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15年的小说《平原上的摩西》,有点像中国版的《请回答1988》,勾起了我对东北老家童年的许多回忆。很优秀的一篇中篇小说,借用了西方摩西分海的宗教典故。原定档于今年的平安夜上映,也算是想呼应小说的名字。
由于某种“自信”的原因,电影被迫改名为《平原上的火焰》。火焰?什么火焰?为什么不改成火锅?名字改的莫名其妙…不过改了就改了吧,还是很期待这个电影的上映。然而,还是由于某种“自信”的原因,电影终究无缘于2021年平安夜。
我想,如果这个电影改名为《平原上的扯蛋》,然后选择在五一六一或者随便普通的哪一天上映,应该就没有这些破事了。
唉…这样的“自信”,还是不如“不自信”了吧。
李斐问庄树:“我错了?是我想除夕夜为你放把火,还是我想去南方错了?”我被她问住,她的困惑是那么直接,却那么无力。
李斐想要逃离吉林,逃离这片神弃之地,到南方去结束痛苦—— 无端在脑后落下的板砖,因为暖气坏掉只好睡在沙发上的夜晚,如影随形的抢车焚尸案件。于李斐,这些痛苦从脚趾尖开始,逐渐爬上汗毛,最后成为呼出的一口无可奈何的白气。但是这片痛苦而来,又会走向何处?
在本应该是这个城市经济支柱的工厂里,机器破败不堪,勉强能工作的用粉笔被做好了记号准备拉走;而原本应该是城市主人的工厂工人变成了无名而愤怒的群众。观众所被呈现的只是他们的喧哗与走廊里挨挨挤挤的背影。这些支撑着吉林这工业城市运转的最后基础设施于人际关系被破坏了之后,寒风无孔不入,希望无以为继。
而那个象征着温暖与新生的南方,被寄托在每一个被运往它处的家具缝隙里,寄托在人们望向远方迷茫而忧伤的目光里,寄托在口口相传的奇迹里。其实南方具体哪个城市不重要,人们只是希望城市恢复到以前一样的生产与安全。如果在吉林这座,所有学校、婚丧嫁娶、住宅体系都围绕着工厂而进行的城市中,最根深蒂固的链接抖失去意义,那么什么才能称得上是引以为傲的呢。
因为失去了骄傲,混乱从此产生。庄树的爸爸彻夜打牌,李斐的父亲失业摆摊。当经济的压力落到每一个人头上,贿赂成了美德,模范成了空名。而当公序良俗成了负担,庄树和朋友们便从此自然地抢车,打架,百无聊赖。这座城市没有人能够指责他们,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他们。镜头下的庄树和朋友们与其他无数青春电影一样,三五成群挤在车里,在路灯下摇下车窗,在车里放声大笑。然而坐在偷来的出租车里,这份欢声笑语是那么不合时宜。
同样不合时宜的,还有那一场放一把火的约定。李斐乘坐便衣警察驾驶的出租车前往汾屯,她的父亲紧随其后。在那间出租车里的四人各自心事重重。在李斐看来,这只是稀松平常的父女之间的谎言。在李斐父亲看来,这是自己对女儿暴躁的关心。在受到上级一刀切破案压力的警官看来,这可能是自己还是工作的最后一次机会。直到警官最后亮出枪准备逮捕李斐父亲之前,我都不会想到这次无关紧要的对话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这种日常和生死关头的反差在我看来是那么不合时宜,没有预警,没有追逐,甚至没有第四个人的背后操控。枪声在一片混乱中响起,多年之后这支枪同样延续着不合时宜的身份,一直藏在饭盒里。
庄树妈妈手中描绘的“平原”牌烟盒,正面是一片沃土良田,背面是一个手拿火柴的小女孩。香烟本用来平息欲望,然而李斐妈妈用其暗送秋波,传递着自己的心意与欲望。李斐学画的时候,庄树妈妈勾勒着烟盒上手拿火柴的小女孩,她告诉李斐,只要拥有信念,红海都会为你打开。
影片最后烟盒成为破案工具,是可以称得上最符合原著精神的一段,也是“信念”回光返照的时候。庄树手里捏着烟盒,看到烟盒上的人是如此熟悉,但是随着破案,观众才知道谜底就在谜面上:李斐就是案件核心人物。那天晚上,这盒香烟上肖像的原型,这盒香烟的持有者和借烟人一起密闭在出租车里。庄树只有通过这烟盒才能拼凑起那天晚上的故事。“平原”上永远宁静,而只是因为李斐的,想要在平安夜一把火信念,从此烟盒上她的脸颊沾染了血迹。而也正是因为庄树对这起案子的信念,李斐终于得以拨开时间,再次来到他的面前。
