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 Memories of Underdevelopment / Inconsolable Memories / Historias del subdesarrollo / 关于不发达的回忆
导演: 托马斯·古铁雷兹·阿莱
编剧: 埃德蒙多·德斯诺斯 托马斯·古铁雷兹·阿莱
主演: 塞吉欧·柯瑞里 黛西·加纳多斯 埃丝琳达·努涅斯 奥马尔·巴尔德斯 勒内·德拉库斯 约兰达·法尔 奥费利娅·冈萨雷斯 Jose Gil Abad 丹尼尔·乔丹 Luis López Rafael Sosa Eduardo Casado Revuelta René Depestre Edmundo Desnoes Pello el Afrokán 杰克·盖尔伯 托马斯·古铁雷兹·阿莱 David Viñas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古巴
上映日期: 1968-06-01(佩扎罗电影节) 1968-08-19(古巴)
片长: 97 分钟 IMDb: tt0063291 豆瓣评分:8.1 下载地址:迅雷下载
按:“失败”是一场漫长而混沌的溃散,我们甚至难以期许它略显仁慈地带来黑白分明的二元局势。多数情况下,“失败”中的个体只能在巨浪裹挟下于极为有限的范围里做出自发选择,这便滋生出了许多模棱两可的阈限空间。设定在上世纪60年代初期古巴政局危机背景下的《低度开发的回忆》中,主人公塞吉欧散漫地游走在动荡的哈瓦那街头,伴随着个人存在主义危机的刺痛,闷声思忖着社会形势的变迁。本周日,我们将一起欣赏这部古巴电影史上最为重要的作品之一,在交织叠覆的视觉材料中,获得另一种看待“失败”的可能。
间隙的迷雾: 阿莱的影片《低度开发的回忆》中的存在主义不满* The Fog of the Interstitial: Existential Disaffection in Alea's Memories of Underdevelopment 作者: 查德威克·詹金斯(Chadwick Jenkins) 翻译 | 逸菲, shun 编校 | 王竹馨, shun *注: 本译文删减了原文中最后一段关于《低度开发的回忆》CC修复版发行的介绍 本篇字数6850字,阅读需12分钟 在托马斯·古铁雷兹·阿莱(Tomás Gutiérrez Alea)的电影中,主人公是一个与自己的国家疏远得无从依归的居民,一个对于周围环境过分熟悉的旅客,无法体验稍纵即逝的惊喜。
1959年1月1日,古巴总统富尔亨西奥·巴蒂斯塔(Fulgencio Batista)逃离古巴国境,宣告着将古巴拱手让予由菲德尔·卡斯特罗(Fidel Castro)领导的游击队。卡斯特罗接管了这个深陷政治腐败的国家,它承受着暴徒黑帮的兴风作浪,许多本土自然资源也被美国的商业利益集团所控制(大约75%的可耕地被境外实体所据有)。更令人震惊的是,几乎没有古巴人接受过任何正规教育,基础设施(最重要的供水)不足,失业潮猖獗。种族隔离也深深撕裂着古巴社会,妇女受法律保障的权利非常有限,许多古巴人都严重缺乏住房和医疗保障。 上台后卡斯特罗立即实施了一系列旨在改善古巴的困境的改革措施:将土地转为国有化,关闭黑帮赌场,解决妇女权利与种族不平等问题。但同时,他未经适当的法律程序就草率处决了许多巴蒂斯塔的追随者,将古巴一批富裕公民的私有财产没收充公,驱逐了罗马天主教会,制定了防止推翻他政权的镇压措施,包括建立了一个间谍网络(保卫革命信息委员会, Informant Committees for the Defense of the Revolution);这些举措让成千上万感到自己的权利被剥夺、或是受到卡斯特罗政策直接威胁的古巴人逃离了古巴。 