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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沉默 Le silence de la mer(1949)

海的沉默 Le silence de la mer(1949)

又名: 沉静如海 / 海之沉默 / The Silence of the Sea

导演: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

编剧: 维尔高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

主演: 霍华德·沃侬 妮科尔·斯黛芬 让·马力·罗宾 Ami Aaröe Georges Patrix Denis Sadier Rudelle Max Fromm 克洛德·韦尼耶 Max Hermann Fritz Schmiedel

类型: 剧情 爱情 战争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上映日期: 1949-04-22

片长: 88 分钟 IMDb: tt0039822 豆瓣评分:8 下载地址:迅雷下载

简介:

    故事发生在1940年,德军的铁蹄踏上了法国的土地,让这个美丽的国家满目疮痍。一间屋子里,老人(让·马力·罗宾 Jean-Marie Robain 饰)和他的侄女(妮科尔·斯黛芬 Nicole Stéphane 饰)相依为命,战火并没有扰乱他们平静的生活。

演员:



影评:

  1. 这部电影我们看过,但是我读过原著。原著很短,不知拍成电影后都会加入什么剧情。相比内容充实的电影,我个人更喜欢想像空间宽广的小说。

    原著作者维尔高尔是著名的法国午夜出版社的创始人。1941年,为了出版抵抗运动书籍,创立了午夜,并出版了著名的《寂静的海》,下面便是原著的中文译文

    ******************************************************
    他在到来之前先大大炫耀了一番军事机构的排场。首先是两名小兵,两个人的头发都是金黄金黄的,一个笨手笨脚的瘦子,另一个五大三粗,长一双采石工的手。他们看了看房子,没有进来。尔后来了一名士官。笨手笨脚的小兵陪伴着他。他们跟我说话,用的是自以为是的法语。我一个字儿也没听懂。然而,我把那些空着的房间指给他们看。他们显得是满意的。
    翌晨,一辆很大的灰色鱼雷形军用敞篷汽车驶进花园。司机和一名笑嘻嘻的,金头发细高个青年士兵费了很大的劲儿从车上拖下两口箱子和一个灰布大包袱。他们把这些东西统统抬进那个最宽敞的房间。敞篷汽车开走了,接着几小时后,我听到一阵马蹄声响。三名骑马的人出现了。其中之一翻身下马,跑去浏览一番旧石头楼。他回来了,他们连人带马都走进了我用作工棚的谷仓。我后来发现他们把我的工作台压脚塞进两块石头间的墙洞里,压脚上系一条绳子,马匹便拴在绳子上。
    有两天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没有再见到任何人。骑士们一大清早便带着马出门去,晚上,他们再把马带回来,而他们自己则睡在铺满干草的阁楼里。
    接着,第三天早晨,大敞篷汽车又来了。笑嘻嘻的年轻人扛起一只宽大的旅行箱,将它搬进房里。然后,他提上自己的背囊,放在隔壁房里。他下楼来,用准确的法语跟我侄女说话,找她要床单。

    有人敲门,去开门的是我的侄女。跟每晚一样,她刚给我斟上咖啡(咖啡能使我入眠)。我坐在房间的最里边,相对地处于阴影之中。房门朝向花园,与花园在同一个平面上。一条红色方石板路沿着屋边延伸开去,下雨时挺好走。我们听到鞋后跟敲打在石板上的走路声。我的侄女望了望我,放下她的咖啡杯。我依然捧着我的杯子。
    天黑了,天气不太冷。那年11月份的天气并不很冷。我看到一个魁梧的侧影,大盖帽,雨衣像斗篷般披在肩上。
    我的侄女开了门,始终一声不吭。她把门扉推到靠近墙壁,自己紧贴墙站着,什么也不看。我小口小口地啜着咖啡。
    军官在门口说:“劳驾。”他略略点了点头。好像他是在探测沉默的深度。然后,他走了进来。
    斗篷滑到他的前臂上。他行了个军礼,摘掉帽子。他向我侄女转过身去,微微弯了弯腰,审慎地一笑。然后,他面对着我,比较严肃地向我鞠了一躬,说:“我叫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我刚来得及掠过一个念头:“这不是德国人的姓。是流亡新教徒的后裔吗?”他补充说:“我深感抱歉。”
    最后那个词拖得长长的,落入沉默之中。我的侄女关上了门,她仍然背靠墙站着,直愣愣地望着前方。我没有站起身来。我慢慢地把空杯子放在风琴上,叉起双手静候下文。
    军官又说:“这自然是无可奈何的办法。如有可能,我一定会避免这样做的。我想,我的勤务兵将尽一切努力保证你们的安宁。”他站在房间正中,十分高大又非常瘦削。他抬起手臂可以触摸到房子的小梁。
    他的脑袋稍稍前倾,仿佛脖子不是安在肩上,而是从胸口长出来的。他的背本来不驼,可这样一来便使他像个驼背。他的胯部和削肩给人的印象很深。他脸庞清秀,具有阳刚之美,顺着脸颊有两道深深的凹陷。藏在眉弓阴影中的眼睛看不出来。我似乎觉得它们是浅蓝色的。柔软的金发往后背梳,在悬挂式分枝吊灯下闪烁着丝绸般的光芒。
    沉默持续良久。它变得越来越浓重,仿佛早晨的雾气,浓浓地纹丝不动。我侄女的木然不移,当然还有我的,使这种沉默变得越发沉重,重得像是铅铸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军官自己也保持一动不动,直至最后我看到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的微笑却是正正经经的,没一点奚落的迹象。他随便打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我没领会。他的目光盯在我那始终绷得紧紧、挺得直直的侄女身上,于是,我便能从容不迫地观望这强壮的侧影,窄窄的隆起的鼻梁。在半阖的唇间,我看到一颗金牙齿在闪闪放光。他终于转过眼去,望了望壁炉里的火焰,说:“对热爱自己祖国的人们,我深感尊敬。”说着,他突然抬起头来,盯了一眼雕刻在窗棂上头的天使。他说:“我现在就可以上楼到我的房里去。只是我不知道路怎么走。”我的侄女打开通往小楼梯的门,看也不看一眼军官,便拾级而上,仿佛上楼的就是她一个人。军官随她而去。这时我才发现他有一条腿是僵硬的。
    我听到他们穿过前厅,德国人的脚步声在过道上振响,一脚轻一脚重,一扇门打开了,接着又关上。我侄女回来了。她重又端起杯子,继续喝她的咖啡。我点着烟斗。我们沉默了几分钟。我说:“谢天谢地,他好像还可以。”我侄女耸了耸肩。她把我的天鹅绒上装往膝盖上拉了拉,缝完她已经开始的那块看不出来的补丁。

