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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乐园 軍中樂園(2014)

简介:

    海龙菜鸟小宝(阮经天 饰)来到海天一色的金门,欢迎他的却是魔鬼士官长老张(陈建斌 饰)带来的铁血磨练。惨遭退训后,他被分发到有“军中乐园”之称的特约茶室,却在这里遇到了新训中心的好友华兴(王柏杰 饰),也发现了老张对阿娇(陈意涵 饰)情有独钟的秘密,坚守忠贞的他这时也被侍应生妮妮(万茜 饰)吸引,展开了一段幽微的情愫……

演员:



影评:

  1. 《军中乐园》这部片据说恐难上映,但早从钮承泽导演带摄影师曹郁赴高雄军事基地拍摄被军方抓捕的新闻开始,就已引得很多朋友好奇。待预告片出来,国民党溃逃台湾后的那段历史、反攻大陆的“宏图”、军队官办妓院的畸态,零零总总更引人遐想。



    导演把故事搬到与厦门隔水相望的金门岛,这是当时炮击金门的大背景下台军每日战战兢兢死守的“边境线”,也是号称十万国军驻扎的一岛一”世界”。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插交织成这段连台湾人自己都不了解的历史,也难怪在台首映时,那些十几二十岁看着综艺节目长大的台湾小朋友们操着嗲嗲的口音彼此抱怨道:真的看不太懂哎~这段历史,能说懂的人,恐怕就是眷村那些垂垂老矣却仍带着大陆乡音的老兵与那些如今提起当兵会摇头取笑年轻人不懂吃苦的台湾老阿伯们:论当年,国民党一跑来台湾,当兵要三年……

    电影里的世界很小,只有金门一座岛。所有的人都困在岛上,不论是军人还是那些“军中乐园”的妓女们。国民党占据台湾后,把当年在大陆抓壮丁的风格也一并带走,不但带来的部队要严格训练,所有台湾本地男青年的噩梦也由此开始。据资料记载,当时国民党政府的兵役法规定陆军服役期为2年,海军和空军的服役期为3年。男主角阮经天饰演的罗保台是个出身教师家庭的斯文青年,当兵之后,“不幸”抽中了位于金门的陆军。



    为什么说抽中?是因为台湾兵役的安排是靠新兵自己抽签决定的,这一制度至今仍保留。在电影删减的片段里,有“抽签”这一所有台湾当过兵的男青年们噩梦般的回忆,台湾人都知道金门、妈祖这一带的外岛艰苦,烧香拜佛祈求不用离开本岛,男主小保运气不佳,一抽即中。



    入营第一天,一群小伙狼狈被推搡下车,只穿着一条红裤衩背着武装带、浑身糙黑的士官长老张(陈建斌饰演)就来挑人,身板高大、胸脯够壮的被留下成了“海龙”,这就是当时蒋介石组建的陆军特种部队。后来电影里小保穿的运动服印着“蛙人”两个字,在网上找到的这些海龙老兵的老照片,就是当年蛙人部队训练的真实模样,和电影里陈建斌饰演的人物老张几乎一模一样。





    而据照片里这名老兵说:当年他作为跟随国民党逃到台湾的部队,听到参加海龙能奖励回家,于是和同袍们踊跃报名。这点电影倒是不曾提及,现实比电影更添一层心酸。

    整个台湾是败兵之师最后的堡垒也是出不去的牢笼,军营是也是牢笼,而在军营中被铁丝网圈起单独训练的海龙更是牢笼中的牢笼。小保在长官老张手下训得生不如死,最后在游泳训练中被彻底除名——蛙人部队当然要好水性,小宝在水里游泳连方向都分不清,直愣愣朝着大陆的方向就游过去,这等货色海龙自然要不得。男主性子老实,又是教师家庭出身算得上书香门第,家里还有女朋友在等所以一心守着童子身,于是顺利通过考核被调去了“军中乐园831”供职。长官这一举动自然大有深意,因为军中乐园是风月之地,要挑个不好色的老实人便于管理。



    何为军中乐园831?

    这两个词不但大陆人陌生,就连台湾新一代当过兵的青年也不太知道,查过些资料才知,831就是台湾军中妓院的代号,当时也叫“军中茶室”,妓女都称为“侍应生”。



    金门的军中茶室是国民党政府在民国四十年前后设立,目的是为了“稳定军心、解决军人生理需求”,安抚大批被他们裹挟来台的外省士兵,据说还分士兵部和军官部。妓院老板多为军中有关系有门路之能人,从岛内招募自愿来金门服务的年轻姑娘,需年轻、身家清白无前科甚至还有身家调查,据说也有少部分妓女是为来抵债或犯了罪来抵刑。茶室的消费守则以一本正经之口吻明文规定要茶室附送保险套并要求办事前涂抹消毒药膏,每人几分钟办事时间不得拖延等等,甚至文宣部门还提出不少类似“人人有欢乐,军民是一家”“事前擦药,事后小便”(如下图)之类的宣传口号,不可谓不荒唐。

     



    电影如实还原了这些所谓的“军民同乐”的荒唐场面,男主小宝进入茶室之后,前辈老兵向他讲述工作内容,消费的军人按墙上的照片号码挑人,然后买票进房间,红灯亮起即为办事,超过十五分钟就算超时,必须续票。



    姑娘们不能挑客人,或主动或被动地接着客,运气好业务主动者如陈意涵扮演的阿娇,钓上了老张这个实心眼的恩客,宁可砸锅卖铁也要给她买首饰讨好;



    也有运气不好如那个叫莎莎的女孩,和小宝的同乡华兴相好,但华兴只是个新兵,莎莎平日还受其他客人欺负,有客人要走后庭被莎莎拒绝就动手暴打;还有小宝一眼看去就惊艳到不敢直视的妮妮,宁可自掏腰包续票也不要多接客人……



    还有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霞姐,边办事边织毛衣的胖子大姐头……女人们在妓院也如同这些军人们在兵营都是身处牢笼身不由己,但却又怀着各自的心思麻痹着自己得过且过。军人把被长官欺负、不能回家的痛苦发泄在柔弱女子的身体上,女人们或是为了钱、或是为了戴罪之身卖身减刑勉强忍受。

    虽是如此,导演却没把它拍得沉闷灰暗,反而一张张咯吱咯吱摇晃的木床上意外地充斥着颜色,妓女们五颜六色的香艳内衣与鲜艳被褥,床头的镜子、书本、明星照、花样各异的小玩意相映成趣的凸显着每个人内心对未来的梦,床上的两个人都知道不会一辈子在这里,退伍之后或是离开妓院之后都是新生活的开始,窗外的阳光摇曳,这最真实的人类最原始的行为倒显得如梦似幻一样不真实了。



    电影主要人物有三组,三条线交织着描述了三对男女的故事。士官长老张和爱钱的阿娇,男主小宝和自掏腰包续票的妮妮,还有小兵华兴与挨打受欺的莎莎。

    思乡

    陈建斌扮演的士官长是片中最出彩最打动人的角色,一开场就是个军队强者加虐待狂暴君的形象,红裤衩裸上身,一身黑肉,一张糙脸加褶子,一口乡音浓重的普通话,一脚踹飞一个新兵,挑新兵像挑牲口一样看牙口捏胸脯,海中训练把手下个个折腾得口吐白沫、生不如死,别人当兵苦不堪言,这位看起来当得还挺顺手,硬得像块黑铁一样插到哪里都难不倒一样。



    这种人是部队里身经百战、早已对生死和疼痛麻木了的那种硬汉子,也是那时代很多外省士兵的缩影,他大字不识一个,连去当铺当手表给阿娇买镯子都要带着小宝,因为不认识当铺的当票,他听不懂台湾人的本地话,所以和本地人格格不入,因为没有家人在,所以唯一的朋友就是全岛上唯一一个和他操着同样乡音的战友,老张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军中乐园的阿娇身上,还以为阿娇姑娘也是一样对她真心实意。自从送了阿娇戒指以后,阿娇挑衅地说:你敢不敢娶我,老张粗鲁地抱着阿娇,那一刻应是下定了决心,但阿娇却看着新戒指心不在焉。老张一开始粗鲁又暴力,小宝对他又敬又怕,但自从两人坐在海边晚风里听老张说起家乡事之后,两人成了真正的朋友。

    谁会想到某天在地里干完活回家,远远已经看着家里房顶的烟囱冒着烟,想着不知今天亲娘做了啥好吃的是不是包了饺子的时候,会从此被路过的国民党抓了去,再没回到家。娘给做的新鞋还舍不得穿,刚下完地想把脚洗干净了再穿,谁知道新鞋还没沾脚,这辈子就踏上了一条再也回不了家的路。小宝提出帮老张写家书,到时候通过自己日本的亲戚寄回大陆的时候,老张踌躇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小宝替他编出了一番加官进爵如同黄粱美梦的假话来,老张也满意地点点头,虽然这些信永远也寄不回去,寄回去只怕也无人查收,但做一场梦也不错。



