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以来,在蜂拥而起的金庸改编热以后,古龙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陆续有了几部改编古龙的电视剧,其中最受瞩目的是2012年钟汉良的《天涯·明月·刀》以及2015年朱一龙的《边城浪子》,他们都改编自古龙的《边城浪子》,当然,作为铁杆古龙迷还是去瞅了一眼,不过我发誓,真的只是瞅了“一眼”而已。然后就“无力吐槽”。它们的豆瓣评分,也是一个6.1,一个5.5.我想那个勉强的及格,估计大多数也是冲着钟汉良打的。
当然,在此前,也有好几部改编自《边城浪子》的电视剧,1985年 香港亚视《天涯明月刀》中,由潘志文饰傅红雪;1986台视《边城刀声》中则是伍卫国演傅红雪;1989年香港亚视的《傅红雪传奇》傅红雪的扮演者是惠天赐。除了这几个人外,狄龙曾在1976年的邵氏电影《天涯明月刀》、《明月刀雪夜歼敌仇》以及1993年的《边城浪子》、《仁者无敌》中扮演傅红雪。1980年台湾改编电影《月夜斩》凌云饰演的马玉龙(外号“小马”)其剧本也改编于《天涯·明月·刀》,如果勉勉强强再算的话,2001内地电视剧《策马啸西风》中邢岷山也曾扮演傅红雪,只是这部剧存粹胡说八道。
至于邢岷山版傅红雪,简直比朱孝天版楚留香还不如,完全是要去捂古龙棺材板的存在。
但在这么多的傅红雪(总共10位)扮演者中,公认最经典的却只有一位,这可比最佳楚留香的争议少多了——
这就是1989年香港TVB的《边城浪子》,由吴岱融与张兆辉两大帅哥合拍。虽是20年前的剧了,取景简陋、造型脱节,(其实剧情也有些狗血,但如果和这几年的武侠剧比,堪称良心作了。)但,最还原的傅红雪绝对当之无愧。
即使在怪才古龙的小说中,傅红雪也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如果一定要在所有的武侠小说中挑选一位最独特的主角,恐怕傅红雪也会榜上有名。因为他是一个病人,一个畸人——不仅从小就身患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甚至得了癫痫这种即使在今天也会让人感到羞于出口的病。天马行空的古龙创造出这样一个畸零人,可谓空前绝后。这个设定本身,就像是傅红雪手中紧握的那把黑色的刀,尖锐无比的刺破了隐藏在武侠背后和平凡世界相连的残酷命运。
傅红雪的手里握着刀。
一柄形状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正在吃饭,吃一口饭,配一口菜,吃得很慢。
因为他只能用一只手吃。
他的左手握着刀,无论他在做什么的时候,都从没有放过这柄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
黑得发亮
……
这是傅红雪的第一次出场。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周身是千古不化的冰雪,仿佛来自八寒地狱中的厉鬼一般,冷得快要烧起来了。
然后,就是叶开,作为傅红雪的另一极出现的叶开。这近乎宿命的相遇中,叶开眼中的傅红雪是这样的:
于是他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和他的刀!
刀在手上。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叶开从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
苍白的脸,漆黑的眸子。
从外貌描述中来看,吴岱融的傅红雪毫无疑问是各版中最接近原著的——苍白、冰冷,却异样的英俊。
面色惨白,每天只吃一碗什么都不放的素面的傅红雪,即将从这里,开始一场中国武侠史上最绝望,最毫无意义的复仇。
而傅红雪,当然就是古龙笔下最绝望最特别最苦逼的那个人。
他走路的时候,总是左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他这条右腿似已完全僵硬麻木。
他会半夜倒在一条小阴沟旁,四肢痉挛,面部扭曲,嘴里像死马一样吐着白沫,将砂子往自己嘴里塞,直到满嘴都是血,然后嘶声大叫:“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他生来就是为了杀人,哪怕杀的人和他原本毫无关系,他对善弹琴的钟大师说:“我这把刀上付出的,绝不比你少,可我并没有得到你所拥有过的那种安慰和荣耀,我所得到的只有仇视和轻蔑,在别人看来,你是琴中之圣,我却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没有健康,没有身份,没有荣耀,甚至从未得到过爱的傅红雪,就这样慢慢的走在自己的那条路上,那条从一开始就错了的路,一开始就偏离正常轨道的路,一条没有尽头也没有来路,只能通向悬崖的路。
他有的是什么?仇恨?可是渐渐的,他连仇恨都没有了。剩下的,便是无法填补的巨大虚空。
这就是古龙,他写的不是什么英雄,而总是要去将目光对准浪子,写一群生活在社会夹缝中的边缘人,一群没有根,失去了来路和去路,几乎穷途末路的人。
所以他的笔下,都是各种各样的浪子,有高贵的,比如楚留香;有游戏人间的,比如陆小凤;有自带圣母光环的,比如李寻欢;当然,还有尖利得比刀还要冷,还要绝望的傅红雪。
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浪子,最根本的都是相通的,那就是孤独。
这个世界无处安放他们的孤独。