    第二天早上,我们正在厨房里用早餐,军官走下楼来。那里有一道楼梯通往厨房。我不知道德国人走那条路是因为听到了我们的声音,还是出乎偶然,他在门口站住,说:“我晚上睡得真香。我希望你们昨晚过得也一样好。”他含笑望着宽敞的房间。由于我们木柴不多,煤炭更少,我把房间重新漆过,我们搬了几件家具进来,一些铜制厨房用具和几只古色古香的碟子,以便在此蛰居过冬。他细细察看着这些东西,我看到他洁白得发亮的牙齿尖尖。我发现他的眼睛并不是我所以为的蓝色,而是金黄色的。最后,他穿过房间,打开通往花园的房门。他走出两步,转过身来,看了看我们爬满葡萄藤的长长的褐色旧瓦矮房子。他咧了咧嘴轻轻地笑笑。
    他一反手,指着在山坡上面透过光裸裸的树木丛隐隐可见的那幢不可一世的建筑物,说:“你们的老村长对我说,我将住在一座城堡里。我要对我的伙计们说,恭喜他们摸错了门儿。这里的城堡可是要漂亮得多呢。”
    说完,他关上门,隔着玻璃窗向我们敬了个礼,走了。
    晚上,在与前一天同样的时候,他回来了。我们在喝咖啡。他敲了敲门,但没等我侄女去给他开门。他自己开了门,说:“我怕打扰你们,如果你们愿意,我将从厨房进出,这样,你们可以把这扇门锁上。”他穿过房间,让手在把手上停留了一会儿,望着吸烟室的各个角落。终于,他微微躬了躬身,说:“我谨祝你们晚安。”说完,他出去了。
    他们从没锁过门。我不能肯定这种克制的理由是不是十分明确,十分纯洁。我和我的侄女出于默契,决定丝毫不改变我们的生活,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小节也不改变,就像那军官并不存在,好像他只是一个幽灵。但是在我的心中,也许还有另一种感情与这个意愿搀杂在一起,那便是我不能伤害一个人而不感到不舒服的,即使他是我的敌人。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个多月吧,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情景。军官敲门,进来。他寒暄几句天晴天雨,天冷天热的话,或者别的同样无关紧要的话题,反正,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并不一定需要答复。他总是在小门门槛上滞留片刻。他往周围审视一番。一丝浅笑表示出他从这种审视中仿佛得到了什么乐趣。每天是同样的审视和同样的乐趣。他把目光滞留在我侄女倾斜的侧影上,滞留在她万无一失地严峻和无动于衷的侧影上,而当他最后把目光转过来时,我肯定能从中看到一种笑盈盈的赞许。然后,他—鞠躬说:“我谨祝你们晚安。”说完,他走了出去。
    有一天晚上,事情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变化。屋外下着雨夹雪,天气极为寒冷和潮湿。我在炉膛里烧上了为这种日子留着的粗木柴。我不由自主地想象在外的军官,他进来的时候定会是一身白雪。但是他没来。该他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恼怒地不得不承认自己惦念着他。我的侄女慢慢地打着毛衣,看上去专心致志。
    终于,脚步声响起来了。但是这声音是从房子里面传来的。从它强弱不等的响声上,我觉出了军官的步履。我明白了他是从另一个门进来的,是从他房里来的。他一定是不愿穿着湿漉漉的威风扫地的军服出现在我们眼前,先去换了衣服。
    脚步一轻—重走下楼梯。门打开了,军官到来。他穿着便服。长裤是厚厚的法兰绒的,蓝灰底杂乱无章的暖褐色方格粗花呢上装。上装又宽又大,优雅洒脱地垂落下来。上装下,一件本色粗毛衣紧裹着修长的肌肉发达的躯体。
    他说:“请原谅。我感到冷。我淋得湿透了,而我的房间又很冷。我到你们炉边取一下暖。”
    他艰难地在炉膛前蹲下,伸出双手。他把那双手转过来又转过去,不住地说:“舒服!……舒服!……”他转过身,背对火焰,始终蹲着,把一个膝盖用双手抱住。
    他说:“这里的天气算不了什么。法国的冬天是一个温和的季节。我们那儿的冬天才算得上冷,非常冷。树木尽是冷衫树,一座座森林挤得紧紧的,树上的积雪沉甸甸的。这里的树木纤细柔弱,上面的雪纯是镶的花边。我们那里的情景令人联想到一头公牛,粗壮强健,为了生存它需要它的力量。这儿却是灵魂,洞察入微的诗歌的思想。”
    他的嗓音比较低沉,很不响亮。乡土音很轻微,仅仅表现在刺耳的辅音上。总的听上去像一种歌唱般的嗡嗡声。
    他站起身,前臂支撑在高高的壁炉的过梁上,前额搁在手背上。他个子那么高,不得不稍稍弯着腰,而我连天灵盖都不会碰到。
    他一动不动伫立良久,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侄女飞针走线机械地打着毛衣。她并不瞅他一眼,一次也没有。而我则抽着烟,半躺在我柔软的大安乐椅上。我以为我们安如磐石的沉默是不可动摇的。就让这个人向我们行过礼走吧。
    然而浑厚的低吟般的嗡嗡声重又扬起,我们与其说它打破了沉默,不如说它像是从沉默中产生的。
    军官仍然站着不动,他说:“我始终热爱法国,始终热爱。上次战争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当时的想法不能算数。但是打那时起,我一直热爱法国。只是远远地爱着。好像爱天涯公主。”他歇了口气,然后庄重地说出:“由于我父亲的缘故。”
    他转过身,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身体靠在壁炉侧的墙沿上。他的脑袋有点儿碰撞在隅撑上。他不时在隅撑上慢慢蹭一下枕骨,像雄鹿的一种自然动作。他旁边就有一张安乐椅,他完全可以坐下,但他没有坐。直至最后一天,他始终没有坐下过。我们并不请他坐,他也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可被视作亲密无间的行为来。
    他重复道:
    “由于我父亲的缘故。他是个十分爱国的人。战败曾使他非常痛苦。然而他也热爱法国。他爱勃里昂①,他相信魏玛共和国②和勃里昂。他那时很是兴奋。他说:‘他将使我们结合起来,像丈夫和妻子。’他以为,太阳终于要在欧洲上空升起来了……”
    他说话时望着我侄女。他并不像一个男人望着一个女人那样望着她,而是像在看一尊雕塑像。而实际上,这十十足足地是一尊雕像。一尊有生命的雕像。
    “……可是勃里昂被击败了。我父亲看到法国依然由你们残酷的大资产者们所左右,依然由你们的德·温德尔们,你们的亨利·波尔多们,你们的那位老帅领导。他对我说:‘在你能够穿着马靴戴着钢盔进入法国之前,绝不应该到那儿去。’我不得不答应他,因为那时他快死了。战争爆发的时候,我已跑遍了整个欧洲,就是没到过法国。”
    他微微一笑,说:
    “我是个音乐家。”似乎这便是跑遍全欧的一条理由。
    一根木柴坍下来,几块火炭滚出炉膛。德国人弯下身子,用火钳夹起火炭。他接着说:
    “我不是音乐表演家,我作曲。这是我的全部生活,因此,看到自己全副戎装的样子,我真觉得是一副怪相。然而,对这场战争我并不后悔。不。我相信将从这场战争产生出一些伟大的事物……”
    他挺了挺身子,从口袋里伸出手来,让它们持半举起状态,说:
    “请你们原谅,也许我使你们感到不快。但是我说的这些话也正是我真心诚意所想到的,我这么想是出于对法国的爱。对德国和对法国来说,将产生非常伟大的事物。继我父亲之后,我也认为太阳将照耀欧洲。”
    他走上两步,躬了躬身。同每晚那样,他说:“我谨祝你们晚安。”说完,他定了出去。
    我默默地抽完烟斗,咳几声清了清嗓子,说:“也许对他不吱一声儿是不近人情的。”我侄女抬起脸。她倒竖柳眉,两眼炯炯闪烁着愤怒的目光。我感到自己几乎有点脸红了。

    从那晚起,他来访的方式变了。我们很少再看到他全副戎装。他先去换衣服,然后再来敲我们的门。是不是为了免得让我们看到敌人的军服呢,还是为了使我们忘记它,从而好让我们对他这个人习以为常?这两条理由肯定都有。他敲门,并不等待一个他明知我们不会给予的答应声便走进来。他带着最朴质的天性这么做,并且前来烤火,而烤火是他前来的一贯的借口,一个既骗不了他自己,又骗不了我们的借口,他甚至并不寻求掩饰其易于因袭的特性。
    他并不每晚必到,但我不记得有哪一次他没有说话便告辞而去的。他俯身在炉火上,就在他让自己的某个部位消受火焰的热量时,他嗡嗡的嗓音缓缓扬起,而在这些夜晚的进程中,以萦回在他心头的问题——他的国家、音乐、法国——为话题,他作着滔滔不绝的独白;因为他一次也没试图从我们口中得到一个答复,一次首肯,或甚至一道目光。他说话的时间并不长,从没比第一个晚上长过很多的。他说出几个句子,这些句子有时因为沉默而中断,有时又是一句连一句持续不断得像单调的祈祷。有时,他靠在壁炉上,像女像柱一动不动,有时他走近一件东西,墙上的一幅画,口中仍在不断地说话。接着他缄默,他鞠躬,祝我们晚安。
    有一次他说(这是在他来访的初期):
    “在我们那儿的炉火和这一个之间区别在什么地方?木柴、火焰、壁炉当然大同小异。但是光线不同。光线取决于被它照亮的客体,取决于在这个吸烟室里的居住者、家具、墙壁、架子上的书籍……”
    他沉思着说:“我为什么喜欢这个房间?它并不那么漂亮,请你们原谅!……”他笑了,说:“我是想说,这并不是陈列馆里的一个房间……看到你们的家具,人家不会说:真是巧夺天工……不……可是这个房间有一个灵魂。整个这幢房子有一个灵魂。”
    他站在书柜架子前。他的手指顺着书脊轻轻抚摸。
    “……巴尔扎克、巴莱士、波德莱尔、博马舍、波阿洛、布封……夏多勃里盎、高乃依、笛卡尔、费纳龙、福楼拜……拉封丹、法朗士、哥蒂埃、雨果……多大的吸引力!”他含着浅笑,摇着脑袋,说:“而我还只是读到字母H呢!……还没到莫里哀、拉伯雷、拉辛、帕斯卡、司汤达、伏尔泰、蒙田③,还没有到所有其他的人呢!……”他继续顺着书籍慢慢地溜去,当他,我设想,读到一个他没有想到的名字时,他还不时发出一声难以觉察的“哦!”他接着说:“提到英国人,我们立即会想到莎士比亚。意大利人是但丁。西班牙人是塞万提斯。而我们则立即会是歌德。歌德之后是谁,那就得想一想了。但是如果我们说:那么法国呢?这时,立即冒出来的是谁呢?莫里哀?拉辛?雨果?伏尔泰?拉伯雷?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们蜂拥而来,好像剧院门口的人群,不知道让谁先进场为好。”
    他转过身,严肃地说:
    “然而,如果要说音乐,那就要算我们那儿的巴赫,亨德尔,贝多芬,瓦格纳,莫扎特……这又以哪个名字为先呢?”
    他摇着脑袋慢慢地说:“而我们却在开战哪!”他回到壁炉边,他含笑的目光停落在我侄女的侧影上:“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我们以后不会再打仗了,我们将结为良缘!”他的眼睛眯缝起来,颧颊下的凹陷处显出了两个长长的酒窝,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他高兴地说:“是的,是的!”他微微地点头重复肯定了这个信念。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接下去说:“当我们开进桑特时,我高兴,因为老百姓待我们很好。我非常高兴。我想,事情会很好办的。接着,我发觉
    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我发现那是怯懦。”他变得严肃起来。“我瞧不起那号人。我还曾为法国担心。我在想:她难道真的变成这样了么?”他摇了摇脑袋:“不!不。这一点我后来弄清楚了。而现在,我为她严厉的面容而庆幸。”
    他的目光投向我的目光,我的目光转开了,在房里的各个不同点上略略滞留后,重又回到刚才离开了的那张淡漠得冷酷的脸上。
    “我有幸在这儿遇上了一位严肃的老人。还有一位沉默的小姐。一定要战胜这种沉默。一定要战胜法兰西的沉默。我喜欢这样。”
    他默默地,带着一种庄重的执拗,然而其中还飘忽着一些残存的笑意,望着我侄女那冷若冰霜和顽固不化的倩影。我侄女感到了这一点。我看到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眉宇间渐渐刻出一道皱纹。她的手指抽针的动作有点太猛、太硬,冒着把线扯断的危险。
    慢吞吞的嗡嗡声重又响起:“是的,像这样更好些。好得多。这样形成的结合是牢固的,因为在这样的结合中,各方都变得更加祟高了……我读到过一个很美丽的童话,你们也读到过这个童话,大家都读到过。我不知道它的题名在两个国家里是不是相同。在我们那里它叫《Das Tier und die Schöne》——美人和兽。可怜的美人!兽对她,这无能为力的阶下囚可以任意支配,它无时无刻不把自己无法忍受而又不可避免的存在强加在她头上……美人矜持而可敬,她变得冷酷无情……但是兽外表丑恶,实际却并非如此。哦!它并没有变得很文雅!它笨拙、粗暴,在那么纤弱的美人身边,它显得实在是粗野!……然而它心肠好,是的,它有一个渴望上进的灵魂。要是美人愿意就好了!……美人久久地一直不愿意。然而,在被她痛恨的看守的目光深处,她渐渐地发现了一缕光芒,一种反光,在那里面能够看到祈求和爱情。她对那只沉重的爪子,对她监狱的锁链感觉不再那么地强烈……她不再仇恨,兽的始终不渝把她感动了,她伸出了手……兽立即起了变化,使把它困囿于这野蛮的毛皮之中的妖术消散了,现在这是一位十分英俊、十分纯洁的骑士,他温文尔雅,教养有素,美人的每一个吻都在赋予他愈益光彩夺目的品德……他们的结合便肯定了一种最理想的幸福。他们的孩子集中和结合了父母亲的天赋,他们是大地养育过的最优秀的人……
    “你们不曾喜欢过这个故事?可我,我一直喜欢它。我反复不断地读它。它曾经使我落泪。我尤其喜欢兽,因为我理解它的痛苦,今天,我讲起它时还感到激动。”
    他沉默了,使劲吸了口气,一鞠躬说:
    “我谨祝你们晚安。”