平原上的火焰终究被庄树点燃,燃烧了这个城市不甘的颓废,燃烧了名存实亡的公序良俗,燃烧了年少的无知与爱情。而于我,它也燃烧了我对这座城市的生养之情,我身在纽约见证着电影里似曾相识的父辈的身影,衰败的城市街道与工厂,无比熟悉的方言与习俗。然而我并不想回去,像千万吉林市毕业的高中生一样。只是平安夜的一场火焰值得怀念,其所燃烧的,只是任之随风而散。
去林肯中心看这部电影那天,正是林肯置办亡灵节的日子,穿着骷髅骨骼衣服的人在跳着不明所以的舞蹈。而往日空无一物的静水上也放上了色彩鲜艳的纸灯。每处都有人在思乡,故乡只在被回忆起来的时候才引人回首。
当《平原上的火焰》在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首映结束的时候,一个外国记者提到,这部电影让他想到《南方车站的聚会》《杀人回忆》还有《燃烧》。扑朔迷离的连环杀人案件、浪漫而无望的爱情、熊熊燃烧的火焰,这些元素的交叠融合,重新定义了新一代的亚洲类型片。
另一个外国记者感慨,在今日中国,涌现出越来越多像这样带着时代印记的黑色电影。
文、采访:笑意
责编:东SIR
编辑:抛开书本编辑部
二十一世纪伊始,新人导演奉俊昊带着《绑架门口狗》《杀人回忆》来到圣塞便艳惊四座。随后, 陆川《南京!南京!》与冯小刚《我不是潘金莲》分别在09年与16年摘得最佳影片的殊荣——金⻉壳奖。
再到今年主竞赛的《一秒钟》与《平原上的火焰》,无论是犯罪类型还是文艺电影,对历史、社会与人性的深度剖析一向都是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选片考虑的重要因素,脱颖而出的亚洲、华语电影往往也备受期待。
从圣塞巴斯蒂安电影宫望向窗外,能看到大西洋的海浪一波一波撞击着防波堤墙。偶有巨浪袭来,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而岸边的花岗岩石始终躺在那里,接受着浪花的拍打。
我们所生活的时代,我们的父辈、祖辈所经历的历史,又何尝不是如此。
银幕上的《平原上的火焰》呈现的是我们熟悉的中国,地域与时代的特征都无比鲜明。故事发生在九十年代到千禧年后的中国东北,一些东西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比如草绿色的警服,蓝⻘色的百元大钞;一些东⻄依旧深藏在记忆里,疲惫一天的男人们依旧爱去澡堂里搓背,曾经在一个厂里的同事在卡拉OK不忘点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时代更迭间隙,一些人追逐在浪花的前端,早早下海经商,靠着贪婪的野心与精明的头脑,给自己换上更大的新房子。另一些人虽然诚实勤劳,却被时代抛弃在后面,离开了工厂的铁饭碗,像是在汪洋大海中迷失了方向的鱼,不得不在这错综复杂的社会里艰难求生,与命运搏斗。
影片改编自双雪涛的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是当代中国非常重要的一部文学作品。生于80年代的双雪涛偏爱讲述家乡东北的故事,他的文字也如寒冬中的一把烈火,冷峻质朴的笔调掩不住肆意的浪漫。
导演张骥更被业界熟知的⻆色是一名出色的摄影师,曾凭借影片《东北偏北》入围第51届台湾金马奖最佳摄影奖。初读小说的时候,他对书中个人成⻓与父辈生活经历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因而决定首次执导,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他认为小说与电影体裁不同,体量也不同,电影既要保留小说的气质,又要找到适合银幕的表达方式。
