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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年华 Les plus belles années d'une vie(2019)

最美年华 Les plus belles années d'une vie(2019)

又名: 最美的年华 /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2 / 浮生年華(台) / The Most Beautiful Years / Un homme et une femme 2 / The Best Years of a Life

导演: 克洛德·勒卢什

编剧: 克洛德·勒卢什 Valérie Perrin

主演: 让-路易·特兰蒂尼昂 阿努克·艾梅 玛丽安娜·德尼库尔 莫妮卡·贝鲁奇 苏德·阿米多 Antoine Sire Tess Lauvergne Vincent Vinel Bernard Warnas Laurent Dassault Laurent Prudhomme Benjamin Patou Jean-Yves Cressenville

类型: 剧情 爱情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上映日期: 2019-05-18(戛纳电影节) 2019-05-22(法国)

片长: 90分钟 IMDb: tt9075612 豆瓣评分:7.6 下载地址:迅雷下载

简介:

    安妮(阿努克·艾梅 Anouk Aimee 饰)和琼(让·路易·特兰蒂尼昂 Jean-Louis Trintignant 饰)曾经是一对非常相爱的恋人,然而造化弄人,他们的爱情最终没有能够开花结果,两人落得分道扬镳的下场。一晃眼50年过去,已经垂垂老矣的琼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严重的症状令他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认识了。琼混沌的大脑里唯一记得的人,只有安妮。

演员:



影评:

  1. 一次特别愉快的采访,没有时间好好写一篇,就直接放完整对话吧。

    【完整对话实录】

    Q:为什么会在53年后,再来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续集?

    克劳德·勒卢什:在人生的历程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每到一定的阶段就会发现有很多原来没有发现的问题,我现在就是处在这么样的一种状态。

    这在电影史上应该也是史无前例的,跨越50多年去拍这样一个系列,去让观众能够有这样不一样的体验。这也是我的生活状态,我对人生是比较积极的,我很想希望别人也是积极的看待人生。

    1966年我拍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时候,让-路易·特兰蒂尼昂和阿努克·艾梅已经很有名了,不过他们根本就不认识我,对我也不存在信任,会觉得“这是谁啊”。但是50多年过去了,这些年里我们一直都有沟通和交流,他们已经非常了解我。所以当我把他们找回来拍这部电影的时候,他们都非常高兴。开始的时候,他们有一些担心,因为大家年纪都很大了,能不能呈现出两人最好的状态。

    于是我鼓舞他们说,虽然年纪大了,但是你们有过很丰富人生的经历,这个年龄谈论的爱情会是最最精华的部分。当我们年纪轻的时候,只存在着一种爱情,就是努力去追求和吸引对方,这其中存在着很多谎言。不过20、30岁的时候你是可以在爱情中欺骗,但是到了70、80岁,你就不可能再去撒谎了。所有的东西都是真实的,你的眼睛中已经没有谎言的存在了,你不会再去欺骗对方,所以不同年龄段的爱情观是不一样的。

    这部电影是拍给我的7个孩子的,我希望通过这部电影告诉年轻人,爱是没有止境的,每一个阶段都有不同的爱情,当你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就应该尽可能地去了解和学习真正的爱,勇敢地去追逐爱情。

    Q:您这部电影分享的是自己80多岁时对爱情的感悟,那像中国现在主流的观众年龄阶层在20到30岁。这其中的代沟是非常大的,您如何能够准确地将您的体验和感受分享给年轻人呢?

    克劳德·勒卢什:我要跟这些年轻人说一句话,“如果你们真的用心去看我的电影,我会帮你们节约很多时间。”因为当你在20岁的时候,各种理念都不是非常成熟。其实我这部电影就是拍给年轻人看的。

    这部影片在法国上映之后,很多年轻人跟我分享想法。有个人对我说,看完电影之后对自己身边的女孩子,有了另外一种新的看法,很希望再过50年,依然能够和这个女孩子生活在一起。你看,这一对情侣就开始用新的角度去看待爱情了。所以我说这部电影真的是拍给年轻人看的,他们有一天也会到80岁的。

    Q:您说过“最美的年华”就是要活在当下。那么不仅是爱情,联系到对电影的态度,是不是说让大家不要沉迷于过往的经典,而是要放眼未来无限的可能性?

    克劳德·勒卢什:经典当然是要看的,它可以让我们爱上电影,这很重要。但是当下的电影展现了生活的现实性,具有同样重要的地位。什么是过去?某种程度上到我们现在开始要讲过去的事情,我们或多或少每个人都回去夸张的去表现过去的一些事情。

    未来则是一种我们畏惧的概念,我们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的。当下则是有着一切的可能性,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也许会去吃饭,也许会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所以当下是一种非常有具体表现力的语言。

    我这部电影确实是拍给年轻人看的,而不是给老年人看的,因为这对他们已经没有意义,他们本身就理解这些东西,而且起码有一些年轻人能够理解我拍的东西。

    Q:老搭档让-路易·特兰蒂尼昂和阿努克·艾梅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尤其像特兰蒂尼昂的身体条件不是特别理想,那么在拍摄的时候会去考虑到他的身体做一些特殊的安排吗?

    克劳德·勒卢什:拍摄的时候确实有医务人员在现场候命。他年纪是比较大,每次他说要休息,我就让他休息,他要是不舒服,医生就会帮他看一看。

    不过有一点,他虽然行动不是很方便,但是他现在的嗓音处在这一辈子最棒的状态,他念台词的震撼力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所以在这部电影中,我有一个特殊的处理就是尽量让他说话。这是一种取长补短,我看到了他现在的优势,就要尽量去把它展现出来。

    Q:您是否看过王家卫的电影,对他的电影评价如何?