    有一天晚上,我上楼回我房里去取烟丝,我听到风琴声悠扬而起。有人在弹奏《第八前奏曲和赋格曲》,这正是溃退前我侄女在练习的乐曲。乐谱本一直摊开在这一页上,可是直至那晚,我侄女下不了继续进行练习的决心。她把它们重又捡了起来使我心中既感到欢乐,又觉得惊讶。是什么内心的需要竟能使她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
    弹琴的不是她。她没有离开她的安乐椅,她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活计。她的目光向我迎来,给我送来我鉴别不出的信息。我打量乐器前颀长的上半身,低俯的后脑勺,细长有力的双手,手指在键盘上移动,好像它们是独立自主的个体。
    他只演奏了《前奏曲》。他站起身,重又走到炉火边。
    他用再高也不很超过低语声的沉闷的嗓音说:“再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了。伟大吗?……这么说甚至都还不够。它超出了人的范围,超出了他肉体的范围。它使我们理解,不,是揣摩……不,是预感到……预感到什么是自然,……神圣的不可认识的自然……被解除了……人类灵魂的围困的……自然本质。是的:这是一种无人性的音乐。”
    他仿佛在一阵思虑的沉默中,探测着他自己的思想深度。他缓慢地轻轻咬着嘴唇。
    “巴赫……他只能是德国人。我们的土地具有这个特点,这个无人性的特点,我是说,这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一阵沉寂,接着:
    “这种音乐,我喜欢它,我欣赏它,它使我得到满足,它像上帝一样存在于我心中,可是……可这不是我的音乐。
    “而我,我想要作出一种人力所能及的音乐,因为这也是一条通向真理的道路。这是我的道路。我不愿,也不可能走别的道路。这一点,我现在是知道的。我完全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打从我在这儿生活开始。”
    他把背转向我们。他双手撑在过梁上,用手指抓住它,让他的脸朝向火焰,夹在两条前臂之间,好像从一座栅栏的两根铁条间伸过来似的。他的声音听上去更加低沉,更加嗡嗡作响。
    “现在,我需要法国。但是,我的要求很高,我要求她接纳我。在她的国土上,作为一个外国人存在,不管是作为观光客还是征服者都一样地毫无意义。那样,她是不会给予任何东西的,因为人们什么也拿不走她的。她的财富,她巨大的财富是不可强暴征取的。只有就着她的乳房才能吮吸到她的乳汁,只有她在母性的亲情和冲动中将乳房给你,你才能吮吸到她的乳汁……我清楚地知道这取决于我们……但也取决于她。她应该愿意理解我们的干渴,并且愿意为我们解渴……她应该同意与我们结合起来。”
    他挺了挺身子,背依然对着我们,手指始终扣在石梁上。
    他稍稍抬高些声音,说:“而我,我必须在这儿长久地生活下去。在一幢与此相同的房子里,在一座与此相似的村庄里,作为它的儿子……我必须……”
    他沉默了。他朝我们转过身来。他的嘴角上挂着微笑,但他望着我侄女的眼睛却没有笑意。
    他说:“障碍一定要克服,有了真诚,障碍总是能克服的。”
    “我谨祝你们晚安。”