卡斯特罗同样通过寻求文化手段来加强他的革命政府在人民中的地位,在掌权后不久,他的政权创建了“起义军文化部”(the Dirección de Cultura del Ejército Rebelde)。在这个意味不明的机构下面设立了一个电影部门,到1959年3月,这个部门成为了“古巴电影艺术与产业协会 (ICAIC)”。该机构是根据一项法律建立的(革命政府通过的第一项有关文化的法律),这一法律宣布电影是 "最强大和最具煽动性的艺术表达形式,也是公共教育和思想传播的最为直接与普及的载体"。这开启了之后约为十年的所谓“古巴电影黄金时代”的序幕。 ICAIC的成立目的是制作、发行和展映古巴电影,作为教育广大群众的一种手段;电影是一种大众艺术,这意味着它不仅仅是为公众所消费的,更是一种政治团结与发展的举措。这一机构早期出品的电影大多是纪录片,编载着革命的雄心和成就;其中最重要的两部是《我们的土地》(Esta tierra nuestra, 托马斯·古铁雷兹·阿莱, 1959)和《居处》(La vivienda, 胡里奥·加西亚·埃斯皮诺萨, 1959)。就此而言,ICAIC似乎成为了政治宣传的工具——而卡斯特罗那臭名昭著的声明,即他在1961年对于“创意表达在新古巴的作用”的宣言更是坐实了这一嫌疑,“一切都属于革命麾下;革命之外,了然无物。”实际上,许多导演由于确信他们的创作在这样一个政权中必然会遭到审查,要么就自行选择流亡,要么就因各种争议的影响而失去了他们在ICAIC的位置。
然而,托马斯·古铁雷兹·阿莱1968年执导的作品《低度开发的回忆》(Memorias del Subdesarrollo)——由埃德蒙多·德斯诺斯(Edmundo Desnoes)的同名小说改编,其本人也参与了剧本创作——则说明了ICAIC发行的电影并不一定就缺少具备意识的敏锐批判。相反,不论限制是宽松或是严格,ICAIC为艺术家们提供了机会去创造一类新的批判型电影——公开贬斥新殖民主义及其资本主义下层结构,同时也不美化革命,不去忽视持续存在的不平等现象,不否认那些前当权者所经受的切实痛苦(应得的或是无端的),即便当时卡斯特罗政权表面上站在被夺权者的同一侧。这是古巴对“第三电影”的回应,这是由作者导演的形象所驱动的革命性电影,试图开辟出有别于好莱坞模式的“第一电影”和欧洲艺术界的“第二电影”的不同空间。 不过古铁雷兹·阿莱却是对“作者导演”这一概念持高度批判态度,他为自己的电影创作方法寻求了一种合作模式——这种合作不仅包含一群敬业的工作人员,还囊括一种横跨影片类型区别、跨越高雅艺术与大众艺术的划分、跨越创作内容和现成素材之间差异的作品形式。因此《低度开发的回忆》成为了一部叙事简单,但在政治、存在哲思、美学主题上意涵丰富的电影;情节设计简洁,但组织形式复杂;这部电影在直面政治节点的复杂性的同时,并没有将这种复杂性消减成为一部简单的宣传性道德教化作品。 影片所处的政治节点是由美国支持的古巴流亡群体入侵古巴的“猪湾事件”(1961年4月)和古巴导弹危机(1962年10月)之间的一段时期[校注: “猪湾事件”,指1961年4月17日,美国针对菲德尔·卡斯特罗领导的古巴革命政府发动的一次失败入侵,这次行动由美国中情局策划,标志着美国反古巴行动的第一个高峰,并催化了之后的古巴导弹危机]。这时的卡斯特罗才刚刚掌权,国局动荡不宁。“猪湾事件”证明,古巴仍然那样的不堪一击,同时也表明了仅仅对于古巴实行贸易禁运并不能打消美国的不满。新一轮的大逃亡随之而来;那些不确信卡斯特罗有能力抵御美国强大威力的古巴人们放弃了这个国家。同时,许多留下来的人将卡斯特罗视为民族英雄:这位大胡子救世主,义愤豪言,愿意站出来对抗资本主义势力和新的殖民主义力量。切·格瓦拉(Che Guevara)甚至给肯尼迪总统写了一封感谢信:“感谢猪湾事件。在这次入侵之前,革命是脆弱的。而现在它前所未有的强大。” 尽管卡斯特罗之前一直拒绝给古巴革命贴上“共产主义”的标签,但他现在宣称其在本质上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并越来越紧密地与苏联站在一起。