    克劳德·勒卢什:我看过王家卫的《花样年华》。我觉得他肯定看过我的电影,当然他肯定也看过很多其他导演的电影。像我们这样的导演拍了电影,是会给后代留下烙印的。王家卫的电影肯定也会影响到别人,这很正常。

    有一次,昆汀·塔伦蒂诺跟我说,“我要是没看过你的《偷抢骗》,就拍不出《低俗小说》。”库布里克也说,我的电影给了他很多灵感。

    我在看《花样年华》的时候,确实感受了一些氛围,和我的风格有些相近。当然,这很正常,因为我们毕竟都是电影从业者,如果找不到一些共同的元素反而会令人惊讶了。

    Q:您同辈的法国导演已经逐渐离我们远去,只有您和戈达尔还在坚持电影,您的创作热情会因此受到影响吗?

    克劳德·勒卢什:这就是生活,我可能再过一阵子也会走,人生就是这样,总归是要老去的。那一辈的很多人都已经去了,但是我还活着,我有新的想法就去落实,去继续拍电影。如果说有一天我的身体跟不上节奏了,那可能就会是停止的时刻。当然,我也做好了这种准备,迎接这个时刻的到来。

    Q:您之前提到的有关最后一部电影的计划,还是在按照正常的节奏进行吗?

    克劳德·勒卢什:你们怎么都说我有什么最后一部影片的计划?我完全没有说过这个事情,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已经这么大了,随时都有可能离开,所以任何一部新片都有可能是我最后一部电影。

    如果我还活着,那就不希望知道哪部电影会是我的绝唱,我也不会说计划哪部是我最后的电影。我只有要能力,就会一直拍下去。我既然活着,那肯定是有用的,如果上帝哪天停止了我的生命,就说明我确实没有用了。

    Q: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像雷乃、瓦尔达,他们生前的最后一部电影都像是人生的总结一样。那么导演您会有这种直觉吗?去在恰当地时间为自己的一生做一个总结。

    克劳德·勒卢什:这其实还蛮奇怪的。你作为一个年轻人,会考虑这样的问题,我都已经80多岁了,但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要活着就会继续拍下去,的确会有这样的人,我没法评价他们,但至少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希望我能够像这样好好地活下去。

    不过,过一会儿我可能就“离开”了,这也说不定。你也许会很自豪,“我是最后一个跟克劳德·勒卢什交流过的人啊。”我非常希望能够过几年再来中国,让你觉得“怎么勒卢什还在拍电影?”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希望早上能够起得来,有动力去继续看电影拍电影。

    人生就像是一部惊悚片,一直在问我到底什么时候离开。所以只要我活着,就想要做去更多的事情,就想要继续拍电影。这就是接下来我为什么要拿手机拍电影的原因,我的岁数大了,重的摄像机我也抬不动了,拿着手机拍电影会让我感到更加年轻。

    Q:电影发展到现在,绝大部分的革新都来自于技术,电影语言上的创新越来越难。您是如何看待当下电影的创新?您用手机来拍摄电影,是不是有意识地想要进行一些变化?

    克劳德·勒卢什:我是一个充满了好奇心的人,经常主动去接触新鲜事物。我认为电影每一次技术革新,从无声到有声,从胶片到数字,摄影机从大变小,这些新的运动都可以说是新浪潮,你必须接受这些变化。电影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载体,这些都是全新的挑战。

    很多青年导演都觉得拍电影很难,这话没错,在我们那个时代,50、60年代的时候拍电影,的确是很困难的,但是找钱就要花费很大的精力。但是我要说,随着时代的发展,拍电影变得越来越容易了。我自己就是要证明,我拿着手机也能拍出电影。全世界有70亿人,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部电影的导演。不一样的是,我有在60年代拍电影的经验,所以我的眼光不一样。虽然不是说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伟大的导演,但是至少你已经有了成为伟大导演的工具了。

    刚才提到载体,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用手机和电脑看电影,这也是所有人必须去接受的现实。不过我相信虽然越来越多的人关注新的科技产品,但是他们最终还是会回到电影院的。因为我仍然认为,至少在现阶段,看电影这件事还是要坐在电影院里,和很多人一起分享,才是真正的看电影。

    Q:最后一个问题,电影在您的生命中处于怎样的地位?对您的意义是什么?

    克劳德·勒卢什:电影对我来说就是一切。我拍了大概50部电影,每一部都是一次生命的体验,可以说我已经活过了50次生命。再加上我看过了两万部来自于世界各国的影片,我这辈子过得已经很痛快了。电影就是这样,占领了我生命所有的一切。

  2. 本篇为北影节云影院第三场《最美年华》的映后文章,当晚,我们和王方教授、非虚构写作者杨眉聊了聊。

    映后嘉宾 王方教授

    如果把勒卢什的所有作品合在一起,当做一个整体来看,会意识到他的电影书写也正是以这样一个方式在展开,仿佛近六十年来的49部电影都在为了成就一部个人大作品,对这部大作品来说,每一部影片都是其中的一个篇章。

    映后嘉宾 非虚构写作者杨眉

    今天这部电影包括其他的一些电影,带给我的启发是,人处在任何年纪,任何性别,你都可以问他的追求是什么。我们需要故事里能够清楚地描述出一个范例,一个人追求的是什么?尤其是一个老年女人,追求的是什么。

    北影节云影院观众

    @Neko嘉宾的分享极好,补充了背景,又观照了现实。
    @Hugo主持人和我用的网络昵称一样,每回看到群内信息都恍惚一下哈哈哈,也是和线上影展的小小缘分吧。当然还希望能够继续做新片线上首映啦!我一定会持续关注的。
    可DIY的票根

    不同寻常的爱情故事

    王方:这是法国导演克洛德·勒卢什,我们在片尾的时候也看到了这是他的第49部电影作品。影片开头引用了维克多·雨果的话,“人生最美好的日子是那些尚未度过的日子”,截取前半句为本部影片的片名,我们也就译作《最美年华》,但重点可能在于后半句。这部影片算是一个线性叙事,穿插着回忆,有些观众可能看不太明白的地方,我们会一一讲到。

    法国导演克洛德·勒卢什

    有观众讲影片中有法式浪漫,或者近似爱情小品。我想指出一点,这部影片或者说勒卢什的所有关于爱情的电影,不是小品类的,而是有非常特殊的东西。我们看到《最美年华》的回忆画面,是两位演员在1966年三部曲的第一部影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1966)的表演,也就是53年前的同一个故事延续到当下。同时,又穿插了1976年的勒卢什拍摄的九分多钟的飙车短片《约会》(1976)。所以从本质上来说,我们今天看的影片是一个关于时间和记忆的影片。