    老张看到同袍在金门娶媳妇的时候,自己也动了结婚的念头,为此还借钱置办了彩礼,对象自然是阿娇。和阿娇结婚是老张决心扎根台湾的一个契机,像是老张对自己的交代——也许永远回不去了,就且把他乡当故乡地过下去吧,只要身边还有这么个真心实意的人,可惜,这是老张的一厢情愿,阿娇心里根本不喜欢他。

    很多军妓都是被家人卖给人贩子或是被卖了抵债才坠入风尘,阿娇也说过自己被亲哥亲爹糟蹋过,她现在巧言令色地从不少恩客那里赚了不少的首饰和钱,盼着有一日能拿着钱走上新生活,和过去的一切诀别,包括这个岛、这个岛的所有人,以及这段当妓女的过去,老张自然也在其中,结婚退伍开个饺子馆过小日子只是老张的一厢情愿罢了。

    这不是老张一个人的悲剧,而是当年无数外省老兵的悲剧。身不由己来到异乡,退伍后没有一技之长,一辈子栖身于孤立台湾大社会之外的眷村,说着乡音不改的语言,过着穷困的生活,有人大把年纪花钱买媳妇被中介骗得人财两空,数十年后终于两岸开放,回乡看看却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窘境。

    在结尾老张的回忆里,记起少年时被说了亲的邻家放羊姑娘,记忆里那放羊姑娘被代入了阿娇的脸,可见一直以来老张都把所有思乡转移到了阿娇的身上,真正的故乡早已模糊,没有去路也没有归途,老张选择绝望又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破灭的梦,毁掉自己也毁掉了阿娇。

    迷惘

    小保的小同乡华兴问他:为什么要当兵?他是台湾本地孩子,之前的台湾是日据时代,他一辈子没去过大陆也不知道什么历史变迁,再后来国民党来了就喊着反攻大陆、收复国土,为什么要反攻?祖国又是什么?在华兴看来,反攻大陆和他没关系,他本来在家好好地,为什么要当兵?为什么要打仗?华兴想不明白。



    老张自己就是大陆人,反攻大陆最大的吸引力不过是能回家,但当年他却是和其他战友一起被从大陆打去台湾的啊?那么又为什么打仗呢?只不过是因为回家路上碰巧被抓了丁,这个人生没一步是自己选的,却永远回不了头,老张也想不明白,但他不问任何人,只是对着大海忍着思乡的眼泪骂了一句“他奶奶的!”不是骂任何人,大约只是骂这人世,半点不由人。

    很多看过此片的台湾男青年都从华兴在军队的经历看到了自己,就在今年台湾军中还发生新兵洪仲丘被长官体罚致死的新闻,由此引起台湾舆论的轩然大波,据说在军队这种体罚也是常态。小保去茶室第一天就拜了学长,从此跟着学长教的做,幸运的是学长也没为难他。而华兴去的坑道里水气淋漓,所有人都过着浑身长疹、不见天日的生活,体罚下级是唯一的乐趣和发泄。



    华兴半夜被罚淋雨站哨二十小时,半夜被罚在水里做俯卧撑,还要掏钱请老兵们去茶室嫖妓,后来在茶室遇到常被欺负的莎莎,两人同病相怜。在华兴决定当逃兵的那天,他给莎莎换了军装,帮她把长发剃掉,剃头的过程也是当兵的必经之路,剃了头就意味着与过去的日子诀别,新生活在前面,但前途未卜,照样也不由人。

    华兴和莎莎携手冲向波涛汹涌的大海,大海对面是素未谋面的‘故土’。导演最终也没告诉我们他们到底有没有游到对岸的大陆。不过游到了大陆又如何?海的这边也同样是身不由己的年代。

    纯真

    男主小宝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纯真,即使在军中乐园里,大家都免不了买张票进去销魂一刻,连时常受欺负的妓院厨师都说,攒够了钱买票进去干上一整轮,但小宝始终坚持给女朋友写信,坚持守着童子身给未来老婆。

    小保后来被女朋友甩掉,这件事也是当兵青年常遇的挫折,台湾小青年们称为“兵变”。小保被与众不同的妮妮吸引,经常半夜和她一起弹吉他,听她唱那首“there is a river of no return”,两人是真正从精神恋爱开始的关系,虽然缘起于妓院这样最是肉欲的地方,但偏偏纯洁的没有一点下流肮脏。但妮妮隐藏着自己的秘密,她有孩子,还有杀夫的罪行在身,卖身只是为了减刑回家看孩子。两人真正交心的那一刻是爱情爆发的开始,却也是爱情走向终结的时候。

    小保有退伍的那天,妮妮也有出狱的那天,在两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跑出茶室看昙花的那天就注定了这段感情无法有结果,冒着生命危险去看的昙花最终没有开,就算开了也只是昙花一现,妮妮临走前想和小保真正的亲密一次,但小宝却跑了,临走前结结巴巴地告诉她的还是当初那句纯真的老话,这是留给未来老婆的,小保知道,他和妮妮没有未来,妮妮不在乎,可小保还在乎,他仍旧是那个纯真的青年。

    虽然女主角万茜扮演的妮妮非常美丽,清纯中带着挑逗,但是妮妮的这个人物设定的有些模糊,说她自掏腰包续票只为少接客,还带着自己父亲留下的名牌手表,看似很有背景也出身优渥,可电影并未交代更多。会唱英文歌气质出众看似受过良好教育的姑娘却因为遇人不淑与一个家暴男私奔,最后不得不杀夫脱身,这故事和其他故事相比太缺少时代性和普遍性,大约导演只是想描述军妓中戴罪卖身的一部分,但仍旧是显得不太真实,也没有太打动人的地方,人物的形象远不如其他人鲜明。

    小保后来在妮妮走后继续供职茶室,由新兵变了老兵,成了别人的“学长”,过去他忐忑地陪着姑娘们去镇上烫头发(部队害怕妓女逃跑),看着理发店外学长在街上和镇上卖东西的姑娘打情卖俏,现在理发店外谈笑风生的变成了自己,理发店内局促坐在妓女们身边陪着烫头的却成了另一个青涩的新兵;小宝终究也没把童男身留给未来老婆,他后来也成了买票一族,许也真的干过了一轮,无从得知。

    观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保不是一个特定的人,也只是那个时代万千新兵中的一员,从青涩到随波逐流,退伍之后,却又如释重负地回到原来的生活中,茶室老板说:找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和军中乐园一样,应时而生,应时而亡,走出了茶室的小宝心中仍留着纯真的幻想,在结尾,他幻想自己和妮妮结了婚,老张开了饺子馆带着阿娇生了孩子,华兴和莎莎顺利游到了大陆扎根祖国,每个人都有美好结局,军中乐园的阴影仿佛不曾存在过。

    导演这次仍旧启用爱将阮经天,并且提携多个台湾年青演员,如陈意涵、王柏杰、小虾、雷捷熙等等。不得不说这些演员当中只有阮经天在这些年的磨练中脱去了昔日台式偶像剧的拿腔拿调,演出了自然与真诚,和陈建斌的搭配也不觉突兀,其余人大多或僵硬或游离,无需赘述。

    虽然在甄嬛传中大家对陈建斌的表演多有争议,但在这部片子,他的演技可以绰绰有余地碾压所有人。尤其是为求转型已牺牲到全程穿胸罩薄纱的陈意涵,她在片中不但背面全裸并接受了极其不雅的死状,不可谓不用力,但塑造的人物仍旧是流于表面,再用力也让人无法相信她就是那个可恶又可叹的妓女阿娇。预告片里“你为什么要和杀了老公的人那么好”和“你们这些外省仔一辈子也回不去了”两句重要台词都是整部片阿娇的精华戏份,可惜用力拿捏地结果仍是令人出戏。

    与年轻演员形成对比的是,另一个台湾老演员苗可丽在仅有几小段的戏份里倒是把阿霞姐这个风尘里做惯的半老徐娘演得十分自如,只能说新演员再接再厉。

    以前看过钮承泽的《love》,未留下深刻印象,这部《军中乐园》大约寄托着导演自己身为外省人的独特感受,所以拍得格外用心。看过影片会发现影片的格局远比想象中要小,几乎没有探讨太多战争与人性,没有如期望中反应多少大时代的变迁,仅仅是一座岛,一小段有关风月的历史,甚至算不上一段时代风情,最多只是一小窥那个年代的军营一角。全片就是一个词:身不由己。妓女们如此,军人也是如此。

    台湾很多电影其实都是这样,小视角小格局,再大的问题都能浓缩成一缕微风吹皱一滩春水的小情小爱,于是看完总觉得精致有余又少了点什么,男女主这一段爱情尤其明显地空洞拖沓,但总的来说,这部电影仍有不少打动人之处。

    镜头拉远的金门眷村遥遥的一片红屋顶令人不难想象此中有多少人扎根异乡、从此只能梦里还乡,不知归途。而如梦似幻的军中乐园与昔日金门岛的繁华也如尘埃消失在历史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谁还记得他们后来都去了何方?
  2.         关于今年釜山电影节开幕片《军中乐园》,有很多问题等着被一股脑抛向导演钮承泽:一部以军妓为话题的电影,过审有希望吗?床戏会遭删减吗?年轻观众会买账吗?私闯军港不怕被施压吗……前作《爱》明明叫好又叫座,何必改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其实这些质疑,钮承泽自己何尝不知。所以我不必照着给片方的采访提纲开始发问,他便说,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他对《军中乐园》最初的设想,不过是两部大片之间的一次放松练习。然而随着他走近传说中的“特约茶室”,走近外省老兵的惨淡人生,他被推进了那段真实而荒谬的历史洪流。他痛苦地发现,“这场战争可能还在继续,那份荒谬从没有离开。”

