是如果是坂本龙一来演土方,我是实在不敢这么铁口直断的,北野君,狗灭),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爱,也许是好奇,也许是一时恍惚,也许是situational crush 。冲田大胆的言论给土方带来不小的冲击,他忍不住又问了那个快被问烂的问题:你是不是迷上加纳了?
镜头对准了冲田,这个观念超前的英俊剑客,暗蓝夜色里,他眼神闪烁:我讨厌他们,听到他们的声音就恶心。但是我喜欢美丽的故事。
这也许是实话,他没有homophobia,但是有道德洁癖。他对加纳失望,不是因为性向,而是因为对方结交不慎自甘堕落。他批判加纳的懦弱无能,却无视对方的无助迷茫。冲田能领悟洁版故事里的深情,却并不能谅解一切。他并没有深入过复杂的成人情欲世界,并拒绝深入。他远离队众,亲近孩童,不好女色,带着孩子气的残忍,云端的彼得潘粘到俗世红尘就会呕吐,有美丽的故事书看就可以了,耽美赛高,同志死捏。
但是,这又多么像一段深柜发言啊!一个寂寞的年轻人,有着超常的天赋,没有同类,少年得志鲜花着锦同时,死亡的阴影又笼罩着他,客途羁旅命运无常,读点书暗自消遣,读出无限春光,好比杜丽娘读《关雎》,读不出后妃之德,品出河畔恋歌。所以哪个少年不思春,看啥都能看出爱情故事。冲田看到书生武士为情死为情生,是否也暗自迁延衷怀何遣?好容易来了一个美丽的同类,却坏掉了,脏掉了。他想要的美丽故事结局缥缈,无人来和,淹煎啊!他失望之余是否否定太多?
总之,他真是费尽心力的想要点化土方:加纳无信,不值得与之立盟。我看不上,你也别瞎。你千万不要怀疑我,我绝不是为了从你手上横刀夺爱,我只萌二次元。我特别理解你的倾向,但是加纳不值得。你看你和近藤我就不反感你们俩自己一对儿玩挺好的巴拉巴拉巴拉哇哈哈哈哈。
听完冲田的话,土方修正了自己的想象,新撰组菊花之约的终版出炉:开满鲜花的田野里,冲田静静等待,加纳一身红衣前来赴约。冲田不爱这个男孩子,他等待的是另一个更高洁更纯白的存在,他的心向往的是雨月物语中的死生之契。加纳跋山涉水向他靠近,那一身红衣预兆了加纳不被接受的结局。
决斗开始了。和土方的想象不同,近藤的安排正中加纳的下怀。他笑出了妖气,有法度在手,这是一场合法的谋杀,可以尽情享受杀戮的快感。他尝过了血腥,再难戒掉那滋味。汤泽,田代,这些前进路上的负累必须消失。他要报复,也要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如果能像首次介错一样完成试炼,让领导们放心满意,加纳可以迎来一个新的开始。
这次的行刑是如此的艰难。田代揭破了他的阴谋,奋起相拼。生死关头,加纳手中的剑孱弱无力,破绽百出。他的剑道已经被腐蚀了,但是如此多的折磨让他修炼了另一身本领,加纳展颜一笑,柔声魅语,剑道不成,若众道也能取人性命。他在整部电影里笑过许多次,曾经是那么天真,此时是那么轻蔑不屑。
妖邪现身。土方愕然,冲田镇定,一个惊讶于自己的目盲,一个则是激起百般精神。冲田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这些时刻,障百川,挽狂澜,正法度。他对加纳,再无犹豫怜悯,责任感涌上心头,组织需要净化。土方黯然的任他离去,给菊花之约加上注释:总司,你不爱加纳,加纳爱你。
土方和近藤为什么都这么喜欢抒写有情人被杀的结局?是能成为刽子手大概总带着爱么?或者,爱即是罪?土方一路不忘的:你是不是爱加纳?是个多么危险的问题!这一路的思索观察,是罪与罚的思索判定。爱意凝结组成了集团,维系集团必须斩杀爱意。这意象是多么伤感。总司举刀斩杀的是一个不幸的年轻同类。两颗星在夜空相逢,一颗击落另一颗。也许那颗星曾真的定睛观赏过另一颗,憧憬过另一颗,感激过另一颗温暖的光芒。这故事里若有爱反而让人绝望,若没有爱也真是冰冷。
冲田一直都走在正确的路上,正确到令人叹服,他不愧是新撰组最优秀的年轻人,光芒照亮幕末,历史钟爱这心狠手辣的年轻人,早早用肺痨带走他,再赠给他传奇的头衔,so young,so gone。传说中他拿一柄刻着菊纹的宝刀,菊一文字则宗,临死留下一首俳句:身不动,隔过黑暗,花与水。
土方斩断了怒放的一树樱花,失落又沮丧。他幸免于一场尴尬的中年危机,被生猛青春樱花血雨兜头淋透。有些东西失控了,如同时局,如同人心,如同身后离他而去的冲田,如同迷惘了整个故事的他自己。到底是谁在爱谁?简直不像是一个正经问题。他最后死在战场上,玉碎冲锋。孤臣身殉虾夷岛,忠魂永卫东方君,是他的遗作。从诗来看,东方君,据说是德川庆喜——末代幕府将军,是他定盟的守信人。他满腔的爱最后都献给那个终将湮灭的时代。
一个天真的年轻人失败了。他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好容易捱到春天,用尽全力却开出了错误的花朵。人们指责他美得妖冶,却不管他本就是一棵会绽放出美丽花朵的树木,是有太多人奉上了邪恶肉身让他花染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