    一百多个冬夜所说的话我今天是不可能全部回忆起来的。但它们的主题大同小异。那是他逐渐认识法国的绵长的狂想曲:在了解法国之前,他对她的遥遥的爱和自从他有幸生活在法国以来所体验到的与日俱增的爱。而,说实在的,我赞赏他。是的,但愿他不要气馁。还愿他永远也不要试图用过火的语言来动摇这种不可改变的沉默……相反,有的时候,当他让这种沉默弥漫到整个房间,使它像一种沉重的不适于呼吸的气体一般直到每个角落深处部呈现出饱和状态的时候,在我们三个人中,他显得是最泰然自若的—个。那时,他带着从第一天起便是他的,那种既笑容可掬,又正儿八经的赞赏的表情望着我的侄女。而我则感觉到我侄女的心灵在她自己修筑起的监狱禁闭中激动不安,我从许多征兆上看出了这一点,其最微小的表现是手指轻轻的颤动。而最后,当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用他嗡嗡声的渗入,悄悄地、没有强烈对比地驱散这种沉默的时候,他仿佛使我也得以比较自由地呼吸。
    他常常谈到他自己:
    “我在森林中的家园,我在那儿出生,我到另一头的乡村学校去念书,直至我去慕尼黑参加考试前,我从没有离开过那所学校,后来我为了学习音乐到了萨尔茨堡。从那以后,我一直在那儿生活。我不喜欢大城市。我到过伦敦、维也纳、罗马、华沙,当然还有德国的城市。我就是不喜欢在那儿生活。只是,我很喜欢布拉格,没有哪座城市能像它那样地多愁善感。还有纽伦堡。对一个德国人来说,这是座使他心旷神怡的城市,因为他在那里能找到他心驰神往的幽灵,在组成高贵而古老的德国的那些人的每一块碑石上找到他的缅怀。在查尔特勒的大教堂前,我相信,法国人一定也会产生同样的感受。他们—定也会感到祖先紧靠着自己的存在,感到祖先英灵的恩泽,他们信念的伟大和他们的亲慈之情。命运已把我引向了查尔特勒。啊!当它显现在成熟的麦浪上,远远地望去晶莹碧蓝,像是非物质的,这真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啊!我想象着从前那些步行、骑马或者坐着四轮马车而来的人们的心情……我与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我爱那些人,我多么愿意成为他们的兄弟啊!
    “听到说某人是坐在一辆大装甲汽车里走向查尔特勒的人,心里一定会感到受不了的……然而这却是事实。多少情感在一个德国人的心灵中一齐波动,即使是最优秀的德国人!而他又多么希望有人能抚平他心中的不安……”他重又一笑,一种十分轻浅的微笑,它逐渐使整个脸庞容光焕发,接着:
    “在我们那儿邻近的一座城堡里有一位姑娘……她十分美丽,十分温柔。我父亲一直因为我可能娶她而很高兴。在他去世时,我们已经订婚,大家让我们两个单独出去作久久的散步。”
    他等了一等,以便让我侄女把她刚扯断的线重新穿上后再继续说下去。她十分用心地穿着线,但针眼儿太小,因而很不容易。她终于穿上线了。
    他接着说:“有一天,我们在森林里。野兔、松鼠在我们面前撒腿飞跑。百花盛开,有黄水仙、野风信子、孤挺花……姑娘欢乐地叫喊着。她说:‘凡尔奈,我真幸福。我爱啊,哦!我爱上帝的这些礼物!’我也很幸福。我们躺在野蕨丛中的青苔上。我们不说话。我们望着我们头上摇晃的冷杉树树梢,小鸟儿在枝桠间飞来飞去。姑娘轻轻发出一声喊:‘哎呀!它叮了我的下巴!该死的小虫,恶劣的蚊子!’接着我看到她猛地一挥手。‘凡尔奈,我抓到了一个!哦!您瞧,我来惩办它,我呀……拔掉……它的爪子……一个……又一个……’而她也在这么做……”
    他继续说:幸亏,追求她的人很多。我并不感到内疚。但从此,我对德国姑娘便永远地畏而远之了。”
    他沉吟着望了望他的两只手掌心,说:
    “我们那里的政治家们也是这样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始终不愿和他们走到一起去的原因,尽管我的同学们给我写信说:‘来跟我们相聚吧。’不,我情愿老是呆在我的家里。这样对争取音乐上的成就没有好处,那也只好算了,同心灵的宁谧相比之下,成就算不了什么。说真的,我还是很清楚我那些朋友和我们的元首,他们的思想是最伟大、最崇高的。但我也知道他们会一个个地拔去蚊子的爪子。当德国人十分孤单的时候,他们总这样做,因为这样做能振奋他们的精神。而这些同属于一个党的人们,当他们成了主宰的时候,还有谁能比他们更‘孤单’呢?
    “幸好他们现在已不再是孤单的了,因为他们在法国。法国将治愈他们。我还要告诉你们,他们对此很清楚。他们知道法国将教会他们成为真正伟大和纯粹的人。”
    他朝门口走去,用抑制得仿佛是自言自语的声音说:
    “可是为此得有爱。”
    他让门保持开着一会儿,从肩上转过脸来,望着埋头在活计上的我的侄女的颈背,望着她柔弱苍白的,长着深棕红色螺旋形卷发的颈背。他用平静果断的口吻补充说:
    “一种彼此间的爱。”
    接着他转过脸去,就在他用匆匆的声音说着每日如此的那几个字时,门关上了:
    “我谨祝你们晚安。”

    春日长昼开始了。现在军官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中走下楼来。他总是穿着他的灰色法兰绒长裤,但上身穿一件亚麻布衬衣,外套一件较薄的棕色紧身毛衣。有—天晚上,他手中拿一本用食指隔着的书下楼来。他的脸因这种克制的浅笑神采奕奕,预兆着他期待别人也能同乐的浅笑。他说:
    “我给你们把这本书带下来了。这是《麦克白》④中的一段。天哪!多么伟大!”
    他打开书:
    “这是在结尾。麦克白的权势连同那些终于弄清楚了他的险恶野心有多大的人们对他的系恋很快地从他手中流失。捍卫苏格兰的荣誉的世胄爵爷们期待着他迫在眉睫的溃灭。其中之一描绘这种崩溃的悲剧性征兆……”
    说着,他用悲怆而沉重的声调缓缓地念道:
    “安古斯:他现在感觉到沾在自己双手上的秘而不宣的罪孽。起来反抗的正直的人们每时每刻都在谴责他的背信弃义。在他麾下的人们受着恐惧的驱使而不再是顺从爱的召唤。从今以后,他看到他的封号悬挂在他周围,飘荡着,宛如巨人的长袍穿在盗窃它的侏儒身上。”
    他抬起头来,笑了。我心下愕然,思忖着我俩想到的暴君是不是同一个。然而他说:
    “难道这不正是使你们的海军司令夜不贴席的问题吗?我可怜这个人,真的,尽管他引起我,也引起你们对他的鄙视。在他麾下的人们受着恐惧的驱使而不再是顺从爱的召唤。一个不再有他手下人的爱戴的首领实在是一个可怜的傀儡。只是……只是……我们能否希望还有其它内容?要不是一个如此暗淡无光的野心家,还有谁会愿意担当这个角色?而这又是必不可少的。是的,必须有那么个人愿意出卖他的祖国,因为今天,——今天和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法国都不可能自觉自愿地投入我们张开的怀抱里而不觉得丧失了自己的尊严的。所以,处于最美满的联姻的起点上的往往是个最最利欲薰心的拉皮条女人。这种拉皮条女人并不因此而更可敬些,而联姻也并不因此便不美满了。”
    他啪一声合上书,把它塞进上装口袋,机械地用手掌在口袋上拍两下。接着,他长长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表情,他说:
    “我应该通知我的房东们,我要出去两星期。我很高兴是到巴黎去。现在轮到我休息了,我将是第一次去巴黎度假。对我说来,这是一个重大的日子,在我全心全意期待着的另一个更重大的日子到来之前,这是最重大的日子了。那个日子,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等上它几年。我这个人是很有耐心的。”
    “我打算在巴黎会会我的朋友,他们中有很多人出席了我们同你们的政治家们为筹备我们两国人民的最美好的结合而进行的谈判。这样我便有点儿可以算是这场婚事的见证人了……我要告诉你们我为法国高兴,像这种方式给她造成的创伤很快便愈合,但我更为德国和我本人感到高兴啊!德国将把法国的伟大还给法国,还有她的自由,永远也没人能像德国这样从他所做的好事中获得那么多的好处!”
    “我谨祝你们晚安。”