    钮承泽曾在《爱》中寄托过他作为祖籍北京的台湾导演的双重归属感。钮承泽的父亲曾是一名从大陆到了台湾的老兵,此后再也没能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军中乐园》中陈建斌饰演的老张也是一个被时代践踏过的人,他们的人生悲剧皆源自1949年之后至今没能解决的历史问题。“两岸明明同源同种、血脉相连,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采访到一半,阮经天来了,穿着无袖潮衣手舞足蹈,健硕的肌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陈意涵和万茜也来了,拿着饮料坐在导演身后叽叽喳喳。钮承泽别过头去,严肃地让他们远离采访,也拒绝了他们搞怪合影的邀约。就像前阵子明星大玩冰桶挑战,只有钮承泽讲述了自己父亲的病历,斥责了大众的嬉闹心理。他很容易成为一片欢腾中那个扫兴的人,因为他心里有放不下的沉重。

    回忆起父亲生前积蓄的半辈子乡愁,钮承泽嘴角抖动着,泪水夺眶而出。这不再是一次面对面采访,更像是钮承泽的一场心灵自述,所以我决定以第一人称原话来行文。对于《军中乐园》的所有问题,答案都在故事里。

    开启“特约茶室”尘封往事 心疼被时代摧残的老兵

    在台湾,我这个年纪以上的人,当兵时对军中乐园都会听到一些绘声绘影的描述,俗称“831”,学名“特约茶室”。它总是带着一丝神秘、一丝香艳、一丝不洁感。我在服兵役的时候,1990年,两岸关系和缓,军队人数锐减,而且违反妇女人权,它被裁撤了。当初在1951年,国民党刚来台湾,有几十万人,他们不被允许娶妻,于是就非常荒谬、也非常人性地成立了这样一个组织来解决军人的身心需求。不只是生理,还包括心灵上那份渴望。

    我在2004年读到一篇文章,是报纸办的一个征文比赛,题目叫《我的第一次》,指的是性经验。得到首奖的是一个老先生写的,写他服兵役时被调去军中乐园浴室,我看完觉得很有趣,好像有一个神秘门帘被掀开了。他想把他的第一次留给未来的老婆,这种心情后来被借鉴到阮经天演的角色上。那时候就觉得,日后可以把它拍成一部电影,一部带着性意味的黑色喜剧,有着那个时代的荒谬。

    台湾有一个族群,叫所谓的老兵或老芋仔,带着贬义。他们往往没念过什么书,就像电影里的老张一样,好不容易日本鬼子走了,定了一门亲事,也许正在夏天回家,想着那未过门的媳妇儿,走路就遇到了军队,就被这么拉走了,被卷进那个时代的洪流之中。从一个淳朴的农家子弟,被训练成了一个杀人机器。来到了台湾,语言也不太通,往往是社会的底层,无妻、无业、无家、无子,身体日渐衰老,每到一些时刻,例如选举,就会有人操控这个族群。我很心疼他们,就想如果我以后要拍《军中乐园》,就加一条老兵的线,我那时候还开玩笑说:“我要找刘德华来演,因为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老兵也可能很帅的。”

    父亲患病后最思念北京 终生未回抱憾辞世

    我父亲1949年跟着国民党军队离开故乡北京,终生再也不能回去。他壮年时期染上了一种罕见的疾病,就是俗称的渐冻人。他在生病后的十年间一天一天消瘦,双手卷曲发抖,他最大的慰藉就是跟北京通信。80年代两岸还没有交流,得通过我母亲的日本朋友转信。我每天出去玩,离开家的时候总是看到一个画面,就是他坐在桌子前面抓着笔,其实他已经没有办法握笔,要给北京写家书。我十一二点回家,往往还是这个画面。

    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我三叔,曾经当过中国戏曲学院的副院长,去德国访问,我们有约好几月几号几点他打电话来。在那个下午,我们一家人坐在电话旁边等,电话响了接起来:“喂?喂?喂?……”音质非常不好,我说“三叔吗,您等会儿”我把话筒交给我爸,他两手抖着把话筒捧到耳边,很久很久不讲话。好不容易挤出一声“喂”,然后,嚎啕大哭。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他哭,是几十年跟家乡分离,终于听到弟弟声音的心情。

    后来他丧失了呼吸能力,我帮他做人工呼吸,上了救护车,看着他插管,医生说他可能只剩2个礼拜的生命。他从此再不能说话,也不能吃东西,又意识清醒地活了20年。我常常幻想少年时代的他在北京的胡同中如何行走,跟我那素未谋面的奶奶怎么相处,怎么决定要去报考军校,又是怎么被带上了那列车,上了那条船,被带来了这个小岛,终生再也没有回到故乡。是的,他是个画家,也是个军人,但不管在什么时刻,生日、过年、金榜题名,他都没有真正地快乐,都有一份哀愁。他只有跟外婆讲起北京的豆汁、炒肝、天桥、后海,眼里才有神采。

    回顾个人电影道路 本想将《军中乐园》拍成喜剧

    2006年我的人生跌到谷底,不想再拍所谓的偶像剧电视剧,所以不顾一切地拍了我第一部电影,《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没有赚钱但是成绩还不错。2010年我想要让荒芜已久的台湾市场能有类型片的产生,能上黄金档,便拍了《艋舺》,做到了。我觉得两岸之间明明交流这么密切,可是我们很少,甚至几乎没有在影视作品里看到它被深刻有趣地展现。我想我身为一个祖籍北京的台湾导演,很想讲我有感情的这两个城市,于是拍了《LOVE》,成绩也还不错。

    接下来本来计划拍一部大型动作片,在内地有宣布过,就是《英雄本色》,我想要用这个经典的概念讲当代,不想只拍警匪类型,这个剧本难写,特效要求很高,我说好,那在准备的过程中我先拍一个小片吧,拍《情非得已》第二集,可以讲讲北京电影圈的状况。《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是我的第一部电影,就讲一个叫做钮承泽的王八蛋,一个电视剧导演,很想拍电影,于是他无所不用其极,然后就看到他的荒唐,他的挫败,他的堕落,他的反省。

    时隔几年,我已经不是当年找不到资金的,一心想成为电影导演的那个人,我拥有很多资源,问题是《情非得已》的情景还是反复出现,我现在还是面对一些充满矛盾的,一不小心就会把日子过坏的一个生命状态。我的编剧认为我不应该要重复自己的创作,应该多做尝试,我想那算了,再来挑战一个别的,就想到了《军中乐园》。我当时的说法是,台湾有一系列的军教片,以前我自己都演过,叫《报告班长》系列,很好笑,很卖座,因为台湾每个男生都有一段服兵役的共同记忆。我就想把《军中乐园》拍成一个有《报告班长》的趣味,有《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的成长,有一份民族的大江大海的情怀的电影。大家都觉得太牛了,一定卖钱,有笑有泪。

    倾家荡产也要记录历史 期待内地能上映

    我又去了那个小岛,却跟当年的印象完全不一样了。金门人去东南亚做生意,赚了钱就回故乡盖一栋以他自己命名的洋楼,中西荟萃,不伦不类。大量军事设施已然荒废,养猪养鸡,有些还开放观光。我去参观了一个很大的山洞,墙面都是一点点凿出来的,阿兵哥当年就在那里面,一年里有一半时间淹在水里生活,脸盆漂在水面上,身上长疹子,衣服永远不会干。荒谬的是,这个设施没有一次是以当初设想的目的使用,换句话讲,这场战争根本没有发生。这个民族太悲惨了,怎么会搞成这样呢?