    勒卢什曾经是一个法国陆军电影摄影队的新闻摄影师,并没有接受过专门的电影学院教育。他在1957年到1960年期间加入了部队。他去苏联拍摄一个纪录片,遇到了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导演,那就是正在拍摄《雁南飞》(1957)的前苏联导演卡拉托佐夫,他的电影方法对勒卢什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

    《雁南飞》海报

    《最美年华》片头致敬

    王方:《最美年华》的片头致敬了三个人。一个叫做皮埃尔·巴鲁(PierreBarouh)。他在1966年那部影片当中扮演女主角的去世的丈夫,现实生活中也是女主演的丈夫。他更重要的身份是勒卢什接近十部影片的歌词作者,也可以说他是一个类似诗人的身份,也出演了好多影片,在2016年去世。这是致敬的第一位。

    第二位是对勒卢什电影来说更为重要的人物,叫做弗朗西斯·莱(Francis Lai)。Francis Lai是一位电影音乐家、作曲家,曾经因美国电影《爱情故事》(1970)获得过奥斯卡奖。可以说,没有Francis Lai,可能也没有勒卢什那么多音乐元素制胜的电影。

    最后一个是美国制片人,从2014年之后开始与勒卢什合作,叫做塞缪尔·哈迪达(SamuelHadida)。他在法国读过电影,一直致力于将艺术电影推广往美国。在《最美年华》拍摄期间,弗朗西斯·莱和塞缪尔·哈迪达都在2018年11月相继过世。所以对这部电影来说,不仅仅是勒卢什对爱情命题的长年创作的延续,还纪念了两个亲密合作者的离去。

    主题:爱

    王方:影片开始的时候,演员阿努克·艾梅(Anouk Aimée)饰演的角色向银幕提问,我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这个是在回应《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1966)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二十年以后》(1986)两部影片,相爱的两人走到了一起却又最终分开的结局。影片《人类三部曲之一:巴黎人》(2004)当中也问过一个问题:如果爱情分为三个阶段,开始、中间和结束,你喜欢哪个阶段呢?所以勒卢什的一系列电影可以说是一个连续的叙事。

    男主演让-路易·特兰蒂尼昂 (Jean-Louis Trintignant)是之前另一部法国电影《爱》(2012)的男主,也是《蓝白红三部曲之红》(1994)一片中的法官扮演者,也是得了戛纳奖的非常重要的法国男演员。

    《爱》海报

    《蓝白红三部曲之红》海报

    爱是勒卢什影片中永恒的主题。这不是轻描淡写的戏剧调料,而是如同我们一生当中相继会遇到一些情感经历,其重要性可能影响到人的生命走向。

    哪怕在《911事件簿》(2002)当中,讲述的也是一个男女挚爱的故事。有一部影片叫做《男人女人:恋爱手册》(1996),我也非常推荐。它也在讲述那些非常本质性的男女之间的情感问题。

    《911事件薄》海报

    《男人女人恋爱手册》海报

    勒卢什爱的主题更多的是基于对命运、战争和人类史的关照,超越于普通的爱情片将爱情仅仅作为情节构成的元素,他将其作为生命的重要命题,延续着对人性和现实的创作和思考。

    这也和他的出身有关。勒卢什是个犹太人,出生于1937年,整个二战过程中,他经常躲藏在电影院里。另外,他1957年之后服兵役,其时正值阿尔及利亚战争,而他父亲一系是阿尔及利亚后裔,所以对他来说,战争始终是一个很深重的东西。他并非回避时势,而是以爱情来超越战争和人类的恶疾。这有点像法国画家马蒂斯,他经历过三次世界战争,但是所有的作品均未直接描述过战争。

    回顾:《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海报

    王方:下面我们看一下他1966年的影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觉得那部影片跟今天的影片像某种映射,就像中间放置着一面镜子,例如1966年影片片头的多维尔海边的步道,正是2019年影片的结尾画面。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片头

    《最美年华》片尾

    我们可以看到今天这部《最美年华》里所有的回忆都是单色(黑白)的,所有的现实生活都是彩色的,而那段黑白的正是1966年影片的截取,而在当年那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里,所有(关于爱的)当下都是黑白的,而回忆则是彩色的。

    关于彩色和黑白,我记得勒卢什说过,由于资金的原因,他把大量关于两人之间的爱情当下,都拍成了黑白的,而那些过往的家庭记忆,包括两人已分别过世的丈夫和妻子的片段都是彩色的。所以这样一个有别于惯常的形式倒置,可能源于经济的原因。

    音乐和“法国香颂”

    王方:关于《最美年华》,我们可以进入到一个关键词,就是电影音乐和“法国香颂”(Chanson)。在勒卢什几乎所有电影当中,音乐占了非常大的比重。今天看《最美年华》,大家也肯定能感受到,这当中穿插了他1966年影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主题音乐和多首歌曲,以及2004年《人类三部曲之一:巴黎人》的主题曲等。

    关于勒卢什电影中的“法国香颂”,我有两个推荐的影片,这两部电影分别推出了一位担任主演的香颂歌手。一部叫做《绅士与淑女》(2002),另一部取名《人类三部曲》的第一部《巴黎人》(2004),但是三部曲的第三部我们至今仍在期待中。

    《绅士与淑女》海报

    《巴黎人》海报

    地点:巴黎和多维尔

    王方:第二组关键词,巴黎和多维尔。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和《最美年华》里的两个故事发生地。勒卢什在1960年成立了他的电影公司Les Films 13, 翻译过来就是“电影十三”。这家公司它有两个分支,一个在巴黎,一个在多维尔,多维尔位于法国西部偏北的海岸,离诺曼底很近,今天这部影片的养老院和兽医院等外景地也在那儿,而且是他自己拥有的地产。可见,巴黎和多维尔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两个地点。