他很快与苏联总理尼基塔·赫鲁晓夫(Nikita Khrushchev)达成协议,将核武器从苏联转移到古巴,在美国触手可及的距离内,由此引发了古巴导弹危机;许多人认为(许多历史学家仍然这么看)这是冷战的冰点时刻,在那一刻,这世界危如累卵的权力平衡在一场全球性灾难与毁灭的突发中几欲崩盘。如果说这是古巴生活中一段血脉喷张的日子,那几乎算是轻描淡写了。一侧是民族自豪感和一种新建立起的自信,另一侧则是存亡恐惧与致命的忧虑,古巴社会在这两者之间游移。
在这场动荡中,我们跟随着塞吉欧·卡莫纳·门多约 (塞吉欧·柯瑞里 Sergio Corrieri 饰) 乏善可陈的经历;他是一个38岁的中产阶级半吊子知识分子,心怀抱负的作家,继承了家族的家具生意,靠从家族的各种产业收取租金生活,其中也包括他自住在顶楼的那栋公寓。影片的叙事很简单。塞吉欧陪同将要逃离古巴前往迈阿密的父母和分居的妻子去机场。他留在古巴,没在真正地工作,也没在真正地写作,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他沉浸于自己与妻子各种争吵的回忆中(尤其是有一次,他在妻子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一次争吵录音,这似乎特别地困扰着他——也许正是因为这次争吵如此精确地涉及到对于私人经历和混乱动荡的不当记录),他用望远镜偷窥邻居的情况,协助他的朋友巴勃罗离开古巴,幻想着他的管家(在他的想象中,她的洗礼变成了一个充满性欲享乐的声色时刻,而他自己则扮演着主祭的角色),无精打采地参加文学讨论会,并与一位名叫埃琳娜 (黛西·加纳多斯 Daisy Granados 饰) 的年轻有志的女演员有染。他把她带回自己的公寓,让她试穿并拿走妻子的衣服,还与她交媾甚欢。很快,她的不成熟、对知识追求的缺乏好奇就使他感到了厌倦,他随即甩了她。不久,她的家人找来了,埃琳娜告诉他她只有16岁,是他夺走了她的童贞,她起诉了他。 《低度开发的回忆》的重点显然不是剧情;这部影片是一部影像素材的集锦:有一部分本质上是纪实性的(大部分来自于早期电影和影片素材),有些是虚构电影的常见风格(演员在片场,依据剧本表演),有些是其他电影的片段(特别有一段,是由被之前古巴审查方判定为过于淫秽的多个片段剪辑集合而成的),还有一些是直接跟随着主角在哈瓦那街头与路人同行的镜头(影片临近最后有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时刻:塞吉欧乘坐的出租车被一名警察拦下——这位警察直接望向镜头,显然对他被拍摄的原因感到好奇——接着塞吉欧在一群熙熙攘攘的非裔古巴人中逆向穿行)。通过这种方式,这部影片成为了一场对于电影技术的研究,它意图引发这样的思考——革命之于那些坚定地拒绝采取任何立场的人来说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诚然,塞吉欧是存在主义不满的典范(将忿忿不满作为一种自处模式)。他从不掩饰他对于古巴的蔑视。“欠发达”一词是他的标语,在他的旁白叙述和他与其他角色的对话中反复出现。即便如此,他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以离开哈瓦那,而是毅然决然地留在他那间隙性的、显而易见是临时性的位置上。在一个以消除资本主义不公为荣的社会里,他仍旧是一个资本主义者;在歌颂无产阶级的国度中,他是中产阶级分子;在实用主义和政治实效性的体制中,他是唯美主义者;在一个忠诚与奉献的时代,他是政治不可知论者。他不是一个政治犯;他不是卡斯特罗政府公开惩处的众多中产阶级分子之一(至少在影片中的时间框架内不是这样——影片中有迹象表明他的财产很快就会被没收)。既非流亡者,亦非革命者,塞吉欧认识到他在这一生中要么是太早,要么就是太迟。这是他所徘徊的,也是追索着他的间隙空间。他成熟得太晚,没能充分享受随着巴蒂斯塔时代衰落而萌生的希望果实,却又过早地沿袭了他所处阶级的骄傲自满和优越意识。