    我听了很多故事,做了很多调查,当我听到的故事越多,心情就越复杂,已经不太是我原本想拍的那部电影了。我被推进了那个时代,我很想为这些老兵们,为因历史的荒谬而糟蹋青春的性工作者说点什么,所以就变成了现在的这样。《军中乐园》不再是垫档拍摄的一个会赚钱的、好看的电影,它变成了一件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发现这场战争可能还在继续,那份荒谬从没有离开,人跟人之间永远不信任,国际上每天都有人死于轰炸,台湾岛内选举还存在着本省外省,两岸之间明明同源同种,血脉相连。那些伤口一直没有疗愈,那些结都没有解开。想到这些,我就更想拍《军中乐园》,就更想直视这段历史。我们能不能透过对一个时代的凝视而产生理解,有理解才可能有珍惜,才可能向美好的方向发展。

    我衷心地期待内地能够上片,因为我的初衷是如此纯良,以至于倾家荡产。这样的题材可能有不能上片的风险,所以投资人纷纷离开,最后我成了主要投资人。我希望所有应该看到它的人都能看到。我不认为一定会删减,因为它讲的就是这个民族浓浓的乡愁,那份对立是历史的一部分。而且表现的正是国民党的腐败,不是吗?我又没有消费、剥削性工作者,换句话说,情欲根本不是我的重点。我觉得应该用开放的心胸去期待。
  3. 陈建斌凭《军中乐园》获51届金马奖最佳男配角。 这部电影,是今年我最期待的华语电影,但看到预告片的时候我就知道在大陆上映几乎没有可能。陈建斌在电影中演一个国民党老兵,19岁离家后就再也没有回去。台湾版的最终预告片里,一开始就是陈建斌唱战歌的声音:“肩上扛着枪,手榴弹挂胸膛,挺起了胸脯,上战场。”19岁其实已经不算年轻,在我听到的许多版本中,当初跟着国民党逃到台湾的士兵们,最年轻的可能14岁都不到,少小离乡,有的干脆就客死异乡在台湾去世,这一辈子再也没有踏上过大陆的土地。 要不是一部《军中乐园》,没有人记得了他们了,90后、95后,大概还知道我们曾经有过谷歌或Facebook,但他们不会知道台湾老兵的这段历史。这像是一件难以启齿的家丑,无论是对大陆而言,还是台湾来说都不愿再多提起。小说《西线无战事》的扉页,写着这样一段话:“这本书既不是一种谴责,也不是一份表白。它只是试图叙述那样一代人,他们尽管躲过了炮弹,但还是被战争毁掉了。”这一段话,适合放在《军中乐园》的序幕,用来描述这些台湾老兵的一生,也贴切到令人感到心酸。 钮承泽因为私自带大陆人进台湾军区拍摄这部电影遭到重罚,炮弹虽然很久都不打了,但战争依旧在摧毁着我们这代人,大陆和台湾在实质层面来说还是没有成为一家人。我对台湾的感情非常奇特,如果你读过我的第一本书,大概知道我年轻时有段时间一直很向往去台湾。哪怕到了现在,我有了很多的台湾朋友,我的家里通过Airbnb接待过不少来自台湾的客人,甚至在我的豆瓣和朋友圈中已经有一堆人晒过自己去台湾的照片,但因为户籍制度的原因,已经去过土耳其法国西班牙乃至美国的我,仍旧没有踏上过台湾的领土。 我大一的时候认识一个台湾女生,叫做Ella。那个时候我开了一家淘宝店,卖一些图书和音像制品,Ella是唯一在我的淘宝店购物的台湾人。Ella住在惠州,帮忙做些家族生意,但隔三差五会回去台湾。我们到后期的时候已经混得很熟,我会给她推荐一些可能台湾还没有出版的独立音乐CD,她连周杰伦的新专辑都是从这里买的大陆版,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不同,价钱还便宜很多。我也会偶尔请她帮忙在PChome买东西带来大陆,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她就是我对于整个台湾的窗口,与她交流就好像可以从精神层面上去到台湾。 我实习以后,时间越来越顾不过来,长期给我供货的东方红,因为市场越来越萎靡一家彻底停止生产音像,另外一家星外星唱片则将定价标得越来越高并且拿货的门槛也越来越高。那段时间淘宝开始迅速火了起来,同期开始贩售音像的店逐渐变多,很多原本就有实体店的供货商财大气粗,把售价压得很低,慢慢我觉得没什么发展的空间后,便把淘宝店关掉了。 我和Ella自始至终都只有旺旺的联系方式,她没有QQ,我没有MSN,淘宝店关掉之后,我们的联络就日渐减少了。后来我毕业搬到上海工作和生活,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完全没了联络。 今年下半年,我跟她重新有了联络,并相互加了微信,约定年前我回到深圳的时候见一面。我跟她认识五年,这是第一次见面,五年的时间里改变了很多东西,但很庆幸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并没有怎么改变——比普通人亲密,比好朋友陌生。 我跟她约在金光华的一茶一坐,出发之前我有点担心吃饭的时候会冷场,但相反那天我们聊了整整一个下午,从过去彼此的交集、到离开后各自的生活,乃至对于大陆和台湾的看法。我们都不是什么政治家,因此聊天的层面便更倾向于民众意识。我已经过了对台湾有着热烈向往的年纪,我对她说,尽管从政治上考量确实对于台湾不太公平,但我私心上还是希望台湾回归大陆,因为不管是谁统治这个国家,我都希望它的领土是完整的。 我以为从心底来说,台湾民众应该也有同样的想法,但Ella说:“其实台湾人,都不希望回归大陆,甚至在台湾人骨子里没有‘中国’意识,大陆自始至终都只是历史书上的版图,其实离他们很远。” 我对这番话很不解,便问Ella,“难道那些打仗时期从国民党过去台湾的大陆人都不想回归吗?” “他们想,但他们基本上都已经去世了;其实大陆人对于台湾有个误解,台湾人口中的‘台湾人’其实是指世世代代就住在岛上的那群原住民,清朝的时候政府就已经把台湾割让给日本了,在那之前他们还被西班牙殖民过,此后国民党过来统治。这些原住民只是对于这片土地有感情,在他们眼中,中国和日本、西班牙一样都是侵略者,所有这些都是外来的人,占了他们的领土,逼迫他们皈依侵略者的国家。的确,他们就是岛民意识,所以现在能独立的话为什么不独立呢?“ ”而当时国民党过去的对大陆有乡愁的那些官兵,差不多都已经是两代以前的事,这些人大多都去世了,他们的子女在台湾生活长大,对于大陆根本没有什么‘乡愁’,就好像你是客家人,祖先来自山西,但是你几代都在广东出生长大,你对山西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乡愁。归根究底,就是现在台湾人没有大陆人的大国意识。原住民不觉得自己跟大陆有过什么瓜葛,国民党兵眷的后裔可能自始至终只是听过自己的‘家乡’,对大陆也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加上现在又是台湾人自制,跟大陆就更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我觉得自己理解Ella以及她口中台湾人的想法,但当时还是没办法消化。其实打这以前,我就明白台湾人不觉得自己是大陆的一份子,但我没想到就历史上来看这些一直生活在孤岛不断被殖民的原住民们甚至都不觉得自己是中国的一份子。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很多台湾人没有所谓的“回归让领土完整”的期盼。 Ella说:“所谓的‘国家’反而限制了人类的自由,原本生活在一个地球上的人们,因为国家被划分成不同族群,各国之间又为了争夺利益互相残害,自始至终都相当愚蠢。” 我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但打心底却更加为台湾那些老兵们感到心酸和不值起来。是,他们躲过了炮弹,大陆和台湾不再打仗了,他们活了下来,但对他们来说,这一辈子还是被战争毁掉了。14岁离乡就再也未能回去,终其一生,他们也在追逐一个也许不可能实现的幻梦。而现在他们的后代,根本没有要坚持和继承他们遗愿的打算。 陈建斌得奖后,导演钮承泽在微博说,他替陈建斌喜极而泣,但眼泪更多的是为那一代老兵们而流,愿他们被看见,也愿他们被理解。台湾先行版的预告片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大陆口音:东北人、陕西人、山东人亦或是江浙沪口音。但我一听到的时候就觉得难过得不行,这些人呵,这些背井离乡的人啊,唯一从家乡带走,一辈子留在身上的,也就只有那浓浓的家乡口音了。很快历史就会把他们都统统忘掉,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们14岁就被迫离乡,没有人会记得他们17岁就扛起手枪,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也有过母亲有过乡愁,也没有人再会明白他们一生的无奈和悲伤。 “这海峡,只有鸟和炮弹才飞得过去。”到今天,也还是如此。

  4. 写在前面:
    《军中乐园》是釜山电影节的开幕片,是部军•ji题材的电影,比较想看。最近在釜山,不知何时有空去看。
    前段时间在台湾某网站上看到过一篇对豆导的专访。国内不翻墙貌似看不到,所以贴过来。大家先睹为快!

    这篇专访不错,不仅谈到了影片的投资和选角,还谈到了豆导对侯孝贤导演的真情吐露,感人肺腑!

    纯属转载,尊重原作者知识版权!