    引用:用文学来思考

    王方:我们在1966和2019两部影片当中明显可以看到某种呼应——那就是勒卢什对艺术家的致敬,其中不变的是向法国文学和雨果的致敬。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中,那个独行者和狗的海边背影,是在向雕塑大师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致敬,画外音讲述了他关于火灾中选择营救一幅伦勃朗的画还是一只猫的故事。《最美年华》中我们听到了魏尔伦的长诗,男主角所有都不记得了,只能完整背诵魏尔伦的诗歌;也意识到了勒卢什对电影同行的致敬,他将德·西卡的《偷自行车的人》概括为儿子拯救父亲的故事,更在片尾展现了爱情的吉兆:海上的绿光,并让我们明确地联想到埃里克·侯麦——另一位洞悉情感与暧昧的“新浪潮”电影大师。

    《最美年华》剧照:海上的绿光

    符号学家克里斯蒂娃曾经说过,法国是一个用小说进行哲学思考的国度,所以当勒卢什改编小说为电影,引用小说,或者提到某个小说家的时候,我们可以比较警觉地意识到他的某种主张。而选择对诗歌、对兰波近乎忘我的魏尔仑,则体现了勒卢什影片中对爱和诗意的信奉。

    数字:13

    王方:刚刚讲到数字13是勒卢什电影公司的名称,在1966年的影片当中,我们知道13是赛车手的禁忌,在2019年看到他们回到诺曼底旅店,房号是26号,等于两个13,所以说他一直在提到13这样一个数字,也算一个关键词。

    速度:从赛车、快艇,到轮椅

    王方:接下去我们谈一谈大家比较困惑的,那段插播的超速行驶的短片,它拍摄于1976年。

    《最美年华》海报

    1976年一个清晨6点多的时候,勒卢什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高速驾驶着一辆红色法拉利,从香榭丽舍大道出发,穿街走巷飞奔至蒙马特高地的圣心堂,几乎横穿大半个巴黎右岸。他不是为了测试车辆,也不是为了纯粹飙车以图某种快感,而是为了赶赴一个跟女孩的约会,原本的片名叫做《这是一场约会》(又名《约会》1976)。原片的片尾会出现一个女孩,就是他当时的恋人——一个瑞典的模特。而《最美年华》其中一张海报就是这一辆红车,在2019年的这部影片当中并没有出现,这是1976年那部车,面向整个巴黎以及埃菲尔铁塔,背对着圣心堂。

    《盛大约会》海报

    今年2020年春天的时候,法拉利公司邀请勒卢什执导了短片《盛大约会》(2020),这跟1976年的影片形成了某种有趣的呼应。这部新片的开头和结尾会出现另一个年轻女孩——Rebecca Blanc-Lelouch,她是勒卢什与《约会》(1976)中瑞典模特的女儿。这既是法拉利的商业考虑,对勒卢什来说也是一个延续,一个很有意思的讲故事的方式。同时,这可以说是法国疫情期间拍摄完成的第一部电影。

    速度在勒卢什的影片中一直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词。1966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男主角让-路易是赛车手,1986年《男欢女爱:20年后》中让-路易仍是顶尖赛车手,他儿子安托万也已是快艇赛手,到今天2019年的影片《最美年华》当中,一切突然降低了速度,Jean-Louis坐在轮椅里,根本不开车了。从29岁拍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该片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和最佳编剧奖奖、提名最佳导演和最佳女演员奖,并夺得金棕榈大奖)到2019年82岁时的《最美年华》,再到2020年的《盛大约会》,某种趋前运动的速度在变化,也一直很重要。

    混沌:梦境与现实的纠缠

    王方:有观众提到有点搞不清楚影片中的梦境和现实,梦境也常常是勒卢什非常有意思的叙事方式。在梦境中,勒卢什的主角们在偷窃、在抢劫、在犯罪,如果用精神分析的说法,可能就是某种本我和自我,或者意识和潜意识的纠缠,也是对人性无意识的挖掘。我也推荐一下另外一部影片,就是刚给大家介绍过的《绅士与淑女》(2002),那里面有着梦境和现实的不断切换,亦真亦幻的行骗和珠宝窃案、男女的域外偶遇、沙漠里的跋涉,塔罗师的吟唱和不知去向的远航之间的穿插,宛如诗意的漫游一般,同时可由此更深入理解梦境在勒卢什电影中的意味。

    背景:新浪潮与作者论

    王方:最后来讲一下勒卢什跟“新浪潮”和电影作者论的关系。电影的作者论始创于一位影评人、电影导演、记者兼作家——亚历山大·阿斯楚克(Alexandre Astruc),1948年他提出“摄影机-钢笔”的概念,即电影作者以摄影机为钢笔,以胶片为墨水进行电影写作。1954年,弗朗索瓦·特吕弗又另外写了一篇文章,强调了作者电影的理念。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巴赞所指出的,作者的概念在其他艺术中早已明确,只是电影作者论的提出让电影作者与作品的关系回归到本位。

    可以说,勒卢什是一个非常标准的电影作者。

    我们通常这么认定一名电影作者,首先是在作品中有明确的自我表达和风格,且这种风格和表达贯穿着他的作品。另外,他对自己的作品有绝对的把控权。勒卢什的作品几乎都是自己担任编剧、导演、摄影和制片。近几年可能是年龄的关系,也请别人做摄影师。他的叙事和风格,就是从爱的主题出发,观照个体的命运、生活以及人类的集合。就像他始终追随的小说家雨果所说的,“牵动叙事的不是情节,而是某根线,那根线永远不会断,但有时候也会细到看不见。这根线,似乎是人类迷宫的神秘之线。”

    我们不能轻巧地将勒卢什归为“新浪潮派”。法国电影在50年代末至60年代末,最晚到70年代初,被称之为法国“新浪潮”电影运动。如果将新浪潮的概念宽泛化的话,他应该可以算其中一员;但如果将“新浪潮”等同于“电影手册派”和“左岸派”的话,勒卢什完全不在其间。他只是法国六十年代电影运动的一员,比新浪潮的干将们都要年轻至少六、七岁,但是在追求电影的革新和形式表达上的突破方面,应该是一致的。