所以,他像是一个来自前一刻的游魂般在哈瓦那四处走动;与他的周遭相分离,但却也无处可去。看似仅仅是出于习惯,他继续过着那已经与自身相疏离的生活,他是一个与自己的国家疏远得无从依归的居民,一个对于周围环境过分熟悉的旅客,无法体验稍纵即逝的惊喜。很少有影片中的角色过着这样味同嚼蜡的生活,却并不与肉体苦痛相关。他所有的物质需求都得到了满足,却仍痛苦不堪——但比这更糟糕的是,他存在于一种“非存在”中,一种乏味的千篇一律,无增无减,闷闷无休,无从所指。他仅有的,只剩下对眼前事的反刍、知识分子式追求,和性诉求。 这部影片最为典型的特点之一是塞吉欧针对古巴政治局势和当前事态的各种独白。通常,这些独白会出现在被直接叠加进影片中的纪实性影像里。其中有相当长的一段讨论了被作为“猪湾事件”失败标志而被捕、受审并被处决的反革命分子。塞吉欧认为,这些人物代表了资本主义特有的社会角色与劳动的等级划分:有企业家、牧师、哲学家、施刑者、公职人员和政客。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功能,但只有他们所形成的整体、将他们连结在一起的内在纪律、以及决定着他们行动的未来愿景才能为他们赋予意义。然而,塞吉欧向我们断言,在接受审判时,这些人没能看到他们的个体责任是如何与群体责任相交织、他们的愿望是如何与集体愿望相覆并被后者所渗透的。我们从档案采访中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否认对于自己被指控的罪行负有个人责任。塞吉欧辩称到,这些反革命分子对个人与群体之间的关系缺乏足够的辩证认识,没能意识到一个群体的功能性恰恰只能通过个体选择与个体行为的多样化与复杂化效应来实现;一个人只有借由他在群体之中的参与才能实现个体化。 塞吉欧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理解适应于革命政权的分析架构,但这种理解似乎并没有促使他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存在方式采取任何批判的态度。如果不是拒绝承认他与自身所处环境之间的辩证关系、他自己在他所谴责的欠发达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由于他不愿投身于任何自身周遭的社会生活所招致的他自己的异化——如非上述种种,他的愧疚又是源自于哪里呢?古铁雷兹·阿莱不断地诉诸于纪实性影像(有时会伴着塞吉欧的评论,有时则没有——例如说,我们会看到这样有趣的一幕:在远离关塔那摩湾管制区域的围栏的另一侧,一位美国士兵朝着古巴人的摄像机镜头投掷石头)。影片因此变得支离破碎,无法获得连续持存的贯穿脉络所带来的安全感,拒绝为观众提供单一交流途径的稳定感。这部影片中的意义,显现于间隙之中——技术性的,亦是存在性的间隙。就像塞吉欧在与埃琳娜轻佻打趣时所说,影片中充满了“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话语,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话语”,无限重复。以单一能指形式所表现的意义,被节奏重复的音乐意义扰乱,具象的特异性沉陷进入由无休反复的细节图景所铺就的诱人泥沼之中。