    奥赛罗:
    让我们熄掉这灯火,以便然后熄灭她生命之光。

    他回来的时候我们没看到他。
    我们知道他在那儿,因为,在一幢房子里住有一位房客,即使他一直不露面,总还是会在许多迹象上有所显示的。然而,在许多天里,比—个星期还多得多的时间里,我们没有见到他。
    坦白地说吧,这种缺席使我的心灵得不到安宁。我在想他,我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惋惜和不安能到什么程度。我的侄女和我,我们并不谈及他。然而,晚上有时,当我们听到楼上响起沉闷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时,从她骤然加于活计上的执着的专心致志,从刻在她脸上的显示出既固执又小心的那几条轻轻的曲线上,我清楚地感觉到像我这样的念头她同样不能幸免。
    有一天,我因为要作个车辆使用申报不得不到指挥部去跑一趟。就在我填写别人递给我的申报表时,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开始,他没看到我。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他就坐在镜子前的一张小桌边,在同中士讲话。我留在那里,尽管我已无事要做,我听着他低沉悦耳的声音抑扬顿挫,不知道为什么我奇怪地感到激动,期待着不知道什么结局。我从镜子里看着他的脸,我觉得它苍白消瘦。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我的目光上,我们相对望了两秒钟,蓦地他用脚跟一转身,同我打了个照面。他微微张了张嘴巴,慢慢地略微抬了抬手,几乎立即就让这只手垂落下来。他显得悲怆地迟疑不决,难以觉察地摇了摇头,仿佛他在对他自己说:不。然而眼睛却一直盯着我。接着,他匆匆躬了躬身,让他的目光滑落到地上,一跛一跛地回到他的办公室里,关上了房门。
    有关这次见面的情况,我丝毫没对我侄女说起。然而,女人有猫一样的预见力。整个夜晚,她不断地从她的活计上抬起眼来瞅着我,指望从我一边专心抽着烟斗,一边竭力保持不动声色的脸上辨出些什么东西来。最后,她好像累了似地垂下双手,她叠起布片,请求我允许她这么早便去安寝。她用两只指头慢慢抹过前额,仿佛要驱散疼痛。她吻了吻我,在她美丽的灰色眼睛中,我仿佛看到一种责备,一种相当浓重的忧伤。她走后,我感到心中激起一种荒谬的愤怒,为自己的荒谬和有一个荒谬的侄女而感到愤怒。这样地痴痴騃騃究竟是为什么?可我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如果说可以把这称作痴騃的话,它倒像是根深蒂固的。
    那是在三天以后,我们刚刚喝完咖啡便听到那熟悉的、不规则的脚步声,这一回是无可争议地在朝这儿走来。我猝然想起半年前听到这种脚步声的第一个冬夜。我想道:“今天,天也在下雨。”雨从早晨起便冷酷无情地下个不停。淅淅沥沥的执拗的雨淹没了周围的一切,甚至使屋内都充斥着潮湿的寒气。我的侄女肩上披一方绸巾,方巾上让·柯克托画的十只令人发毛的手相互无精打采地指点着。而我则在烟斗上暖着手指头。这天气,已经是七月份了!
    脚步声穿过前厅,开始使楼梯叽嘎叽嘎直响。那个人缓缓地下楼来,脚步声还在不断地放慢。但并不像某个犹豫中的人:仿佛正在领受使人筋疲力竭的意志力考验的人。我侄女抬起了头,她望着我,在整个的这段时间里,她把一种鸱鸮般无情而清澈的目光盯在我的身上。当最后一个踏步叽嘎过后,紧接着是久久的沉寂时,我侄女的目光飞走了,我看到她眼皮变沉重了,脑袋耷拉下来,整个的身子乏力地完全歪倒在安乐椅靠背上。
    我相信这番沉寂并没有超过几秒钟。可这几秒钟却是冗长的。我似乎看到那人在门外举起食指准备敲门,他延宕着,延宕着只要一敲门便将确定他终身的时刻的到来……终于他敲了敲门。那不是迟疑的轻轻的敲,也不是克服胆怯后的唐突的敲,而是三下缓慢有力的敲门声,下了绝不反悔决心后的坚定而平静的敲门声。我原以为会看到房门像从前一样立即打开。可是它依然关着,这时我心中抑制不住涌起—阵冲动,疑虑中搀杂着对与愿望相违背的事的忐忑不安,而流逝中的每秒钟对我都像导致了白内障的急剧发展,只有使之越发模糊,更不知何去何从。要不要答应一声?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变化?为什么他今晚等待着我们打破沉默?而对有助于这种沉默的坚韧不拔,他曾用他以往的态度表示出何等的赞赏啊。而今晚,——今晚,——尊严又要求我们作出怎样的反应?
    我望了望侄女,希图从她眼睛里得到一种鼓励或者一个暗示。但我只看到了她的侧影。她望着门上的执手。她用已曾使我感到震撼的那种鸱鸮般无情的目光凝视着门上的执手,脸色十分苍白。我看到紧擦着那排洁白如玉的细牙的上唇翘起在痛苦的痉挛中。面对这蓦然揭示的内心悲剧,远远超出我犹豫不决的轻微痛苦的内心悲剧,我最后的力量也丧失殆尽。此时,又有两声敲响了——仅仅是两声,急促而微弱的两声。我侄女说:“他要走了……”她的声音那么低,显得完完全全地绝望了,使我不再犹疑,我用清楚的声音说道:“请进,先生。”
    为什么我要加上“先生”的称呼?为什么我要突出我邀请的是人而不是敌军官?或者相反,用以表示我知道敲门的是谁,表示我正是对他在说话呢?我不知道。管它的。实实在在的是我说了:请进,先生。而他进来了。
    我想象他会穿着便衣出现,而他却穿着军服。我真想说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地全副戎装,如果我们能像我明确地感觉到的那样来理解的话,他穿上这套军服一心在于强制我们接受这副模样。他把房门一直推到紧靠墙壁,笔直地站在门口,站得那么笔挺僵硬,使我简直怀疑站在我面前的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而且我第一次留意到他同演员路易·茹凡何其相似乃尔。他像这般笔挺僵硬、一声不吭地站了几秒钟,双脚稍稍分开,手臂贴着身子毫无表情地垂下,而脸上那么冷冰冰的,那么无懈可击地没有表情,仿佛那上面挂不住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然而我,深深地埋在安乐椅里,我的脸正对着他的左手,我凝望着这只手,这只于攫住了我的目光,由于它呈现在我眼前的动人景象,使我的目光像被拴住了似地停留在它上头,它悲怆地否认了那个人的全部姿态……
    那天,我懂得了对于会观察的人来说,手和脸一样能够反映出人的情感,和脸一样善于或更善于反映出人的内心世界,因为它更善于逃避意志的制驭。即是这只手上的指头,张开又弯曲,并拢又勾起,致力于最紧张的手势,而此时的脸和整个身子却依然拘泥刻板、纹丝不动。
    接着,那双眼睛仿佛复活了,它们盯了我一会儿,我觉得窥伺着我的是一只鹰隼,绷得紧紧的眼皮间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熠熠放光,那是失眠者的眼皮,虽说绷着,却又起皱纹。然后,它们停落在我侄女身上,再也不离开她了。
    手终于停了下来,五只手指紧紧攒着,口张了(两片嘴唇分开时发出一声“啪……”,好似拔出一只空瓶的瓶塞),军官说话,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更低沉。
    “我得严肃地跟你们谈谈。”
    我的侄女面对着他,但她低垂着脑袋。她把线团上的毛线往手指上绕,线团在地毯上滚动,越来越小。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无疑是她集中不起来的注意力唯一尚能完成的工作,它还能为她遮羞。
    军官接下去说。他所作的努力是那么显而易见,仿佛这是以他的生命为代价的。
    “这半年我所说的一切,这个房间的四堵墙壁所听到的一切……”他像哮喘患者那样使劲吸一口气,让胸脯保持一会儿胀鼓鼓的……“必须……”他呼吸了一下:“必须把它忘掉。”
    姑娘让她的双手慢慢地放下在她裙子的凹陷里,在那儿,这双手无力地斜放着,宛如在沙滩上搁浅的两条小船。她缓缓抬起头来,而此时,她第—次——第一次——让自己浅色眼睛的目光迎向军官。
    他说(我几乎听不见):“Oh welch ein Licht⑤!”声音轻得连一声低语都算不上。而确实就像他的眼睛抵御不住这种光芒似的,他把它们藏在手腕后面。两秒钟。然后,他让自己的手重又垂落下来,但他也垂下了眼皮,而从此便轮到他把眼睛一直盯在地上了……
    他的嘴唇发出“啪……”一声,于是他说话,他的声音低沉,低沉,低沉。
    “我见到了那些胜利的人们。”
    然后,几秒钟后,他以更加低沉的声音说:
    “我跟他们说了。”而终于他用一种缓慢沉痛的声调喃喃地说:
    “他们嘲笑了我。”
    他在我身上抬起眼睛,难以觉察地、严肃地点三下头,眼睛阖上了,接着:
    “他们说:‘您还不明白我们这是在愚弄他们?’他们是这么说的。完全如实。Wir prellen sie⑥。他们说:‘您总不至于以为我们会愚蠢地让法国在我们的边界上重整旗鼓吧?不至于吧?’他们笑得很响很响。他们盯着我的脸,兴高采烈地拍着我的背说:‘我们不是音乐家!’”
    他的嗓音,在说到最后的那几个字的时候,隐隐约约地显示出一种蔑视,我不知道这种蔑视反映出他自己对那些人的感情,还是那些人的话里原有的口气。