    《远离越南》海报

    例如勒卢什参加的一部集体创作的集锦片《远离越南》(1967),阿伦·雷乃、克里斯·马克、阿涅斯·瓦尔达和让-吕克·戈达尔都是电影的主要作者。在“新浪潮”电影运动行将结束的时候,大家在克里斯·马克的倡议下合作声援战争重创下的越南,之后不久,戈达尔和特吕弗便因电影的理念不合而于1968年分道扬镳。在《远离越南》中,勒卢什所执导的片段并没有表现爱情,而是远赴美国拍摄了学生和市民抗议美国发动越战的街头游行。这是法国年轻电影界的一次集体发声,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看一下戈达尔的片段,很有启发。《远离越南》也再次证明了法国六十年代的电影运动,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新浪潮”,或者说一个“手册派”和“左岸派”可以归类的。这一时期的法国电影带着独立的思考介入了世界,介入了影像。

    1968年戛纳电影节 | 图中(自左向右)分别为:克洛德·勒卢什、让-吕克·戈达尔、弗朗索瓦·特吕弗、路易·马勒和罗曼·波兰斯基

    这是1968年5月的戛纳电影节,年轻的“新浪潮”及其周边的导演们聚在一起,为了声援当时在法国各地发生的“五月风暴”而发生激烈冲突,电影节最终被叫停解散。

    勒卢什跟“电影手册派”的电影方法理念相左,他曾指出“新浪潮”或者说“手册派”让法国电影倒退了至少十至二十年。这是一个很严重的批评。直到1990年,勒卢什才与《电影手册》和解,接受了他们的采访。这当中的根本分歧,可能是对电影受众或者说对(作为大众媒体的)电影艺术的理解差异。

    推荐:勒卢什小宇宙

    王方:最后,我有两部影片要推荐给大家。

    《悲惨世界》海报

    一部是1995年即电影诞辰100周年时,勒卢什拍摄的《悲惨世界》(1995)。这部影片曾部分地改变了我的世界观,其中涉及的关键词太多,包括雨果、新千年、二战和犹太等等。这是一部在勒卢什个人创作编年史上非常重要的电影。

    《从一部电影到另一部》海报

    另一部纪录片叫做《从一部电影到另一部》(2011),这是他拍给自己的七个孩子看的“勒卢什电影史”。所以,个人生活和电影创作的关联也是一个关键概念。在罗贝尔·布莱松、侯麦和克里斯·马克那里,个人生活跟电影创作被极为严密地分开,你根本无从知道他们的私人生活。但是在勒卢什这里,勒卢什家族:他的历任女友、妻子,以及他的至少七个孩子,都完全融入到他的创作当中,成为电影题材或剧组成员。

    我觉得,如果把勒卢什的所有作品合在一起,当做一个整体来看,会意识到他的电影书写也正是以这样一个方式在展开,仿佛近六十年来的49部电影都在为了成就一部个人大作品,对这部大作品来说,每一部影片都是其中的一个篇章。

    杨眉:我们身边的老年爱情故事

    杨眉:这部法国电影,两个人都七老八十,但是谈起恋爱来还是很有风情,女主角波动头发还是想让人多看几眼。

    影片里有一段男女主角在比较年轻时候的床戏,我看的时候就在想,如果让两具衰老的身体缠绵在一起,大家还会想看吗?身材也变形了,皮肤也没有光泽了,观众还会觉得浪漫吗?

    《一个男惹和一个女人》剧照

    老年人的形象,如果是一个得体的、有尊严甚至有美感的形象,好像就会在衣着上包裹得比较严实。如果身体袒露出来了,比如说一只满是皱纹的手,好像往往是在用人体的衰老感冲击观众的视觉。又或者是说这个人衰弱到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画面里就可能会出现胸部、下体这些比较隐私的部位,让观众感觉到这个人已经老到失去尊严了。

    我觉得我们作为还比较年轻的人来探究老年的故事,其实是有一个潜在的心理,就是我们根据旁观的经验,已经知道老年是一个很难让人觉得美丽的阶段,但是我们终归也要进入这个阶段,所以就会觉得害怕。这个时候有没有一个故事可以告诉我们,老年生活里有值得向往,甚至是比人在年轻时候更加美丽的东西?如果有的话,这个就可以给我们很大的安慰。

    这部电影王老师已经说过,片名直译的话就是一生中最美的几年,一般我们说一生中最美的几年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但是真的这样看待人生的话就太糟糕了,因为这个年纪对于成年人的生活来说,刚刚是个开头,什么都还没有搞清楚,一团混乱,然后大家就在说你最美的几年已经过去了,那接下来的几十年甚至一百年里,你就只有变老变丑的份了。

    这就感觉很像你今天去玩一个桌游,大家说这个规则可以边玩边学,先打起来,然后你就随便打出了第一张牌,跟着大家就说你已经结束了,后面一整场的游戏都没有你玩的资本了。

    所以今天的电影从海报开始就非常吸引我,标题叫“最美年华“,但是画面上配的是两个老年人,我没有看过之前的两部片子,但是我看到这个海报的时候就会觉得有一种大声唱反调的感觉。我偏要说一生中最美的几年不是十几二十几岁,而是你们平时连看都不想看的七老八十。而且影片在开头的设定上也很明确,为什么老年时候的爱情会比年轻时候更美,就是因为时间所以更美了。

    《最美年华》剧照

    一方面是因为时间的推移,你的生活会往前走,你会遇见更多的人,但是更多的人也没有改变你对过去那个人的爱。另一方面是时间只剩一点点了,就是人生只此一回有去无返了,因为你自己的记忆也快要消失了,那你愿意把仅剩的时间献给谁?从这两方面来讲都是很深厚的爱的表达。

    我们作为观众就会有期待或者说有慰藉,就是知道有一个特别美好的东西存在,它是我们年轻时候在时间上没有条件拥有的,但是等我们长到足够老的时候,甚至身体不再美丽和健康的时候,就会有可能拥有。