塞吉欧的知识分子追求并没有给他带来愉悦,但他也没有因此放弃。他看不起那些文化造诣不济、审美感知不堪的人,然而他对自己的文化学识和审美志趣的增进与动用却也不甚上心。当他在参加一个(毫不意外地)名叫“文学与欠发达”的讨论会时,他感到相当乏味。会议小组成员的讨论涉及到拉丁文学“欠发达”的状态,以及这是否是一个需要在美国与拉丁美洲的关系、或是晚期资本主义自身矛盾的层面上有待正视的状况。一位学者提出了一个类似尼采式的论点,认为“欠发达”这个术语本身就是认同于弱势处境的例证,就是在关注与相对繁荣的落差比较,而非关注不同。与此同时,塞吉欧腹诽着一边点燃雪茄,一边听着共事者们谈话的埃德蒙多·德斯诺斯(Edmundo Desnoes,原著小说和剧本的作者)。塞吉欧断言,德斯诺斯之所以自我感觉如此高人一等,不过就是因为他身处于这欠发达的语境中,不过就是因为古巴相对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在任何别处,他都只会是无名小卒。 接下来的一幕是影片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场景之一,也是影片时长在趋近后三分之一时的高潮一幕。塞吉欧穿过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走向镜头,想着他刚刚参加的讨论会。他似乎是从中汲取了所有错误的结论。他仍然坚持“欠发达”的概念,现在他认为这个概念越来越难以摆脱。“在欠发展之中,没有延续可言,”他若有所思地说到,“一切都被遗忘了。人是反复无常的。但你仍然记得很多事。你记得的太多了。”当他反复思忖着这些问题时,镜头拉近对准了他的脸,逐渐失焦。不一会儿,他的面容就变成了抽象的光影场域,细节难辨,将一切身份的识别遮蔽。“你什么也不是。你已经死了,”他念到,“最终的毁灭就此开始。”此时,整个画面只剩下模糊不清的灰色,一个“非图像”,一片暮霭昏浊的虚无。 我们见证了塞吉欧的去主体化和随后的去客体化。他哀叹自己已经无处立身,但他将自己的处境归咎于周遭政治、文化和经济的“欠发达”,而非自己的选择。因而我们开始看到,对塞吉欧来说,“欠发达”能指的相对匮乏,并不是财力或知识方面的贫瘠。“欠发达”之于他,是特权通道的缩减或关闭。一致性的缺乏并不能归结于他旁听的那些学者们,甚至也不是他所处的政治环境的原因。他那年轻的爱侣埃琳娜是不成熟且幼稚的,但她一贯如此。他所悲叹的一致性的缺乏,是由于生活已不再像他习惯的那样把福利好处都送到他跟前。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被忘记了;他只是觉得他和他的特权被忽略,被无视了。正如那褪色的图像所展现的,塞吉欧消散在间隙的迷雾中,既非此处,亦非彼处,既非压迫者,也非被压迫者。他所剩的只有他的回忆,而回忆并不允他喘息。
毫不意外地,塞吉欧在对爱欲欢愉的追求中寻找喘息的机会。风流失检与中年危机相伴相生,这是有据可依的。对于性释放的荷尔蒙式欲求已然消退,但这只会更加激发一个人对于阳刚之气与生活意义之间联系的想象。能力意指着可能性(至少在人的幻想中是这样),因此人们会担心,性能力和性欲求的衰减(当然,也并不是一定相关地)标志着一个人挺进未来(潜在可能性)的能力的终结:“你什么都不是。你已经死了。”此外,当政治实效眼见已无法企及,人们常常会寻求某种征服的方式,而对于一个忧心自己会在社会世界中丧失权力的人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是能比性获得还要更为直接、更为即刻的事了。 因此,他的幻想生活是那么荒淫奢靡,将管家的受洗想象成一个吸血鬼式的春梦,当她倾倒于他怀中,她薄薄的罩袍被水浸湿而变得透明;宗教圣礼变成了性欲征服的堕落幻象。他引诱埃琳娜的方式也是同样可悲。他用他在古巴电影协会和导演古铁雷兹·阿莱的关系来撩拨她(再加上德斯诺斯的出现,这也是这部影片沉溺于自我指涉的另一种方式);还将自己妻子弃用的衣橱给了她。他也许并不知道她有多年轻,但他能意识到他是在利用一个头脑单纯的人。他的纵欲享乐并没有给他带来真正的慰藉。