    我何其幸運,可以面對這個時代
    專訪《軍中樂園》導演鈕承澤

    文 / 王昀燕

    鈕承澤變了。

    兩年多前,因《愛LOVE》電影書的採訪紀錄工作,我們碰過幾回,他提及剛讀了《賈伯斯傳》,自認跟賈伯斯在人格特質上頗有雷同,並深受啟發。那時,他雖為了《愛LOVE》的後製與行銷宣傳趕得焦頭爛額,卻有一種堅決,一種意氣風發,彷彿,他能夠預料,《愛LOVE》將會在兩岸市場掀起何等波瀾。他屢次言之鑿鑿地說,要打造一個華語電影工業王國。

    這回再見,是《軍中樂園》上映前夕,他明顯低調了、收斂了,想當然耳,是跟「那件事」有關。我想很多人都知道了,去年7月初,他被舉報挾帶中國著名攝影師曹郁登上軍艦,不僅國軍取消所有支援,投資人亦大舉撤資。原已打算風光開鏡,事件爆發後,一夕之間,鈕承澤頓失資源,四面楚歌,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本片歷經漫長的籌備期,一度面臨停拍,後來終於還是在去年9月底正式開拍,距離今年9月初上檔,恰好屆滿一年。不過這故事早在2004年便於鈕承澤心頭盤踞,迴盪多年,才終於有了雛形。然則,隨著田野調查的起步、深化,更多故事找上了他,《軍中樂園》竟從一部小製作的性喜劇,陡然演變成一部耗資2.5億、規模宏偉的大片,講述民國七〇年代,戰地前線金門所上演的眾生故事,見證在那個荒謬的年代、閉鎖的場域裡,命運如豬籠草一般,緊緊抓住每個昆蟲般渺小薄弱的人。

    在《愛LOVE》一片的開場,鈕承澤設計了一顆長達十二分鐘的一鏡到底鏡頭,蓄意展現他的企圖與能耐,一切皆有賴反覆模擬、演練,始能在掌控之中。可到了《軍中樂園》,他卻說,面對如此浩大的陣仗,直至開拍前,他甚至都還不知道該怎麼拍,他完全是被推進了那個時代,少了從前那般精準而明確的算計。他說,這是他最素樸、不炫技的一部片。

    儘管鈕承澤自認並未一如以往,將自己投射在本片的任何一個角色當中,但《軍中樂園》無疑是他截至目前投注最深情感的一部片。如今,他成了一個充滿爭議性的人物,在事件之後,我們是不是也靜下心來,聽聽沉澱過後的他,對電影的一番思考?
    最初,這故事的發想中,老張這角色並不存在,直至您父親過世,開始追溯他的一生,才有了這個角色,盼藉此為那一輩人說點什麼。請您先談談這一段經過。

    鈕承澤(以下簡稱鈕):「八三么」這個單位,對於我這個年紀前後三、四代的人而言,是神祕的、香豔的,又帶著一點不潔的。我並未親身踏足,從前只有透過曾經去消費的前輩們活靈活現地描述那個現況,但大部分講的也許是那份苦澀的心情。2004年,看到一篇小文章,一個老先生寫的,寫他當兵時的際遇,掀開了八三么那神祕面紗的一角,第一次看到了某些日常,看到門裡面的一些小細節。那時覺得好有趣噢,如果拍成一部電影,應該會是很好看的喜劇,帶點黑色幽默,時代的荒謬在背後。但當時的台灣、或說當時的我,根本沒有環境去推動這樣一個案子,就放在那兒。

    再者,一到選舉,族群議題就會被一些無良政客挑起,透過媒體,你會看到一些憤怒的伯伯,這些流落在社會底層、所謂的「老芋仔」。他們當年也曾青春正茂,甚至是個帥哥,他們的人生也曾有無數的想望,可是他們卻被時代的洪流席捲。很多人的人生皆非出於自己的主觀意志,可能就像戲中的老張,下田回家,想像著媽媽做的餃子,想著明年就要迎娶的姑娘,但也許就碰到國民黨的殘軍敗將,就這麼被抓走,一輩子沒能回去。他們也許不擅表達,沒念什麼書,於是變成又臭又硬、不被理解、無妻無子、無家無業之人,沒有根。我很心疼他們。



    在我的成長背景當中,認識很多這樣的人,我爸爸的朋友、我們家的管家,也許省籍不同、知識水平不一,但每一個人都有著一份強烈的鄉愁,很難看到他們真正的快樂。我父親跟外婆講著北京的種種,或他朋友來找他,他們說起北京傳統小吃,眼裡會透露出一點少年的光芒,然而其他時刻,總是帶著一點哀愁。他們不買傢俱,家中多是籐製傢俱,因為隨時要反攻大陸;像我外公,堅持不買地,不買房。

    中間又歷經我父親過世。他是個軍官,也是畫家,比起那些底層的老芋仔,已算幸運,但他在壯年時被診斷為「漸凍人」,一天一天憔悴,一天一天削瘦。一九八〇年代,在他生病住院前幾年,我們透過在日本的朋友,跟北京的家人偷偷摸摸地聯繫上,從此,他最大的慰藉,就是跟北京通信。

    那時我已拍完《小畢的故事》,進入青春期,外頭有自己的世界,每天出去鬼混。離家前,最後看到的畫面,往往是他坐在大圓桌前,叼著筆,因他的手完全捲曲,已無法握筆,一筆一劃地寫著給北京的家書。我混到三更半夜回家,他往往還坐在那兒,做著一樣的事情。

    所謂的外省人家庭,很多人家裡都有幾個難忘的畫面、心酸的故事。我三叔是一個京劇學者,曾任中國戲曲學院副院長,有一天,知悉他將去德國訪問,我們約好幾月幾號幾點要通電話,我們一家四口坐在電話旁,電話一響,我接起來,那時長途電話畫質仍非常不清晰,像在隧道當中,有著回音。我說:「三叔,您等會兒。」便把話筒交給我爸,他已經無法拿電話,祇得雙手捧著話筒,放到嘴邊,手發著抖,嘴唇也是,久久未發一語,等他終於說出一聲「喂」,立即嚎啕大哭,像個小孩。我們全家當然就哭成一團。

    民國七十四年,他因萎縮到了喉部肌肉,失去自行呼吸的能力,被送進醫院。此前,我曾問他要不要回去看看,他說,不行,怕終身俸被取消。當時尚未開放探親。等到他進了醫院,生命中的最後二十年,被禁錮在那張病床上,靠著呼吸器,鼻管灌食維生,再也沒能說話、沒能吃飯,但意識清醒。

    他過世的那一天,我進入了他,想像他當初在北京可能如何生活,有什麼樣的童年,在何種情況下去報考軍校,在什麼心情下被送上了那艘船,來到台灣。他的懷才不遇,悒鬱不得志,對家鄉的思念,染上怪病,我真覺他好慘噢,那一天,我哭得非常非常悲傷,替他哭了一場。基於此,我想日後有機會,要拍跟這族群有點關係的事情。如果是《軍中樂園》,加一條老兵的線,我要找劉德華來演老兵,讓大家知道老兵年輕時候也很帥,顛覆一般大眾的印象。(笑)

    經過了《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艋舺》、《愛LOVE》這三部電影,很幸運的,完成了我每一部想要做到的事情。2012年,面對一個日漸成熟、我也順利進入的大陸市場,躊躇滿志,有一個動作類型的兩岸合拍片,非常巨大。我知道要搞很久,因為我還是想碰觸社會議題,劇本得非常有技巧,能通過電檢,又有血有肉,我想找《神鬼認證3》的團隊,這需要很長的溝通與醞釀。

    但我正值拍完《愛LOVE》,充滿了想法與力氣,自覺漸漸成熟了,想多拍一些電影,心想,不如先拍個小片吧!來拍《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2》好了!當初那個找不到錢的導演,現在已有非常多資源,但仍然在面對很多情非得已的生命情境,仍然有我的苦悶與惶惑,但遭到身邊團隊反對。

    那還有什麼想拍呢?《軍中樂園》好像是做的時候了。當時的想法是,它是帶著性意味的喜劇,有一些大江大海的鄉愁,我在對外提案時,都說它是《報告班長》加《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加《大江大海》,有新兵訓練的種種笑料、有少年的成長、還有一個大江大海的情懷。我們就踏上了這段旅途,去了一趟金門,整件事情有點被改變。這個小島已非我幼時記憶,當年雖然肅殺、緊張,可是有一種很特別的繁榮興盛,現在雖因高粱帶來了利益,但整個島有一點點蕭條,在那陽光之下有一種荒涼,尤其參觀了軍事遺跡,更覺非常荒謬。

    比方,我們去參觀翟山坑道,走入一巨大的山洞,潮濕、陰冷,走了好久,通到一個地下室,沒料到下頭有一巨大的U字形水道,通往海。牆面都不平整,可以想見是一刀一刀鑿出來的。這建設有多辛苦,一代一代的年輕人流血流汗,被關在洞裡,互相霸凌,衣服終年都不會乾,得忍受皮膚病。一到夏天,臥室成了池塘,水會滲進來,所有物品在上面漂盪。花了這麼多人力物力,有這麼多的年輕人在這裡蹉跎了生命,可是這個設施從來沒有一次以當初設想的目的而使用。換句話說,那場戰爭根本沒有發生,太荒謬了!我聽了很多故事,採訪很多人,我們就再也走不出來了,就被推進了那個時代,然後我就很想在那個國共對峙的緊張年代,在那個風光明媚的小島上,看到了他們被禁錮在這裡,準備著一場其實永遠都不會發生的戰爭。當然,經過一些事件之後,我有另外一個問號:這場戰爭也許還在繼續?以另外一種形式。

    至於那些性工作者,所受的對待如此荒誕、不人道,而她們確實也滿足了當年那數十萬軍人們的身心需求,很多老士官是把八三么當成家的,想像著她們的心情,就很想把這個故事拍出來。



    本片由海龍蛙兵63期教官許宬瑋負責海龍魔鬼訓練,同時擔任副導,他堅持:「演海龍,就要變成海龍。」原訂的訓練日程後來壓縮至30天完成,每日操課10小時,內容包括海、陸各式格鬥技巧、標準蛙人操、長泳3000公尺、長跑5000公尺,且須忍耐氣候嚴峻考驗。請談談當初篩選人員的標準及這段訓練過程。