小说改编成电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因为两者的艺术表达是各有侧重的,小说立足于“读取”, 给足读者细细咀嚼与想象的空间,而电影则是更直接的“观看”,浪漫与苦涩都通过电影语言直接传达给观众。小说采取了多⻆度交叉叙事,把众人的记忆层层剥开,最后才显现苦涩的真相。而电影则采取了更直观的处理方式,把小说中多个时间点简化成90年代与00年代两部分平铺直叙。
影片也对事件发生的时间和人物年龄做了调整。书中前半部分的故事发生在95年,十二岁的女孩李斐正面临小升初,庄树比他小一岁,是⻘梅竹⻢的玩伴。虽稚气未脱,聪慧的李斐对于世事的理解已经勾勒出了轮廓,对庄树心生喜欢,便与他相约平安夜,想把火做的圣诞树送给他作为礼物。“你敢吗”,“你敢我就敢”,两个孩子单纯烂漫极了。
而电影中的年份改成了97年,周冬雨饰演的李斐准备上高中,刘昊然饰演的庄树则已然是一个叛逆的少年。一个向往南方,却苦于父亲的贫穷与懦弱,坚韧中带着刺;另一个看似混迹于街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却也拒绝继承父亲的作⻛,有着一颗向善的心。两个走在现实边缘的少年,像是点亮了一根爱情的火苗,彼此依偎取暖。他们在平安夜约定放火,像是一场浪漫的出逃,想要把成⻓的痛、初谙世事感受的失望统统燃尽。
后半部分的故事,也从小说的2007年改成了2005年,时间跨度从12年调整到8年。此时的庄树家境丰裕,却成为了一名初出茅庐的刑警,而李斐则陷入命运的泥淖挣扎求生。他与李斐重逢燃起的爱情火焰,烧得炽热而危险,颇有《白日焰火》的味道。
“火焰”这个意象在影片中有多个可解读的⻆度,可以是光与热,是希望,是生命力;也可以是无法 预知的危险,是愤怒,是毁灭。
小说中多⻆度的叙事,让读者得以窥⻅每个人物的内心或是记忆。叙事的层次与纵深感,在并不庞大的篇幅里达到无比宏大的效果。电影的体量则缩减了许多,把年轻人作为叙事的焦点,同时克制而精准地描绘了父辈们的生活状态。对于父辈们而言,上一代的恩怨与那个年月都已成过往,或是迎流而上,或是被时代裹挟,他们选择了向前看。
可以说,《平原上的火焰》是对于原著大胆的二次创作,在保留原著一些重要元素与内核的同时,做了更类型化的处理,以影像叙事的力量直达生活,抵达更多的观众。
(以下内容是书本特派圣塞记者笑意对导演的采访。)
抛开书本:改编中篇小说到长片的体量,有哪些艺术加工和再创作?如今文字作为影视改编的母体,改编电影和原创剧本有什么优势和困难?
张骥导演:电影和小说首先是表现方式不同,视听有自己的优势,但时间长度限制,我们在改编小说时不可能面面俱到,要有所取舍。每个导演去改同一个小说会不一样,我可能会去选我认为更能引导整个故事的主线人物和主要情节。要拍一个人好电影,哪种都不容易,改编小说从故事内容上会有一个把手,但雪涛的小说本身非常好,这对电影创作也是个压力。是因为喜欢这个小说才去拍它,不能把小说的那个核给丢了。
抛开书本:影片年份跨度也做了调整,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张骥导演:电影跨越两个年代,做一个对称的结构,这是在写具体剧本之前就决定了。这两个年代在中国当代史,尤其放在东北这个地域是很有意义的。人物命运因为一个案件,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两个年代有一个对照。把两个家庭的几个人物朴素的拍好了,时代的变迁也就呈现了。
抛开书本:原著作者双雪涛作为艺术指导参与了这部影片,他对于影片美学氛围的营造有哪些影响?
张骥导演:从五年前开始要改编成电影,雪涛就全程参与了,整个故事的剧本儿到看景,甚至到服装细节,都参与了讨论。因为我们交流的很多,不限于电影小说本身的内容,所以我觉得电影最后呈现的内核和小说是一致的,雪涛对美学氛围营造的贡献是潜移默化、无处不在的。
抛开书本:在摄影布景方面,如何在影片中展现东北风貌?