    “那时,我热情飞扬地说了很久。他们便发着‘嗤嗤’声。他们说:‘政治不是诗人的梦幻。您以为我们为什么进行这场战争?为了他们那个老帅吗?’他们又笑了:‘我们既不是疯子,也不是笨伯。我们既然有摧毁法国的机缘,法国便将遭到摧毁。不仅仅是它的力量,还有它的灵魂。首先是它的灵魂。它的灵魂是最大的危险。这是我们现阶段的工作。别搞错了,老兄!我们将用我们的微笑和婉转的手法使它腐烂。我们将要把它变成一条俯首贴耳的狗。’”
    他默然了,仿佛气都喘不过来。他那么使劲地咬紧牙关,我看到颧颊突起,看到太阳穴下一条像虫一般粗短弯曲的血管在搏动。他整个脸面上的皮肤突然抽搐,很像是一种地下的震颤,好像一阵微风吹皱的湖面,好像煮沸的牛奶,刚一冒泡便在表面结起的那层奶皮。他两眼死死地盯着我侄女圆睁的浅色眼睛,他用低沉平淡、紧张而气闷的口吻,沉重地、缓慢地说:
    “没有希望啊。”接着以更压抑、更低沉的声音,更缓慢的口气,好像是为了用这种难以忍受的看法来折磨自己:“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啊。”而突然,他出乎意料地用高昂有力的嗓音,清脆响亮得令我吃惊的声音,好像—声怒吼:“没有希望啊!”
    然后,沉默。
    我仿佛听到他在笑。他的前额,苦恼的前额拧得像一股缆绳。他的嘴唇在哆嗦,既灼热又苍白的病人的嘴唇。
    “他们有点儿气恼地责备我说:‘您瞧您瞧!您清楚自己爱她爱到了何等程度!这便是巨大的祸害!但是,我们将治愈欧洲的这种瘟疫!我们要清除它身上的这种毒素!’他们一一给我作了解释,啊!他们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们恭维你们的作家,可与此同时,他们在比利时、荷兰,在我们的军队占领下的所有的地方已经设置障碍。任何法文书籍一律不得通过,除了科技刊物,折光学教程或渗碳程式汇编集……而一般的文化著作一本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他的目光从我头上越过,像一只迷路的夜鸟扑飞着,撞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上。最后,在那几架放着拉辛、龙沙、卢梭的作品的最阴暗的书架上找到了藏身之处。他的目光栖止在那里,而他的声音却以怨诉般的强力接下去说:
    “一点没有,—点没有,谁也没有!”而就像我们还没有听懂,还没有估量到其威胁之大:“连你们的现代作家也没有!连你们的贝玑们、普鲁斯特们、柏格森们⑦的作品都没有!其他什么人都有!所有那些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人!”
    他的目光又一次缓缓扫过在昏暗中闪烁着的那些书脊,好像是要作一次诀别的抚摸。
    他喊道:“他们要把这火焰完全扑灭!这种光芒再不会照耀欧洲!”
    他深沉庄严的声音震撼到我心灵的深处,出乎意料和扣人心弦的呐喊,其最后一个音节悠长的拖腔、宛如战栗的呻吟:
    “再不啊!”
    又一次陷入沉默,又一次,然而这一次,它何等地愈加黑暗和紧张啊!在从前的那些沉默中,的确,我已清楚地觉察到那些隐蔽的感情,互相否定和争斗着的愿望和思想的海底生命的躜动,仿佛平静的水面下难分难解的海洋生物。然而,在这一次的沉默中,啊!除了可怕的抑郁什么也没有……
    那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种沉默。它柔和而不幸。
    “我有一个朋友。我们亲如兄弟。我们曾经结伴学习。我们在斯图加特同住一个房间。我们在纽伦堡—起度过了三个月。我们做什么事情都缺一不可:我在他面前演奏我的乐曲,他给我朗读他的诗作。他好动感情,富于幻想。可是他离开了我。他到慕尼黑去给新伙伴们读他的诗了。一再来信催我和他们去相聚的正是他。我在巴黎看到的也便是他和他那些朋友。我看到他们使他变成怎么样了啊!”
    他慢慢晃动脑袋,仿佛他不得不对某种哀求作出了痛苦的拒绝。
    “他是最疯狂的一个!他喜怒笑骂,一会儿两眼冒火瞪看我,吼道:‘这是一种毒液!一定要把虫豸的毒液挤空!’一会儿,他用食指尖轻轻戳着我的腹部说:‘他们现在害伯极了,哈哈!他们在为他们的口袋和肚子——他们的工业和商业很担着心呢!他们一个心眼儿想着这个!还有很少数的一些人,我们吹捧他们,使他们麻痹大意,哈哈!……那将是很容易做到的啊!’他笑着,他的脸变得红通通的:‘我们用一盘小扁豆换取他们的灵魂!’”
    凡尔奈吸了口气:
    “我说了:‘你们掂量过你们所做的事情吗?你们掂量过没有?’他说:‘您指望用这话来吓唬我们么?我们的头脑清醒,是吓唬不了的!’我说:‘这么说,您是铁了心了?——绝不更改的了?’他说:‘这是个你死我活的问题。如果为了征服,并不是为了统治,那么军力便足够了。我们很清楚,为了统治,一支军队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我喊道:‘可这是以精神为代价的呢!不能以这个为代价!’他说:‘精神永远不死,它见到了别的精神。它从它的灰烬中涅槃。我们应该为千年大计奠定基础,所以,首先必须摧毁。’我望着他。我望着他清澈的眼睛深处。他是虔诚的,是的。但正因为如此,也是最可怕的。”
    他把两眼瞪得大大的,好像望着可憎的凶杀场面。
    就像怕我们不相信他似的,他嚷嚷道:“他们怎么说就一定会怎么去干的!他们会有条有理、坚持不懈地去干的!我了解这些疯魔了的狂人!”
    他像一条耳朵感到不舒服的狗摇了摇头,从紧咬的牙齿缝间发出一声低语,一声“啊”,仿佛被情人背弃发出的愤懑的呻吟。
    他没有动弹,一直笔挺僵硬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洞口,两只手臂往下垂,好像它们提着一双铅铸的手掌。他脸色苍白,不是白得像蜡,而是白得有些像破败不堪的粉墙上的灰泥,灰色,加上斑斑驳驳比较白的墙硝。
    我看到他慢慢欠了欠身子。他举起一只手。他把这只手掌心朝下,手指微微曲起,向我的侄女,向我伸出。他把手臂一下绷直,稍稍摇动,此时他的脸也在绷紧,带点儿凶残刚毅的表情。他的嘴唇半开半合,我还以为他马上要给我们作出不知道什么劝告。我这么以为,是的,我以为他要鼓励我们反抗呢。然而,一个字也没越出他的嘴唇。他的嘴巴闭上了,他的眼睛也又一次阖上。他挺直身子。他的手顺着身体抬起,抬到脸部作了个令人费解的怪动作,好像爪哇的宗教舞蹈的某些姿势。接着他握着自己的太阳穴和前额,用两只细长的小指紧按着他的眼皮。
    “他们对我说:‘这是我们的权利和我们的义务。’我们的义务!这么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他义务的道路的人是有福了!”
    他的手放了下来。
    “在十字路口,人家对你说:‘走这条路吧。’”他摇摇头:“而那条路,我们发现它并不通往在不同高度上的光辉顶峰,我们发现它通向阴森可怖的深谷,进入散发着霉臭味的凄凉黑暗的森林之中!……上帝啊!请告诉我,我的义务在哪里吧!”
    他说,——他几乎是在喊:
    “这是战斗,是俗权对教权的大战啊!”
    他悲戚地凝望着窗棂上头木雕的天使,心醉神迷、笑容可掬,因天庭的安谧而神采奕奕的天使。
    突然他的神情仿佛松弛下来。身体失去了它的僵直。他的脸稍稍俯向地面。然后他抬起头来。
    他不加做作地说:“我行使了我的权利。我请求重返某个战斗师。他们终于给了我这个恩典,明天我将奉命启程。”
    他更明确地说:
    “奔赴地狱。”
    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他唇边隐隐地掠过一丝笑意。他的手举起,指向东方,指着那广袤的平原,那里,未来的小麦将获得尸体的滋养。
    我想道:“他就这样屈服了。这就是他们所能做到的一切。他们全都逆来顺受。连这个人也不例外。”
    我侄女的脸色真叫我难受。它苍白得没一点血色。两片嘴唇像乳白色玻璃瓷花瓶的边儿似地张开着,它们勾勒出希腊雕刻面模上的那种凄切的撇嘴。我还看到,在她前额和头发交界的地方,汗珠不是渗透出来,而是喷涌,是的,是喷涌出来。
    我不知道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是否也看到了。他的眸子,姑娘的眸子,像系在岸边环上的水流中的小舟那么系住,仿佛被一条拉得那么紧、绷得那么直的绳子拴着,使人不敢在他们的目光之间越过一寸。艾勃雷纳克一只手已抓住了房门把手。他用另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他慢慢地拉上门,目光却不移动一丝。他的声音奇怪地毫无表情,他说:
    “我谨祝你们晚安。”
    我以为他就要关上门走了。可是,不。他望着我侄女。他望着她。他说,——他喃喃地说:
    “再见。”
    他没有移动。他完全一动不动地呆着,而在他静止的、紧张的脸上,那双眼睛更加静止和紧张,它们凝视着我侄女的睁得太大、颜色太浅的眼睛。就这样持续、持续、持续了多久?一直持续到姑娘终于启动了嘴唇。凡尔奈的双眸炯炯放光。
    我听到了:
    “再见。”
    必须屏气宁息才能听到这个词,但我终于听到了。封·艾勃雷纳克也听到了,他挺了挺胸,而他的脸,他整个身子就像使人得到休息的浴后那样,仿佛变柔软了。
    他还莞尔而笑,以至他留在我心中的最后的形象是带着微笑的。门关上了,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房子的深处。