    鈕:選角跟訓練花了很多精神、人力和物力。這些海龍們、八三么女孩們,我們除了傳統選角管道,有一組人到處探訪、招募。比方,戲裡面演那個胖胖的侍應生,她原是一個鞋店店員,完全的素人;有一些是舞台劇演員,也有一些來自各經紀公司。這中間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討論、篩選,因為我希望維持一定程度的賞心悅目,但必須寫實,不能全是帥哥、美女。後來選了一批人,大概可以開兩班,同時訓練,長達兩三個月,最後刷掉一半人,不是因為他們不好,能進來都是好的了,我就想,透過這個行為,能不能撒下一些種子,提供我所能提供的資源,給他們一個希望,創造一個環境。最後留了一半的人,即是海龍和八三么的骨幹。

    他們有一些共通課程,比方對歷史的瞭解。也會有各自的訓練,海龍的訓練壓縮在一個月內完成,完全軍事化管理;女生們可能會去訪問性工作者。我們有一副導許宬瑋,他以前就是海龍教官,也找了他當年的學長一起來訓練這一批年輕演員。他的加入讓我們很踏實,因為他兩邊都懂,具有雙方的經驗,很多現場狀況都要問他,由他發號施令。其實這部電影每個環節都是以這樣的態度在工作,那是看不到的,所以最後才花了2.5億。

    您非常重視這段訓練,但最後為何將這段軍中操演實境與軍中生態剪掉大半?

    鈕:主要是為了作品的完整,以及時間的關係。它本來就只是一個過程,最後我也不想賣弄,不想只是讓觀眾笑一笑、爽一爽,換得一些票房,這部電影並非出於我完全的主觀意志,它有自身的命運,變成了現在這個結果。

    我當然知道這邊觀眾會笑死,但最後覺得還是算了,免得變得不倫不類。希望這部電影是比較腳踏在地上的,希望樸實一點。原先那段新兵訓練過程非常好笑,整個剪掉了;海龍當然也拍了很多,最後只留下一部分,讓觀眾能夠進入那個狀態就好,而不要流於賣弄或耽溺。



    影評人鄭秉泓日前在關於這部片的評論中提到,本片對於軍中生態觀察或批判、以及對於戒嚴時期軍事體系之描繪失之膚淺,對此,您如何回應?

    鈕:我尊重每一個觀眾。我從以前就一直強調,作者已死。可是我的本意並非批判。可能有人說,我不擅於描寫歷史、大時代,我本來就沒有要描寫歷史,那本來就是我的背景。我覺得,我的風格就是這些人,我本來就是走進了那個時代,只是想講這些人的故事,因為我確實力有未逮,這不是戰爭片,它也不是一部史詩,我只是走進了那個時代,我凝視它,用我有的視角、觀點或小裡小氣的情感(笑)。有人說,沒有看到大時代,只看到青樓之下的呢喃,說得很好啊,我是啊!



    在一則名為「還原那個時代的浪漫」的電影花絮(見上方影片)中,藝術指導黃美清說:「我們屏棄了直觀的華麗,我們用了光。透過這些彩色玻璃進來的光線,房間變得好魔幻華麗。」而您則表示:「我希望我們可以從那個年代中得到養分,創造一個屬於我們的金門,屬於我們的八三么,所以它不是完全寫實的。」您們希望創造並追求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寫實?過去,您在聊到《艋舺》這部片時,也說,您並非要複製八〇年代,而是希望創造一個屬於我們的八〇年代、屬於我們的艋舺。

    鈕:我不知道,我並不是一個理論基礎很扎實的人,我是一個戲子出身的導演,我就在那個戲劇的世界當中長大。我希望我的東西都是禁得起考據的、禁得起挑戰的,換句話說,戲裡面出現的每一物件,都存在於那個場域、那個時代,但我希望可以重組,有一個我們自己的狀態。

    它跟《艋舺》還是不一樣,其實這一次不只屏棄了直觀的華麗,而是屏棄了華麗,但是我希望八三么當中存在著「旖旎」,它必須是符合角色、符合身分、符合其社會階層、符合當時的生態。我們去勘景時,發現那些彩色玻璃已經殘破了,在原本的八角窗上,我說,這太正了!這光影打進來,自然會產生一種什麼。如莎莎,一個貧窮悲苦的原住民女生,她的房間一無所有;像妮妮,她是一個家裡環境很好的上海小姐,只是為了交換減刑來到了這個地方,自然會去哪兒買一塊布,在那卑微不堪的生活之中創造一點自己的情緒。

    我確實不是一個完全寫實的狀態,沿路看下來,這也許是這個團隊的風格之一吧。但我並不知道下一次會怎樣,比方,我跟美清(編按:本片藝術指導)說,下次不要看到美術。以前就巴不得人家看到,雖愈來愈內斂,可總是有痕跡,下一次,我想做一很小成本的電影,我想拍一個台灣家族的故事,我要真的看到那個家,但不要讓人驚歎美術好厲害。我們自己也有這樣的警惕,在面對不同故事、不同題材,就會有不同展現。

    本片選擇完全實景拍攝,您說,此一決定雖喪失在室內浪漫運鏡的可能性,卻有助於約束您,將焦點放在人物及故事上,「樸素地」說出這個故事,倘若不是如此,您可能又「華麗」起來了?

    鈕:有可能。還有包括演員、團隊的心情,如果在台北搭景,工作人員不免顧慮著幾點收工,或者滑手機,想著等一下要幹嘛,但很抱歉,我選擇在金門,我們就同甘共苦,一起困在那個小島上,如此自然會產生一種連結與情緒。我們都會思鄉,那正是劇中人的處境與狀態。

    除外,我怕我忍不住又……,我就是一個這麼做作的導演,這也是最近看到某篇評論,我顯然是有一點介意(笑)。但我這次就希望可以盡量腳踏到地上,拋掉技法,好好的看著這些人。當我全部實景拍攝時,又創造另外一種可能,那場景由外到內的連貫,牽涉到可能的運鏡與情緒的鋪排。

    這次有這樣的改變,這真的是我最最最樸素的一個作品,最不炫技的。



    本片故事背景設於1969年,是以歷史感與時代感的重塑對於這部片非常重要,這已是您自《艋舺》以來第三次跟黃美清合作,請談談這次在打造場景、營造時代感上的努力。

    鈕:場景打造搞死人了。我是一個很雞婆的導演,拍完《艋舺》,我企圖說服市政府保留下來,否則剝皮寮就變成蚊子館,日前寶斗里青雲閣被拆除,我心裡當然非常不捨。透過剝皮寮重建的過程,創造了那麼大的效益,這次也希望跟金門縣政府可以有這樣的合作。我最早的計畫更大,想重建兩條街,一是片中呈現的陽翟大街,另一則是如今依然繁榮興盛的沙美老街,但我打算整個換掉地板與招牌,做一些門面。陽翟已經荒廢了,有一些遺跡,我重新陳設,把店再開起來,配合陳清吉洋樓,即八三么主景,它們剛好在方圓兩公里內形成一個三角地帶,可否有一台戲中使用的巴士或卡車,之後留給縣政府,使之成為一個商圈,安排一趟《軍中樂園》一日遊,遊走於這三個景點。沙美最終功敗垂成,花了很久的時間溝通,最後我資源不夠,放棄了,就把主要力氣花在洋樓和陽翟上。

    陽翟以前是一條專門服務阿兵哥的街道,有一些店的遺跡,比方理容院、澡堂,其他大多荒廢,大門深鎖。我們做了很多田野調查,既然要服務阿兵哥,總需要有郵局、電影院、文具行、書店、冰果室、撞球間,可不可能還有一間百貨行,賣著資生堂香皂?我把當年就已存在於金門的特產,再開到這條街上,如炮彈撿來打成的菜刀、貢糖,現在仍生意很好的壽記廣東粥。

    整條街重弄,花了很多時間,挨家挨戶拜訪,開說明會,重新建設裝潢,也重鋪地板,因為以前是沒有柏油路的,那是一個很大的工程。先是思考全片拍攝動線,參考很多老照片與影片,再建設了一條「屬於我們的陽翟」(笑)。

    片中所有物件都是當年就有的,但我們經過重整。所有東西,包括故事,都是從那個時代長出來的,可是最後我也不知道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

    接下來談談選角的部分。阮經天、陳意涵皆為再次合作,阮經天曾以《艋舺》奪下金馬獎最佳男主角,而陳意涵與您私交甚篤,您曾表示她非常害怕演超越生命經驗之外的角色,這次如何帶領兩位進行演員功課?