    去年,我在GQ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关于上海老年人相亲的报道,当中我报道的主人公已经60多岁了,下面这张是这位女士20多岁拍的照片。我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就觉得很像一部法国胶片电影里面会出现的景象,让我对她的过去有一种很美好的想象。

    1986年的红娣(化名)

    我的标题叫做《上海爱情故事》。一般在影视里面,用一个城市的名字加上爱情故事这四个字,默认讲的都是年轻人的爱情,比如《东京爱情故事》、《北京爱情故事》。如果我讲这位女士的爱情故事,那可能大家会觉得讲的应该是蓝色壁纸的屋子里,对着镜子梳完头以后要去见谁的故事,应该是在她20多岁的时空里的事。其实我要讲的就是她退休以后的事,所以在标题上也有一点唱反调的意思。我希望能在我的采访对象的身上找到那种青春已经过完了,但是之后依然有让我很向往的事。

    2018年的时候,我就经常去一些老年的相亲场所待着,在那边最常见的算是speed dating的活动,就是跳交谊舞,唱KTV,或者就是大家坐在一起聊聊天,再吃点喝点东西。所以从活动性质上讲,跟年轻人的dating也没什么区别。但仿佛有种感觉,你如果是个老年人的话,你的恋爱活动就不是这个城市的主流。

    虽然上海是个老龄化程度在全球来说都是最高的城市之一了,老年人在人数上是非常多的,但是你会觉得影响城市生活议题的都是年轻人的事情。比如刚刚过去的七夕节,商家铺天盖地的广告,画面里的情景好像都是年轻人。

    我在做这个采访之前,其实也想象不出老年人谈恋爱还能到哪里谈,因为他们的恋爱要么是无声无息,你也不知道在哪里就进行了,要么就是被你注意到的话,那可能已经在都市新闻里面,而且是带有扰民的标签的,就比如一大堆人跳广场舞,音响开得很响,或者公园里面有那种给子女相亲的,又给自己相亲的老年人聚在一团,然后还会摆摊,打相亲广告,占据路面,然后有关部门就可能会回应一下,说要管理乱象,最后大家就把详情广告贴在一把伞上面,这样有人来管的时候可以随时都把伞收走。

    白天受老年顾客喜爱的KTV

    上面这张照片是我采访的一家KTV,在上海的淮海路一带,是上海市区非常核心的地方。这个 KTV的店家和某个街道组织有一个半公益性质的合作,会在工作日的白天不太有顾客的时候,以非常便宜的价格让老年顾客来唱歌,差不多10块钱。10块钱,你能在上海最黄金的地段之一,从早上一直唱到下午4:00。

    有天工作日的上午我就去那里采访,看到外面宽阔的路面上没有什么行人,因为年轻人都在上面的写字楼里面上班,路边就是Tiffany,Apple Store这些店面,大面的玻璃看进去也没有什么人,但是你再往前走,路面上有个通往地下KTV城的口子。

    你走进去,就突然四面八方都是老年人唱歌的声音,各种伴奏特别嗨。每个包房里面都是差不多年纪的相亲者,你就可以在不同包房里面穿来穿去,你走错房间了,别人可能就会跟你说,你找得到你的房间吗?找不到在这里唱也一样的。所以我在报道里是有过归纳:

    “上海这座城市就像是磁带,一根带子的正面和背面,尽管总在同时行进运转,背面却听不到声音,在正面这一边是学校、写字楼,高峰时间的餐厅、商场和交通系统,年轻人的潮汐。在背面这一边的是白天特价时段的KTV和舞厅,4点多钟没开灯就开晚饭的饭店,工作日下午的宜家家具店,双休日清早的公园,非节假日的旅游集散中心,除夕夜的农家乐、街道活动处和养老院。如果以60岁为老年的起点,每三个上海人里就有一个老年人,他们是这磁带的背面。”

    我刚才说的这种是时间上的错峰出行,但是因为年纪的缘故,你的恋爱活动对一个城市来说是非主流,有的时候也会感到不舒服。

    交谊舞厅

    上面这张照片里是在采访时候拍摄的一个交谊舞厅,80年代的时候,这种舞厅跟现在的夜店一样非常时髦,也是正在相亲的这一代中老年人,年轻时候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但是很多舞厅在市区的一些老楼里面苟延残喘到楼房拆迁就没有了,照片里的舞厅我在报道发表的时候也没有了。

    这就让我想到,虽然很多商家都是围绕我们年轻人在做生意的。我们的消费力可以改变城市商业的形态,也可以改变互联网上的一些形态,但是等到我们老去的时候,我们所产生的这些影响痕迹也是可能会被擦除的。就像80年代的舞厅,在今天一家家关门拆迁一样。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剧照

    关于老年爱情国产片有个特别棒的作品,就是《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006)。这也是发生在上海的,刚才发的剧照就是女主角斯琴高娃和周润发约会的桥段,斯琴高娃想带周润发回家,但是她住在楼里面,尽管有电梯可以上去,但是她怕坐电梯会被邻居看到,所以选择走楼梯,走到一半腿脚又不行了,就坐下来两个人在楼梯上吃瓜。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隐喻。拿我们的城市比作是这个大楼,我们年轻人就是理所当然在坐电梯的人,老年人就是坐在不被看见的楼梯间约会的人。

    当然爬楼梯的桥段也说明了老年相亲的耻感,刚才群里也有朋友说了,我们看到的法国电影《最美年华》里面是没有这种耻感的,男女主角的子女都很支持他们,他们两个人刚开始的时候有一点害羞,但是完全没有耻辱的感觉。

    但是我在采访里接触到的老年人,其实他们都很有意识,就是为什么会有媒体来采访他们呢?因为他们对这个社会来说就是奇葩。一大群人乌泱乌泱的聚在公园里面,或者是宜家家居的餐厅里面,本身就是一个景象。

    陌生人一上来就会谈论财产、子女的状况,有时候也会交流健康问题,因为到了一定年纪,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慢性病,如果两个人在一起,谁看起来会比较有可能先失去行动能力,被另一方照顾的话,那这个人就相当于占了很大一个便宜,可能要用其他条件来补偿占的这个便宜。比如说一个男人年纪比女人大很多,身体又已经不太好的话,你还可能要愿意分享他的房产,才会更容易吸引女人,这种事听起来就非常的不浪漫,反高潮。