    翌日,我下楼喝我的早点牛奶时,他已经走了。我侄女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了早餐。她默默地伺候我用餐。我们默默地喝着。屋外,一个苍白的太阳透过雾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我仿佛觉得天气很冷很冷。

    (1941年10月作)

    ①阿里斯蒂德·勃里昂(1862~1932),法国政治家,一战后主张法德和好。
    ②魏玛现是德国图林根省会,1919年在此拟订德意志共和国宪法。
    ③以上均为法国著名作家、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前一部分按姓氏第一个字母的顺序排列。
    ④莎士比亚剧作。麦克白是11世纪苏格兰国王。
    ⑤德语:多么明亮啊!
    ⑥德语:我们是在愚弄他们。
    ⑦20世纪初法国作家、小说家、哲学家。
    ******************************************************
  2.       鲁迅先生在他的不朽作品《野草》开头这样讲:“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而久居海边熟悉大海习性的人亦都知道,世界上并无沉默之海,那偶尔的蔚蓝的沉默之下,必然是暗流汹涌。沉默与热烈、喧闹与空虚,这些形容词一旦落在人性上都会显得苍白。初看梅尔维尔的处女作《沉默之海》,自然而然会认为这是表现二战期间法国人“无言的反抗”,但细细玩味,却觉得并非如此。
        二战期间,一个法国老人和她侄女相依为命,有位德国军官征用了他们房屋的一个房间。他在一个夜晚不宣而来,身着纳粹军装,导演把光线刻意打在他脸上,似乎在说,看,这是个侵略者!但他甫一张口,我看到的却分明是来自北方黑森林的贵族,尽管略带些吸血鬼般的冷酷,他的彬彬有礼让他不负名字中那个耀眼的“von”字,那正是德意志贵族后裔的标志。我们似乎习惯了诸如《辛德勒名单》或《虎口脱险》中形形色色的德军,于是对本片中这位滔滔不绝讲述他的童年、故乡、文学、古典音乐以及对法国的挚爱的德国军官颇感意外。片中的法国老人和他侄女自始至终除了结尾的“再见”外,从未给予军官以任何回应,视他如同幽灵。可军官依然葆有着一贯的尊敬,直到离开。
        这个故事写于1942,拍于1949,彼时对于法国人而言,谈论二战绝非如谈论百年战争那般轻松。显然,从原著作者到梅尔维尔,他们创作这个故事都有相似的目的,即通过描述法国人沉默的反抗,来为二战中国土的沦丧和傀儡政权的成立辩护。换言之,正如大多数观众所理解的那样,“沉默之海”就是法国人民的汪洋大海,只是人民群众没有揭竿而起玉石俱焚罢了,军官也不过是马克思那句著名论断的一个脚注:“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较高文明所征服”。但倘若如此,本片就是部烂片,原著与导演也不必塑造那位简直是从19世纪穿越到20世纪的德国人了,随便刻画一下他的温文尔雅足矣,何必费尽篇章从一种统一的、全面的欧洲文化的层面来描写他呢?在我看来,沉默之海毋宁是二战的隐喻,是战争带给了欧洲巨大的沉默,而军官是海上的一叶扁舟,他抱有一种文化上的理想,希望欧洲能够以一种文明的方式统一起来,却夹在已经民族主义化了的法国人与德国人中间,两面不讨好,最终导致了他个人的悲剧。
        当军官面对法国人的时候,他倾情谈论自己的理想:战前的欧洲文明已经病入膏肓,必须用一种意志力才能彻底改变现状,所以,这场战争虽然有复仇的成分(他身着军装只是因为完成父亲的遗愿),但总的目的是为了让德国与法国合为一体。这种合并是文明而非野蛮的,是文化的互补而非民族的仇恨。从此,就能将德国的粗粝和法国的优雅结合起来,用文化和爱建立一种新的欧洲文明。
        我们不难看出,军官的言论中充满着瓦格纳的美学和被庸俗化了的尼采哲学,他甚至把德国和法国描述成一对男女,天真的以为战争意味着他们的结合,“我们将结合”,他一边说着德法一边看着那位一言不发的法国姑娘。观众有理由相信他的真诚,因为他甚至因为家乡的恋人恶狠狠的拔掉蚊虫的腿而不再爱她。所以,他根本不是什么被先进文化征服的人,德国文化的确比较粗犷,但与法国文化之间并无落后先进之分。他一面如数家珍般的列举从莫里哀到普鲁斯特的法国文学巨匠,又充满自豪的数出从巴赫到勃拉姆斯的德奥古典音乐家,甚至说“巴赫只能是德国的”,他有心为一种新的统一的欧洲奉献力量,且这一过程是文雅的。
        他的侃侃而谈虽然没有得到法国老人和侄女言语上的一丝回应,但他们之间的肢体与眼神交流相当丰富(还能说法国人是沉默之海?),老人甚至有点喜欢上他了。不过,此时的欧洲已经不是当年至少共同统一在基督教或罗马帝国之下的欧洲了,法国人和德国人大都走向民族主义。军官眼中的法国也是理想化和概念化的,他虽然礼赞法国,却也深刻误解了法国。老人以沉默回应他还不算什么,他对法国这种理想认识的崩溃在于他满怀期待的去了巴黎,瞻仰了凯旋门上拿破仑的豪言壮语,寓目贞德“吾生负驱除尔等出法兰西之使命”的名言,意识到了法国的民族主义,摧毁了他对法国人的乐观。而这,才是他面对法国人真正的沉默。
        而当军官面对其他德国人时,他发现自己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他本以为从元首到士兵都怀着美好的愿望进驻法国,从此实现文化上的结合、欧洲式的大同。但他耳闻特雷布林卡的杀人机器,目睹先贤祠的德军军车,听说德军在法国的禁书运动,甚至被曾经一起读诗谈艺的文艺青年讥笑为幼稚,他发现面对本族同胞也无法交流。因为德国人也有自己的民族主义。正如德国有句话“每个普鲁士农夫都是虔诚的教徒,但三个农夫关起门来就想瓜分世界”。当他失落的返回,又在车站看到了占领军处死法国人的布告,他终于领悟到曾经信心满满描述的理想已经破碎,他个人的信仰亦已坍塌。巴黎之行是影片唯一一次在室外的拍摄,老人的斗室和巴黎相比,犹如一个人的思想与世界,前者理想但封闭,后者残酷却是现实。
        欧洲,西方文明的发源地、人类大同的实验室,竟然在战争中沦为屠场。归根到底,二战、奥斯维辛、特雷布林卡等等本身就说明了整个欧洲的沉默,这是文明的沉默,德意志与法兰西皆不能置身事外(影片中法国小镇的店铺里也写着犹太人禁止入内)。而军官面对本国人和异国人的宣讲都得不到回应时,沉默的冰冷将寒彻骨髓。
        其实,我非常能体会军官的痛苦。从基督到孔子,从罗马帝国到中国的天下体系,东西方文明都推崇天下大同。但这种大同是文化的不是武力的,是文雅的而非野蛮的。我想,如果电影里的老人换成我,我一定会在军官轻弹巴赫那首前奏曲时招架不住,和他推心置腹乃至推杯换盏,文化是如此的势不可挡,你难道不觉得电影中贝多芬的《田园》作为背景音乐非常美吗?但最终,绝望的军官主动走向战场。在老人看来,这是他屈服了;而在我看来,这是他以死亡的沉默来回应他在世的沉默。
        电影改编自维尔高同名小说,这真是名副其实的改编,从剧情到画外音乃至对白几乎只字未改。但这并非如有些观众那样认为这是一部过于刻意的改编,相反,半个世纪的时间证明是电影的不朽拯救了原著。我们勿需赘言这部电影对梅尔维尔创造性的意义,也不必津津乐道电影明晰、清楚、不拖泥带水的摄影与剪辑技巧。因为从这部电影开始,梅尔维尔也成为沉默的梅尔维尔。