    鈕:命運的安排讓我們相遇了,過去有愉快的合作,私下有很好的情感,自然就容易想到他們。

    一開始,我就想給陳意涵這個挑戰。她也演了這幾年戲,在她生命經驗之內,她總是可以舉重若輕、非常討喜的,甚至有一些精采的表演,當初我就是看了她在《聽說》的一場戲,才決定要找她演《愛LOVE》。我覺得她該接受這樣的挑戰,她也很樂意,其實在她那瘋癲的外表底下,她非常有企圖心,但她是一個過動兒,靜不下來,且受限於台灣電影的片型,她總是要演甜美的、校園的、跟年輕人溝通的。

    至於阮經天呢?雖然我們合作非常愉快,可一開始,他只是選項之一,彭于晏、柯震東本來也都是我的選項。原先這部片更傾向於喜劇型態,寫劇本時,彭于晏的臉孔常常跳出來。而柯震東因為稚嫩,更符合小寶當時的狀態。可當我的戲漸漸往這方向走,某次相處,阮經天展現了某種可能性、誠意,我就被他蒙蔽了雙眼(笑)。當這部戲要有一點深沉的時代感,小天是我認為最能夠表達的一個人選。

    這兩個角色心理層次滿複雜的,人前人後不大一樣,您怎麼跟他們溝通?

    鈕:非常痛苦啊。我跟小天以前拍《我在墾丁*天氣晴》時會翻臉,《艋舺》和《愛LOVE》都非常愉快,但到這次,有些時刻又會在憤怒的邊緣。因為他的年齡已經超過了小寶這個角色,我希望這個角色一方面純真、一方面又很有生存能力,一方面傻愣愣、一方面又很幽默,不好掌握。

    陳意涵更是,她是這麼的現代、這麼的宅男女神、這麼的古靈精怪、這麼的過動,要丟到那個時代,演一個這麼複雜、難以理解的角色,確實是一趟很辛苦的旅程,對演與導皆然。

    電影拍完了,我覺得他們表現都不錯,當然沒有達到我心裡面的滿分,但是這趟工作經驗一定都為他們的生命留下了一些很扎實、很深刻的什麼,我相信這也會是日後他們被記憶的角色之一。



    據聞陳建斌傾向不試戲,這對於其他演員的表演是否會造成影響?

    鈕:對,陳建斌是第一個不被我控制的演員。他不喜歡試戲,在現場也不喧鬧聊天,他準備好了,一個人坐在角落,當然,這也跟他一開始的忐忑、怕生有關。他一直在一個很被尊敬的場域工作,賺很多很多的錢,這是他第一次離鄉背井,他都開玩笑說:「我這次深入敵營,心裡真的是很害怕啊!」

    對我而言也是很好的經驗,一開始當然是有一些需要調適之處,因為以前都得照我的演,當然我可以讓你試試有沒有更好的,但我通常都覺得還是我的比較好,只是看怎麼溝通。但陳建斌一來就不照我的演,一演,發現比我原本想像的好,所以後來我也願意看看他要怎麼樣。沒想到最後有一個很好的結果,我們也已經水乳交融了,忐忑、猜忌、不適應,通通都消失了。

    又為何選上陳建斌飾演老張這個關鍵的角色?

    鈕:選角的過程當中,是從劉德華想起,他看了劇本,很喜歡,但最後沒發生;後來劉青雲得了金馬獎,我們也交上了朋友,但他也不能演。後來想到大陸有這麼多硬底子演員,看到他們,常讓我覺得看到我爸那一輩的風采和身影,那是港台演員沒有的,有一點復古,帶著一點泥土感,很扎實。

    我以前沒看過陳建斌什麼表演,只有多年前看過兩集《喬家大院》,覺得這演員還不錯。那時,《後宮甄嬛傳》很紅,他飾演雍正,我覺得他表演應該是有想法的,就約了見面。他之所以答應接下這角色是因為他很喜歡《艋舺》、很喜歡這個劇本,但開拍前一度辭演,我也找了一個台灣的演員朋友救火,可怎麼就覺得不對。我們在高雄開拍了,我突然知道要跟陳建斌說什麼,就把我的監製叫來,要他直接打給建斌,幫我轉達他應該接這部電影的原因,過一會兒,他一臉不解走進現場,說:「他說OK耶……」

    後來我跟陳建斌熟了,他才說其實他有壓力,很多人勸他別來拍這部戲,他身為一個共產主義長大的人,要來演一個國民黨的軍人,這有政治上的風險。且片酬極低,聽說,當初他一看片酬,驚呼:「是少了一個零嗎?」正是我叫人打電話給他那一天,不知怎麼,他把劇本拿起來看,看著看著,心想:「這劇本真好啊、這角色真好啊,我真應該演啊,可怎麼辦?我已經推了!」然後,電話來了。



    接著聊聊萬茜這個角色,她是這部片中最讓我驚豔的一個演員。您曾提及,見到她那天,她呆呆坐著回答問題,但開始試戲後,卻完全變了一個人。

    鈕:萬茜其人默默無名。但我有一個很好的選角──編劇曾莉婷,我很信任她。妮妮這角色,我一開始就設定她是在大陸出生的外省人,最好是上海人,家裡開紡織廠,念過教會學校,英文不錯,但她卻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我找了你可以想像得到的所有大陸一線女明星,有喜歡這劇本,卻憂心飾演國軍軍妓會出事,也有較想飾演阿嬌,會對飾演妓女有傷口者。

    一天,曾莉婷說她看了《聖誕玫瑰》,有一小角色很不錯,我看了覺得還好,不像我心中的妮妮。後來我去北京做了一次大規模選角,看了很多女生和伯伯,臨行前一天,突然覺得應該給萬茜一個機會,就把她約來。初見時,她一頭枯黃的頭髮,穿一件略顯奇怪的洋裝,坐在那,兩眼無神地回答問題,一喊action,風情萬種,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她準備了《花樣年華》當中的一段,本來是副導林書宇拿機器在拍她,我就接過了機器,被吸引了。演完,她坐回來,又變成原來的模樣,這是一個好演員的素質。且她強烈表達了想合作的意願。

    歷經反覆琢磨,我們又透過Skype聊了一次,過程中,她拿起吉他,彈唱〈River of No Return〉,她練了,唱得非常好。在我尚未決定由她出演前,她已經推掉許多戲。後來就決定是她了,我會去調整她,找到她的角度、跟妮妮的關聯,她是一個非常好的演員,非常敬業、沒有姿態、思考完整、投入、有情感且技術良好。

    這故事選擇透過小寶的眼睛去看茶室裡的風波與人情,不禁讓人想起《艋舺》裡,藉由蚊子這個角色帶我們一步步走入大人的世界,被那個他原先陌生的社群和文化所滲透、影響,並且一去不回。

    鈕:我不自覺。但他們是有點像,也許體內的那個少年一次一次的經歷成長,上一次是黑道的一種友誼的、義氣的幻滅,這一次是時代的壓迫與終於對命運的一種尊重及理解。我們曾經如此相信,直到發現全是謊言,但最後會知道這其實是命運。



    據聞,「八三么」是金門在地人試圖抹滅的印記,場址多已不復存在,直至2010年「特約茶室展示館」啓用,才正式公開軍中性文化,將之納入國家記憶、視為歷史資產。在田野調查過程中,就您所知,金門人怎麼看待這段歷史?

    鈕:我不清楚,但確實在拍攝過程中有遇到鄉親的反彈,有些人直覺反應:「你為什麼要拍這個?」有一些人則堅稱:「沒有受刑人噢!她們都是自願來的,都是性工作者。」但我們田調的結果並非如此,確實存在受刑人。

    8月23日,本片於金門舉辦首映當天,叫了計程車送我們去機場,司機是一個六十幾歲的金門當地人,起初沒認出我來,我問他要不要去看《軍中樂園》,他說:「我不敢看,我會很苦,會想起很多不快的事。」民國五十幾年時,正值他當兵,他一度想反攻大陸,對他而言,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下車時,他幫我拿行李,認出了我,驚呼:「你是導演噢!」(笑)我要他還是去看看吧,可能就會被治療了、傷口就好了。

    823那天真的非常的感動。之前我也很怕,因為我有重整、解構,很怕他們說「這不是金門」,但許多人說彷彿回到小時候,喚起了很多他們的記憶與熱情。他們提出的歷史考證問題,如,有人說民國五十八年尚無海龍,我說,沒錯,此前叫「成功大隊」,民國六十二年才正名為「海龍蛙兵」,但我想要一個現在更約定俗成、更有力量的稱呼,那是經過我們消化之後的選擇。

    為什麼我一定要拍一部這麼政治不正確的電影、這麼骯髒齷齰的歷史、這麼扭曲酸澀的年代?有一些東西我們始終未曾爬梳整理、好好面對,那個結就沒有打開,兩岸之間難以割捨,卻無法真心擁抱。台灣島內彷彿水乳相融,但一到選舉就又藍綠撕裂,透過一個這樣的旅程,我們真的有一個結可能被打開;透過看到這部電影,就有機會去理解跟你不一樣的人,不同時代、不同省籍、不同背景的人。如今台灣看似豐衣足食,但我們面對無能的政治、無心的政客、無能的政府,我們不快樂、沒希望,但面對那樣荒謬的生命情境,再回頭來看看現在的台灣,可不可能有一些珍惜?還是可以透過我們的努力,擁有一個更好的明天。

    我沒有意圖要拍一段大歷史、盪氣迴腸的史詩,這非我本意,我只是被推進了那個時代,想說這些人的故事。

    侯導擔任本片剪接指導,他提供了哪些具體建議?您的作品向來強調戲劇張力,情緒鋪疊得飽滿,而侯導則擅留白與意境,在這方面你們是否曾做了溝通?您在片末特別感謝侯孝賢,他既是引領您步上電影這一途的恩師,也是批評您老愛演又演不好的嚴師,請談談他對您的影響?一直以來,您是否企圖追尋他的認同?