    那还有一些耻感的来源,比如说他们是如果是离了婚来相亲的话,对上一代人来说离婚就是很不光彩,很负面的事情,如果他们是丧偶来相亲的话,那就可能有一种守节的情节,就是好像在伴侣死后再找一个人,会显得他们对前面这个伴侣的忠贞程度打折扣。

    其中有一个特别东方的问题是理想的夫妻应该是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就是死后大家要埋在一个墓里。如果你的原配先去世了,你再找一个伴侣,这个伴侣可能会跟你一起度过人生最后的一段。可能在你瘫痪或者昏迷的时候,你要全身心地交付给他来照顾你。但是你跟他说,我死了,我是去和我原配埋在一起,黄泉路上我们两个是分开走的,这样好像说不过去。但是如果你和后来这个伴侣一起埋葬的话,对原配又很说不过去,而且你和原配的子女将来可能还要分两个地方来扫墓祭拜,在我们传统文化语境里是很尴尬的事。

    还有一个同样是东方文明里有的问题,就是刚才提到的房产。大多数老年人拥有的财产里的大头,一般来说是要留给自己的子女的,如果再婚的话,那要考虑是不是这个房产要分一半给新的配偶,即使你不分享产权的话,是不是也至少要确保配偶在房子里面有居住权?所以很多子女会觉得,如果父母再出去相亲的话,会有损自己未来的财产,就反对父母相亲,而老年人也确实会对子女做出很大的让步。

    这个点其实也很奇特,照理说一个家庭的财产在谁的手里,谁就有话语权,更何况是恋爱这种事,完全是个人的权利。然后我在采访中遇到的事例里面,就有一个老先生,他手里有好多套房子,他的儿子就说你如果要去再婚的话,你得把所有房子的产证都改成我的名字,然后你名下没有财产,否则我就不同意,结果这个这么富有的老先生最后居然也照做了。

    同一个家庭里面,可能子女30多岁还没有结婚,这个老年人就会非常干涉,催着、赶着他们去相亲,但是自己要去相亲的时候,又得要小心翼翼地追求自己子女的同意。这种伦理上的互相的捆绑,是我们今天在法国电影里面都不能看到的。

    《最美年华》剧照

    我现在回顾我自己的采访过程,把它和一些电影,包括今天的《最美年华》对照来看,就会觉得有一个很基本的问题是缺位的。我从来也没有问过报道里的这位女士或者是我其他的采访对象,现在的梦想是什么?她作为个体的追求是什么?我没有想到要问一个是因为她是老人,虽然她实际的年纪就五六十岁,不是很大,但是已经退休了,从社会分工上来说就是个老人。我觉得不管她工作的那时候有什么目标,现在她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了,我就会理所当然的想,老年人的目标不就是养生、带孙子、开开心心每一天吗?

    另一个就是因为她是女人,我觉得这个报道是在说婚恋,那谈论她的每一段的亲密关系就好了。我当时没有觉得自己有性别偏见,因为我写到了她对爱情的自觉和主动,也在她和男人的关系之外写了女性之间的友谊。我当时想,如果要拿一个女性主义的量表来衡量我写的东西的话,我应该是达标的。但是今天这个电影包括其他的一些电影,带给我的启发是,人处于任何年纪,任何性别,你都可以问他的追求是什么。

    比如《最美年华》的这个男主角,电影一开始,他坐在儿子推着的轮椅上面,脑子稀里糊涂的,他自己也说他就是在养老院里等死。但是我们作为观众,还是很快就知道他内心依然可以很狂野,他想要设好闹钟逃跑,要和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上床,还想在外面的世界里面超速驾驶什么的。所以他和女主角的这个爱情,既是他过往生活的自由的象征,同时也会再次赋予他自由。

    《最美年华》剧照

    电影里或者说故事里大多数的男主角,好像都不太会受年龄的限制,变成一个没有什么追求的人物的设定。如果他没有什么追求的话,他就也不会变成男主角。就是我们说的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比如说武侠故事里的大侠、剑客老了,变成山林里面无名的猎人、樵夫,市井里面卖肉的屠夫,或者庙里的扫地僧,只要他登场了,你就默认他绝对不是一个退休老年人的状态,他肯定还有他的追求,有他的欲望。

    但是女性角色在表现上面好像就一直很弱势,比如说这个电影里的女主角,虽然她在爱情当中是很主动的,年轻时候是她发电报给男主角,年老时候也是她先去探视男主角,是她重新开启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而且男主角关在养老院里一动不动,连女主角都是别人从外面给他找来的,但是你也很明确地觉得男主角有积极的追求。

    而女主角虽然和她的家庭还生活在一起,也有一个经营商店的事情可以做,她在家庭和社会上还处于一个活动的并不封闭的状态,但是我们作为观众并不知道她在这样的生活里追求的是什么?她和男主角的爱情和她原来这样过下去的生活的追求是一致的还是冲突的?就是你会有这种感觉,就是他如果不去养老院和这个男主角重新恋爱的话,可能她的生活里本来也没什么事好做,因为没有交代她想要干嘛。

    《最美年华》剧照

    如果大家读我的报道,可能会发觉我对当事人的取材和描述也是有类似的问题,就是一个女人的世界里只有她和别人的关系,她和爱人的关系有时候会和她作为母亲的身份有冲突,有时候又会和她跟她孩子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你不太会去想象,如果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暂时不和任何人有关系的时候,她最想做的是什么?她只能存在于种种的人际关系之中。

    所以接下来我们不论作为创作者还是作品的欣赏者,都可以思考的一个方向,我们需要故事里能够清楚地描述出一个范例,一个人追求的是什么?尤其是一个老年女人,追求的是什么?这样的范例会给我们提供一张地图,尤其是对女性观众来说,还可以帮助我们在以后的生活中更容易找到关于生活的坚定的力量。

    - 采访图片由嘉宾杨眉提供 -

    延伸阅读:

    王方教授的上一场云影院映后交流:

    原文详见「和观映像」:

  3. 《最美年华》

    去年,82岁的Claude Lelouch、89岁的Jean-Louis Trintignant和87岁的Anouk Aimee三位耄耋之年的电影传奇人物合作的电影《最美年华》在第72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非竞赛单元展映,也是导演的第49部电影。主演阿努克·艾梅Anouk Aimee,虽然是法国女演员但是长相大气古典,颇有意大利女星的味道,怪不得费里尼邀她出演《甜蜜的生活》和《八部半》(刚好在本周观影名单里),男主演是让·路易·特兰蒂尼昂Jean-Louis Trintignant,他最被大众知晓的作品大概就是哈内克的《爱》和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红白蓝三部曲之红》,莫妮卡·贝鲁奇Monica Bellucci还客串了一把老头的女儿。

    讲述的是述了Jean-Louis独自生活在养老院,每日在孤独和做梦中度过,几乎不记得任何人和事,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儿子突然想到父亲念念不忘的一位女士,于是找到了Anna,希望她能去看望父亲。这对昔日恋人,在50年后再次重逢……

    据说是导演53年前在戛纳电影节首映并拿下了当年的金棕榈大奖和之后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续集。无论是影片的男女主角,还是他们各自的孩子们等一众配角,都是来自于53年前的同样演员。也正因为此,让它成为了电影史上极为罕见,甚至“堪称唯一”的一部作品,导演和主创多年后都尚在。每个演员都在延续自己状态的过程中,让观众感受到岁月轮转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我们的年龄虽然会老,但爱情永远不会老。我并未看过那部电影,单独看这部我是喜欢的。它并没有起伏的情节和浓烈的感情,大部分内容是两位老人的对话穿插他们年轻时候的片段,其中浪漫忧伤又动听应景的音乐起了很大的作用,以至于有人说像在看大型MV,我倒是不介意,毕竟电影是门包容性极强的综合体,既然有的电影全片无音乐甚至无对白为什么就不能接受电影中有大量的配乐呢?导演对电影配乐是这样说的:我创作任何一部电影之前,配乐都是先完成的,然后我会让演员先听一下这些音乐,然后设想一些镜头,让他们跟着音乐去走场景,然后再去尝试讲台词。音乐对我非常重要,我拍的几十部电影都是这样做的,先有配乐,再去拍摄。其实音乐如同一个更好的导演的角色,它可以指导演员在某些场景中如何更好地展示自己,音乐更容易打动人心。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上帝能和我们说话的语言就是音乐,可能这是我不理性的观点,但是音乐和台词相比,台词需要动脑去理解,音乐只需要感受,是去打动心灵的,所以我更偏好于用音乐去感悟别人,让别人感动,而不是让别人完全用脑子去思考去理解。

    可能是年纪大了,也可能是阅历到了一定程度,看这种老人回忆往事和抓住最后一点力气来浪漫的情节竟也饶有兴趣,最吸引我的是导演营造出的氛围,不疾不徐地讲述这对几十年前的旧情人当时的相遇、相爱和分离,哪怕是描述老人的梦境也是有趣并契合剧情的。我最喜欢的的情节一个是年轻的Jean-Louis开着车在巴黎清晨六点的的大街上疾驰,闯了18个红灯,经过几乎所有巴黎市中心的地标性建筑,只为了赶到心爱的女人身边,那些五十年前的街道被抛在身后,男女主的笑靥和景物重合,主题曲响起,浪漫至极。第二处是影片结尾,我看着诺曼底的夕阳美景听着歌一直到字母结尾,在金灿灿的太阳渐渐隐去,即将消失的时候,突然变成绿色,Anna欣喜地说:“你看!太阳是绿色的!是绿光!许个愿望,快点!”不管人生几何,希望仍在,美好仍在。可能有的观众还不知道法国关于绿光的故事,它起源于法国小说家凡尔纳在著作《绿光》中的一句话“谁能看见绿光,便能得到幸福”。而后被法国人“迷信”地变为风俗。法国导演侯麦还曾拍摄过一部叫《绿光》的电影,获得第43届威尼斯电影节国际影评人协会奖、金狮奖、最佳女演员、费比西奖和最佳影片五项大奖。

    虽然男女主人公已年迈,但导演并没有让电影氛围给人暮气沉沉的感觉,反而是轻盈、浪漫的基调。Jean-Louis即便年事已高仍旧妙语连珠、充满幻想与激情;Anna即使面有皱纹却优雅动人、别有风情。当我们年纪轻的时候,只存在着一种爱情,就是努力去追求和吸引对方,这其中存在着很多谎言。20、30岁的时候你是可以在爱情中欺骗的,但是到了70、80岁,你就不可能再去撒谎了。所有的东西都是真实的,你的眼睛中已经没有谎言的存在了,你不会再去欺骗对方,不同年龄段的爱情观是不一样的。可能这也是这部电影在情感部分吸引人的地方:历经千帆后的不染风尘的真实和透彻。

  4. 1、浮生年華(Les plus belles années d'une vie,2019)片名指生命中最美好的歲月。克勞德雷路許的電影已經爐火純青,觀影過程給人一種舒服的感受,觀影收穫的是一種生命的滿足。很多壯年導演的電影,或者非歐洲的電影,會創造出一種快感——刺激、震盪、苦澀、悲愴、仇恨、激情,或具有強烈的論說性或組織性;很多青年導演喜好藝術片,創造出的是一種類美感或形式美感,而內容避免不了包含著巨大的空洞性。可是克勞德的電影,有一種「溫柔敦厚,詩教也」的風格,或者說所有成熟導演的電影都是這樣。

    2、這部電影從失智症寫起,可是這名失智症患者卻乘勢利用了失智症,玩弄起了失智症,再續一段生命中最美好的歲月。近來困在時間裡的父親(The Father,2020)談失智,把失智患者的世界觀與時間觀具體化呈現出來,可是最後觀影大眾津津樂道的是電影製作的手法——哪些是事實、哪些是想像,電影導向了思考層面。可是浮生年華一片虛實交錯,導向了人內在最深沉的對美好幸福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