    刊于《看电影》2011年第6期“天地街”~
  3. 1960年,当戈达尔在他的处女作《精疲力竭》中把摄像机对准巴黎时,整个世界都轰动了,他的这些电影技巧并称为富有划时代的里程碑意义的,如今,我们已经对那些技巧烂熟于心:长镜头、自然光、手提摄像机和令人晕眩的跳接,自然,对应着这些技巧的不仅是镜头背后的戈达尔本人,还有由让-保罗•贝尔蒙多所饰演的那个新时代中的新人:他狂躁不安,他飞奔,他穿梭在战后巴黎浮华的物质世界中,时不时地用拇指抚摸一下自己嘴巴上那条莫须有的胡子:据说,那是向博加特致敬。于是,这个人物的存在与其说是建构在现实世界中,不如说是竖立在诸多的互文性之上的。
    1960年,梅尔维尔早已成为“新浪潮”眼中少数几个值得推崇的法国大师了,可他的电影哲学和冷漠气质怎么都不见得能和这狂躁的一代相融合。
    1949年,当梅尔维尔和11年后的戈达尔一样第一次用摄像机对准巴黎时,他那标志性的阴郁和冰冷风格便油然而生:德国军官伫立在香榭丽舍大道上,镜头略过凯旋门、拿破仑像和作为历史残余的拱廊街,一个个镜头剪接井然有序地在巴黎风景和人物面部之间来回穿插,然而,我们却无从知道,隐藏在这位法国军官硕大的眼睛之后的,到底是敬畏、崇拜还是猥亵。显然,这是一种标准的默片叙事形式,却又是一种有问题的默片叙事形式:一切动作都被省略了,一切面部表情都被归零,你无法在你和人物之间建立任何的感情联系和认同机制。
    这是梅尔维尔处女作《海之沉默》中的一个插曲。而在我看来,这个似乎并不应该引起过多讨论的小插曲,却正是本片的纽结点。细心的人都会注意,这是本片唯一一次让人物自由地离开那个具有幽闭症性质的小房间,脱离了第一人称叙事的纠缠,而来到房间的外部。(其它的电影部分并非没有展现房间之外的部分,但这些展现都被严格地控制在了人物主体回忆之中,通过闪回来完成。)与其说这是电影叙事上的一个破绽,我更愿意把这个片段看作是整个电影文本中的缝隙、弥补和颠覆。或者是电影叙述者对自我权力的一种放逐。因为,正是从这个镜头开始,我们才恍然发现,原来电影的焦灼点并非在于那个沉默的法国代理人,或者他的侄女,而是一个德国军官。正如在影片中一再出现的镜头意象,以及那个精彩的通过镜头造就的法国人与德国人之间的正反打,梅尔维尔早在指镜之初,便已经深谙影像辩证之道,但这种辩证法并不在于当今好莱坞所制造的“宽容”和“人道”幻象,而在于主体自我认识的千古法则:认识你自己,意味着通过别人的眼睛看见你自己。
    当然,我们已经能从梅尔维尔的电影中看到以后所有有关纳粹和反抗的电影中的所有常规模式和主题:一个爱好被征服者文化的征服者、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间暧昧的感情、征服者最终被被征服者感动从而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等等。不过,梅尔维尔的厉害之处他没有为感情的滥觞大开方便之门,而是以极其节制、甚至有些极简主义地讲述了这个故事。
    看《海之沉默》不得不使我想起布列松的《乡村牧师的日记》。我不知道是什么因素使这两个同辈人的作品如此地相似。暂且不提电影文本对文学文本的大胆关照,对每一个印刷字体、发表日期和字里行间所泄露的历史气息的捕捉,它们都毫无犹豫地坚持着第一人称叙事对视觉影像的先行性和权威性。一部标准的布列松电影通常是,片中主角先说话,然后影像再展现他所说的内容。而《海之沉默》同样如此。音轨上的丰富性和情感起伏与影像的沉默构成了强烈的反差,而所有情节的提前交代剥离了电影任何的悬念,电影被简化为视觉本身,观者从而被迫去更加仔细地演员在镜头前的细微变化。
    然而,《海之沉默》的特殊性则正是在于德国军官。在电影的前半部分,德国军官的絮絮叨叨一直和老人的故事叙事处于争权夺势的位置,它们以两种不同的声调和情感连接着整个故事,此起彼伏。而就在我所描述的那个片断之后,局面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我们听到老人这么述说道:“他比我们更善于沉默了。”沉默开始在房间中蔓延,前半部分中人物所流露出来的欲望、仇恨和悲悯再次断流。滴滴答答的钟声再次不绝于耳。只是这一次,沉默不再象征着法国人对德国人的反抗,甚至也并非两者之间的谅解和宽容,而是第一人称叙事的彻底破裂和第三者的介入,但是,这种介入又不是强暴的,和前半部分一样的,而在于,这个叙事者眼中的客体的复杂性,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二元对立,从而不得不重新制定新的叙事中心。
    于是,正如我们所料的,这个德国军官的动作和声音立刻被刻意的戏剧化了。他残废的脚所制造的特殊走路声(在影片的前半部分,我认为这是对这个人物无能和必然失败的一种象征,但之后发现其复杂性远非如此。老人说他们开始期待这种脚步声,没有这种脚步声他们感到失落。的确,对于这个只有准男性和女性的家庭来说,这个壮年德国人的进入使之成为了一个家庭。),他的敲门声以及敲门之后尴尬的手势(老人说:“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除了说话,人的姿势也能表达他的感情。”),还有他那伸出去最终最还是缩了回来的手。
    在这里,如果说老人和德国军官之间构成了一种明显的张力的话,那么由Nicole Stephane饰演的侄女则构成了最终的解构力量。我不知道一个标准的女性主义者会怎样解读这个角色,不过无论如何,她是本片中唯一一个享有了超大特写和全黑背景勾勒的人物。如果在你观看过梅尔维尔第二部杰出作品Les Enfanfs Terribles之后,当你对Nicole Stephane那爆发式的活力有着一定的了解之后,再回过头来看此片,你便会觉得把这个女性捆绑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是如此地不容易,也是如此地是导演的刻意为之。她的那种boyish的令人晕眩的美丽在镜头中成为了比沉默更为有力的抵抗武器,当然也不可避免的成为了勾起欲望的工具。镜头一一展示着她的光芒四射的金发、她白皙的脸部、她纤细的双手以及她的颈部(那通常是通过站立着的军官的主观镜头),但无时无刻,她沉默的肉体所压抑着的愤懑和欲望都构成了对视角的挑衅,扑面而来,挥之不去。
    当我们以回溯的方式看梅尔维尔时,我们也许会发现,他早在新浪潮之前发现了颠覆新浪潮的技艺。我相信,梅尔维尔展现的是转型与困境时代的电影艺术,在默片和有声电影的历史交汇处,他以一种固执的方式坚守着影像对姿势的捕捉,以一种辩证的方式展现了姿势的伦理和道德。
  4. 把法国2004年的重拍版和梅尔维尔1949年的长片处女作一并看,甚至阅读原著小说,对比起来,能看到现在好莱坞电影带来的全球化的叙事示范,对法国电影影响严重。重拍版突出爱情电影的类型化,对男女主角的设计有着明显的明星化倾向,德国军官不但不跛脚了,脸庞也俊朗得让人不得不瞬间沦为花痴。叙事视点从原著和原版的老人转移为女孩。因此导致两部电影叙事的侧重点完全不同。
    原版忠实于原著,运用喋喋不已的独白和封闭静谧的空间对峙,视图从老人的视点,阐释一个年轻的德国军官如何把他的文化理想和爱情期许绑在一起,又如何为现实的战争而遭遇幻灭。也因此原版的电影化程度相当高,你能轻易地辨认出法国电影的味道,能从中看到之前的德国表现主义和之后的布莱松及罗麦尔。观影过程,中国影视剧中良心未泯的日本军人的形象不断冒出。战争中被侵略方如何还能保持文化主体地位,为侵略者找到可以同情的理由,往往是让自己合理地站稳的办法,看来不仅仅是中国文化人愿意有这样的文化想象。微妙的是,这种同情一定是一种禁忌的同情,这才是影片更加强调的。
    德国军官把法国乡村的一个沉默而充满敌意的女孩与自己比喻成美女与野兽,把一场战争比喻成一场关于繁荣欧洲文明的爱情,这真的不由让人想到日本的“大东亚共荣圈”。只是这个写于1941年的故事强调了法国人的“沉默”,想想也只有沉默才是最高贵的回答。如果说这种高贵同样能在1944年开始创作的《四世同堂》里看到,那么到《南京南京》里“不可言说的个人同情”被空前拉扯为一面人道主义关怀的大旗,让人情何以堪。想想你可以同情被诅咒的野兽,也理解野兽的爱情,但是如果你一边逼真地展现野兽跳着异族的舞残忍地强暴少女,一边再抒发对野兽的人道主义关怀,这简直是对观众的双重蹂躏,尤其你和你的观众还是少女的后人。
    梅尔维尔的表现主义用光被老人的视点覆盖,这是最巧妙的,影片用以强调德国军官作为视觉客体呈现。唯一一组户外摄影,是德国军官徜徉在法国巴黎的街头,却依然是大仰角的近景与特写,令德国军官受困于巴黎各种标志性建筑,受困于拿破仑赶走侵略者的塑像下。这何尝不是老人的想象呢?影片里表情僵硬的少女亦如巴黎的街景与雕塑,有情但不可侵犯,这何尝不是老人的立场呢?少女似有若无的爱情,你甚至都可以理解是老人的政治立场在作祟。这是一部用电影化的手段完整地表达出原著小说的电影,是一部反战的政治片。
    再看2004年的改编版,从观影角度,远比梅尔维尔的影片易读也好看许多。老人的视角被搁置,甚至可以说被设置为挡在怀春少女与德国军官之间的一排道德栅栏,少女不再是老人的侄女而是他的爷爷,人物年龄改得更老也因此更缺乏能动性。
    影片以少女的视角展开叙事,清晰地推进着一场受困的爱情,为此叙事空间被大大拓展,也添加了更多的人物、道具与身份标识,并且运用合理的煽情为这段情感找到了释放的出口:瓦格纳的田园序曲。未果的爱情依然是禁忌而沉默的,只有这一点似乎与原版保持了一致,甚至还为此进行了视觉化的浪漫阐释,把故事发生地冰雪覆盖的冷僻乡村改在浪涛无尽的大海边上,但其实本质上完全不同。因为这个少女几乎讲述了另外一件事,它让我相信没有说出口的爱情是存在的,沉默如海的爱情是存在的,它把战争与政治变成了故事的幕布。
    德国军官依旧是视觉客体,但是他是少女眼中英俊的德国贵族,是一个在他的世界里不幸而孤独的彬彬君子,他不再喋喋不休,也没有那么高深的文化理想,他只是被迫参加战争的年轻作曲家。少女在故事中不再是法国文化的塑像,而是有充分行动力的。她可以拒绝乘军官的车,也可以偷窥军官的举动、亲吻他的围巾,偷偷在他的床上熟睡,支开老人留下两人独处的空间,最后她甚至能机智而不动声色地挽救他的生命。唯一让有些突兀的是,军官告别时,她的泪流满面。虽然少女嘴上依旧只说了“再见”两字,但泪流满面就大大突破了“沉默”。也许是为了再往回找补一些,影片结尾告诉我们这个少女在德国军官走后毅然地参加了法国地下抵抗组织,哈哈。不管是这个2004年的版本还是陆川的《南京!南京!》,也许我们离战争太远了,化解战争的仇恨与屈辱的愿望总会容易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