甚至他的幻想生活和性欲关系(包括他和他妻子之间的)都是“欠发达”的。它们无处可去,停滞不前,无力于任何发展、任何发生。尽管塞吉欧对自己的国家怨声载道,但他自己却无法构建任何东西,无法在地球上留下任何积极的印迹,任何碑石标志(无论多么小,无论对这整个世界而言多么微不足道),无法留下任何他曾经存在过的记号。塞吉欧的存在如同虚无,而虚无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所残存的性能力,也不够为他完全无法实现任何计划的无能而做以替补;如果像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所称,人类是一种将自身投射到未来的生物,人类存在于当下是为了在明天竖立起一些有意义的东西,那么塞吉欧实质完全取消了自己作为一个合格的存在的资格。 然而,我们尽管可能会发现自己对塞吉欧多少带着鄙夷蔑视,但仍然会在某种程度上对他产生认同。在我们当中——至少是在某些时候——很少有人能够幸免于回忆的追索,它威胁着要取代我们在一个尚且容身的世界中的存在感。在那些不加掩饰、全然坦诚的至暗时刻,我们中又有多少人能诚然直述觉得自己没有辜负自己的潜力。当我们的力量式微,我们都会觉得自己是在某种程度上屈从于“欠发达”。我们本可以、也本应该能是更好的。我们自私的那一面哭闹着:这世界本应给予我们更多,这世上的成功都累积给了过往就获得成功的人,而欠发达都累积给了被无视的人(这么说带着些许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 [校注:Malcolm Gladwell,英裔加拿大籍非虚构写作者、畅销书作者] 的味道)。塞吉欧之所以感觉自己被盘剥殆尽,是由于那些原先一无所有的人现在正处于优势地位(至少在他看来),而这使他的特权无处立足。在某些时刻,我们都会游荡于自身生活的间隙之处,驻留于我们自身的成功与失败之间,那时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似乎不再显著,在那里我们如同无物,在那里我们的存在尽然泯灭。“最终的毁灭就此开始。”
阿莱雅作为当时一流的电影导演拍出这样美又毫无任何宣传价值的作品,居然被通过了,这真是一大谜题了。
原来在1968年当时的知识分子界,所有人都处于怀疑的情况下,他们太喜欢这样只有不断的问问题,而且有单纯美感的娱乐作品了。仅仅是在四处紧张的革命氛围下,能娱乐一下也是好的,他们太惜才了。
这种思维状态,和电影中描写的1962年的小作家是同构的。革命爆发以后,资产阶级情调的女神橱窗里被换上了卡斯特罗的画像,持枪的女青年和肆意舞蹈的黑人男性,走街串巷时总是能碰到。这些即兴拍摄的素材,和整体画面竟毫不突兀。
很多评论都称这个小作家是花花公子,殊不知他就是导演和原著作家自己的写照。不就是一个喜欢和女子厮混的贾宝玉吗?10岁上教会学校,13岁到妓院破了雏,以后每周都去。和一个毫不体贴自私任性的劳拉结婚以后,他发现自己的天赋,幻想着过一种作家的生活。这时他又认识了年轻丰满的汉娜,他说这是上帝给他最好的礼物。随着革命的到来,一切都被打断了,历史起于日常生活断裂之处,他的家人都去了迈阿密。
这时候他能做的是什么?除了上街遛弯儿,除了在家幻想和女佣乱搞,在河里为她进行洗礼。他靠几套公寓的出租费用来生活,后来也被没收了。(和上海男人很像。)所以电影的主题就变成了他和17岁的少女伊莲娜拍拖的,后来被控诉而获胜的故事。
没有什么开始也没有什么结束,正像片名所说的低度开发的回忆,发生的这些事情,似未铸成记忆。当然另外一方面也提示他鲜明的阶级性,他和平民阶级无法建立什么联系,非常荒诞的生活。
女性的电影有阴道独白,而这是一篇极佳的古巴革命独白。捕捉到了气息。
跟我们想象中的一味打鸡血的古巴革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