张骥导演:这部小说本身就是东北的故事,选景我们去了很多东北的城市,最后决定在吉林市拍摄,找到了一些有年代感的工厂和家属区。美术方面我们也本着尽量不破坏原有质感的情况下,做了一些细致的工作。造型师也查阅了大量的过去年代的资料,出了很多效果图,大家一起讨论。摄影整体风格我们以年代划开,上下两个年代略有不同,以写实自然光为主,两部分镜头风格,上半部平稳舒缓,下半部稍有晃动手持感,寻求一些不安的情绪。
抛开书本:周冬雨与刘昊然身上分别有哪些特质,让他们成为男女主角最终适合的人选?
张骥导演:冬雨我们在创作剧本,这个人物成立之后,就觉得冬雨是最佳的人选。这个角色难度很大,要从女孩儿演到女人,需要表演的维度很丰富,这个年龄段里,她肯定是最好的人选。庄树我们一开始没想到最合适的人选,直到我们见到昊然,他身上有一种很干净又很坚定的东西,这个是庄树这个角色特别需要的。电影里和小说里的庄树一样,迷惘叛逆,但骨子里很正,成年后也有少年感,昊然赋予了这个人物特别可信的表演。我觉得他也完成的特别好。
抛开书本:刘昊然和周冬雨的互动有没有印象深刻的表演火花片段,对两个人演技的评价如何?
张骥导演:电影里相比小说,庄树和小斐的互动多了很多,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是很重要的一条线。两个人演的都非常好,每场戏我作为导演都觉得很动人,他们把青春的懵懂和命运改变后的深沉的爱都表现的很有层次。一定要说片段的话,放火的约定,八年后的重逢包括最后的结尾,都特别能看到你所说的火花。
抛开书本:演员调控进入角色,还原90年代气质做了哪些准备?
张骥导演:两个演员都很认真,做了很多功课,他们都看过原小说,也去了解了那个年代的时代背景,听那个年代的歌曲。当然,我们制作上也是用心的,包括服装、美术置景的气氛也能帮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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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名改成“平原上的火焰”比原来的“平原上的摩西”没有什么不好,“火焰”是一个可以多层次展开解读的主题,也是人物精神状态和电影黑色特征的提示。首先是刑警庄树与青梅竹马的李斐的火焰之约,是一个没有完成的爱情故事的信号;其次,影片中两次谋杀,都是以点燃的汽油进行毁尸灭迹的。
水与火母题的二元对立,李斐后来认识的中医-吗啡贩子是在湖水中溺毙的。李斐的父亲后来则在澡堂打工,也是一个与水有关的场域。
影片由阎连科题词,双雪涛原作改编,反应了最近几年中国商业片/类型片和艺术品结合的尝试中比较成功的进展,最终把黑色电影、侦探悬疑题材的故事引导到东北下岗潮前后荒凉、衰落的后社会主义空间,从而在情节中加入沉重的社会问题。
气氛有1990年代末期的特征,老百元大钞,衰败、乌烟瘴气、脏脏的,人物活得压抑、野蛮又茫然,这体现出艺术作品中对几十年来资本主义野蛮成长、原始积累的重大经济社会变革,终于找到了一种可以被中产观众接受的再现方式。
人们没有表达的渠道,焦虑,李斐想到南方去但是无法出走,最终出走成功却成为终身残疾,人物的创伤成为从九十年代末至今的社会矛盾的隐喻,每个人都有压力,但是又无处释放,李斐的命运成为普通人命运的影射,我们不再在电影中看到跟“改革开放”的时代节拍共振的人物,而是看到了被“改开”和社会变革落下的人,李斐成绩不错,想去重点中学,结果稀里糊涂的就出了车祸,爸爸摆摊贩东西被打,后来又遇人不淑碰到一个对他进行PUA的中医,我们不讲那些伟光正的故事,讲的都是这种非常人性化、司空见惯到令人麻木的现实,关于人的理想如何在现实面前走样。并不是说所有的人都是一路重点中学读大学上去的,社会发展、改革、震荡的黑暗面,那些被历史巨轮碾压成齑粉的人,终于出现在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