    鈕:這一切都是神祕不可測的。侯導與我,亦師亦父亦兄亦友,這是我十七歲時跟朋友講的。我已經演了七八年戲,在《小畢的故事》碰到侯導,而後又拍了《風櫃來的人》,他完全改變了我對表演的觀念,顛覆了我對導演的印象,不是高高在上、而是跟我在一起,不是制約我如何演繹、而是給我一個情境。童星階段,我常常不快樂,因為導演下令:「哭!」「笑!」,叫我講一些不是人說的台詞,到了侯導,通通不需要。他給了我一些觀念、一些話語,二十年後,突然發現,我怎麼跟我的演員講一樣的話,比方永遠不要用表情、嘴巴演戲,要用你的眼睛演戲;要連結到你的生命狀態。

    我很尊敬他、喜歡他,看到了一個電影作者所能達到的高度,除了作品,還有待人處事,大方、仗義、大器,都影響了我後來的行事,雖然我是一個不孝的徒弟,如此的爭議,但他始終引領我、規範我,如果我有什麼作為,很多是來自他給我打下的基礎。他一直是我的一個父親形象,尤其我父親是那樣的狀態。可命運的安排就是,本來《童年往事》我也要演,但當時接了另一部戲,從此分岔,流落到底層,沒有戲演,在複雜的社會當中摸爬滾打;而他,成了一個大師。但我一直很愛他。

    之後我也成為一個導演,每拍好一部戲,就會給他看,希望得到他的肯定,但他永遠就是批評,不管是電視或電影,我也會很憤怒,心想,你都是拿坎城的標準來看我這個電視單元劇,也不太公平吧,爸爸。

    一直到去年,我經歷了人生一次很大的震盪,我在希臘看到沸騰的媒體對我的批判,訪問了侯導,他說:「活該啊!他答應人家的事就應該做到啊!」當時我非常無助,發了一則簡訊給他:「侯導,為什麼每次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總是這樣子……。往事歷歷在目,你就不找我演戲了,《艋舺》時,你說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但後來我還是把它刪掉了。

    那次經驗很巨大,我真的踏入了一段旅程,頭被壓下去了,不再像以前那麼任性囂張。小天去拍了《聶隱娘》,侯導對他特別慈祥,一如李行導演對我,就像傳統家庭的父權結構,爸爸盯兒子、爺爺疼愛孫子。小天常跟我說:「豆哥,不要說侯導不愛你,他超愛你的!跟我聊天,每次都講你!」我心想,是嗎?

    經過去年那件事,我突然懂得我跟他之間的情義結,我很想得到他的肯定,又很想超越他。我突然覺得這事很荒謬,我變得柔軟了。去年某次活動碰到他,第一次,我問他要不要來看初剪,以前從未有過,我總是電影完成後才請他來看,要他說好,他永遠不說好。

    後來他來,看完,我說,這片子很長,又想參加影展。他說:「那我來幫你剪一版吧!給我個十幾、二十天,等我《聶隱娘》剪完。」但我不能等,因為有要送影展的壓力,他說:「好,那我早上來剪你的,晚上剪《聶隱娘》。」

    有一天,我出國,接到簡訊,說,侯導來了,早上十點就來了;到了晚上十點,他們說,侯導剛離開。我很激動。

    他每天早上都來,過幾天我回來了,就幫他泡杯咖啡,陪他坐坐,看著他,一直碎念:「侯導你應該很愛我吧?」我突然知道我的心情了,他就是我父親。我從十歲開始,父愛有了斷裂,因為父親生病了,而外公在我十九歲時過世,始終沒有一個人,可以在我成長中給我提醒、給我無條件的關愛,同時也必須讓我服氣。

    侯導二話不說,沒有談任何條件,我心裡真的有一個好大的傷口、好大的渴望,被療癒、被滿足。他幫我去蕪存菁,在面對這段我一開始就想腳踩在地上、樸實完成的故事,他確實又讓我馬步再蹲低了一點,也許最後它是更不市場的,但卻是我這部電影需要的。有一個斷裂得以銜接,有一個傳承很清楚地展現。

    侯導掛過很多次監製,確實前面的籌備拍攝我也沒煩他,我覺得「剪接指導」是一個非常合理、符合事實的稱謂。我在片末加上一張字卡:「謝謝侯孝賢」,不單是謝謝他這一次幫助我整理素材,是謝謝他為我打下的基礎,給我樹立了典範。他是養育導演鈕承澤之人。

    在幫我剪接時,正逢他的生日,我後來買了一件日本潮牌雨衣給他,很好的質料,藍色的,然後我自己買了一件黃色的,就是一個兒子,看到一件喜歡的衣服,買給了他爸爸,要他不要總穿得那麼老氣。他一拿到,直說不敢穿,但還是穿上了,跑去鏡子那邊照了半天。(笑)

    這是您有史以來拍過最艱鉅的片子,關於本片,您曾說:「透過這一個一個的角色,我更想看到那個命運的荒謬、時代的無情,在這個風光明媚的小島上,面對這一望無際的海,他還是有一個牽絆、盼望,能夠陪著他,去度過這一個一個難熬的日子。」對您個人來說,從籌拍至拍攝期間,您又是存著什麼樣的期待,去面對這樣大的艱難與考驗?



    鈕:欸,夜熬過去,天就亮了。

    這是一個非常不理性的投資,尤其俗爛如我、奸巧如我,我也自詡要成為一個有內容的商業片導演,兩年前,開始推動這個案子時,我知道面臨大陸不能上片的風險,可是我當時想做大,建立工業,甚至把公司推上市,唯有如此,才知道怎麼跟資本溝通,才可以成為一個透過數目字管理的現代化公司,才可能擁有工業,才可能帶著台灣的尊嚴與特色去那個更大的市場,追求華語電影國度的降臨,終結好萊塢的文化殖民。這是我的一個大夢。

    依我的佈局及對品牌的想像,我知道投資人不會跑,我可以藉由別的收入去支撐這次投資,當時的想法雖浪漫,但理性。那時很多人想要我,我說什麼,他們都會答應。但出事了。

    所有的事情停下來。我想這也許是老天爺給我的訊息,我知道投資人會走,果然,都走了,那個每個禮拜打電話來的金控,至今未曾再打電話來過。

    面對一個那麼蓬勃興盛的市場,我確實是一個相對成熟的導演,尤其在商業片這一塊。在決定拍《軍中樂園》之前,我確實也碰到很多讓我心動的案子,比方《哈利波特》四、五、六集的特效團隊要來拍一部中國版的《魔戒》,預算和企圖心非常大,酬勞隨我開。我推掉了。因為我覺得我不能見獵心喜,得先把《軍中樂園》拍完。後來出了事,有些大陸投資人打電話來關心,我說可能會停拍,他們便要我趕緊過去。

    我原以為,陸資的引進,是我應該被稱讚的,因為我引進了活水,把台灣電影帶到更大的場域,現在卻被抨擊。可是我放不掉,我太愛台灣了,那個情感很複雜。

    首先,在哪跌倒就要在哪站起來,唯有拍出這部電影,我才能證明自己。更重要的是,這些團隊的辛苦努力呢?大家都幹了這麼久了。這是所有人人生的一個污點,所有人都被調查局約談。一次挫敗,你們何辜?我有一個夢幻團隊,我不忍心。

    另一個更大的召喚是,我知道假若今天不拍,以後都不會拍了。因為我後面一個又一個案子。但如果我不拍它,這段歷史將被遺忘,我父祖那一整代人的漂泊、一代又一代台灣年輕人或性工作者的壓抑與心酸,誰幫他們訴說?我覺得我下一輩的導演,對這題材也沒有興趣。出於以上種種原因,我覺得我應該要拍它。哪怕我知道會很慘,我找了財務長,問他能否撐得下去,他就帶了一堆文件來叫我簽。(笑)

    在那驚駭駭浪之中,啟航了,確實發生了很多神祕不可測的事情。我有強烈的感覺,這是老天爺給我的,它是對我的鍛造,讓我更謙卑,更看清一些狀態,環境的狀態、自己的狀態,讓我腳更踩在地上,讓我更純淨。

    就像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台卡車,竟然只能前進不能後退,一喊卡,每個人就上前,把它推回原位,就有人笑說:「欸呀,這好像我們的處境啊。只能前進,不能後退。」

    雖說這是一個愚蠢但浪漫的投資,但是,我們的志氣呢?台灣電影需要有的類型與語法,或是團隊需要累積的經驗呢?有什麼了不起,就幹吧!所以它是一個非常飽滿的、刺激的經驗。拍了幾天後,我就慶幸還好有拍,我好幸運,我一個小太保、一個痞子、一個做作的商業片導演,何其幸運可以面對這個時代,被這個題材選擇,如此純良地跟一群人,踏上了一段這樣的旅程。我希望這一部電影能夠讓每一個應該看到它的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