带着仇恨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傅红雪,为了复仇而生的傅红雪,为了那场复仇,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他和《修罗雪姬》中的雪姬很像,都是背负着仿佛地狱的诅咒,忘掉自己,不是白,不是灰,而是彻底的黑。
可是他的心是热的,他的内心是仁慈的,他也是最渴望爱的。没有人能够彻底放弃人性,没有人能彻底放弃爱和被爱,即使他爱上的人,是个最卑微的妓女,被所有人侮辱的妓女(在原著中,翠浓还是仇人的女儿)。不是一次,而是两次(第二次,是《天涯·明月·刀》的周婷,比起名妓翠浓,周婷索性就是个最底层的普通妓女)。那种爱,是如此感同身受。也是如此的对等和可贵。
她一开始对他的接近原本别有目的,他也憎恨过她的出身,看不起她的卑污,在仇恨中出身的他从来都不曾知道如何去给予。所以他折磨自己折磨别人,甚至激动得全身颤抖对翠浓说:“我只要一想起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我就要吐。”可是他依然爱她。在翠浓,这个有着艳俗得一听就感觉像妓女名字的女人为他而死之后,古龙近乎癫狂的写出了比擅长言情的金庸更动人真挚的句子,这也是几乎不怎么能写男女之情(非性)的古龙关于爱情的最高绝唱:
傅红雪抱着翠浓,从积水上踩过去,踩碎了这点点星光。
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也已碎了。
风很轻,轻得就像是翠浓的呼吸。
可是翠浓的呼吸久已停顿,温暖柔软的胴体也已冰冷僵硬。那无限的相思,无限的柔情,如今已化作一滩碧血。
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
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她已完全属于他,永远属于他。
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过了清溪上的小桥,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过积水,跨过小桥,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处。
星已疏了,曙色已渐渐降临大地。
他走到山巅,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轻轻地放下了她。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起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事都无妨,她的死,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
……
他跪在山巅,将她埋葬在阳光下。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
阳光是永恒的,就橡是爱情一样。
阳光是永恒的,就像爱情一样。
高中时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主角便是患有癫痫病的梅什金公爵,那个如孩子般天真纯粹的“白痴”,来到了罪恶和欲望丛生的圣彼得堡,他没有沉沦或者堕落,反而成了所有人的救赎者。然而最后他又如此无力,仍然没能拯救任何人,只能困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成了真正的白痴。可他对娜斯塔霞那拯救般的爱中,升华出了犹如基督般的高贵。
我们也许不懂得承担罪与罚的基督,但我们大约懂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地藏的精神,是佛的精神。
或者,也应该是武侠的精神。
不爱任何人,是孤独的,去爱,用尽全力的真实的去爱,只会更加孤独。
可为什么要去爱?
因为爱就是对无望无意义人生的最大救赎。
傅红雪在这个意义上,超越了所有的武侠人物。
这或许也是自感身世飘零的古龙,寄予笔下人物最深的情感。
可以想见,但凡演出这样一个人物,一个背负着整个世界重量一般深刻的人物,是一件多困难的事,可以想见。
吴岱融的傅红雪,不仅从外形上来说,恰似从书中走出来一般,那个冰山下的火山18岁少年,更用他今天小鲜肉们难以想象的演技,演出了一个癫痫病人的所有神经质,所有鲜明的极端,分裂的痛苦。
不过,就我而言,总觉得他还是少了一些什么,可能,就是那种救赎的深度吧。但是当最后,吴岱融的傅红雪笑着说。要做个会笑的傅红雪时,我还是动容了。
这个版本中,最大的改动,便是直到最后才明白自己的身世只是一个误会的傅红雪,在电视剧中变成从一开始就知道养母收养他的唯一理由就是复仇,因为她不舍得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承受这样的命运——“我是不能对你产生感情的,否则,我就不能去叫你做这样的事。”甚至最后她的话都是:“放下刀,你可以走了。”
应当说这个改动很不合情理,报仇这样需要坚决意志的事,按道理说,是不可能交给一个陌生人去做的,而建立在欺骗之上的感情,也不足以驱使一个人如此决然的走向毁灭和死亡。这样的改动也不像原著那样,让傅红雪复仇瞬间变得乖谬而更有命运的嘲弄感,从而失去了原著中巨大的反差和张力。
但是这一处改动,却更衬托出了这个脆弱、病态、孤独,有着浓浓中二气质的少年,内心深处的高尚和温暖——即使这种性格,和电视剧前19集的傅红雪,有着相当的分裂。
即使有着一处改动,这部电视剧也是所有《边城浪子》改编中,最遵循原著的一部。很多的细节都体现了,只是有些部分,受当时布景的局限,没有真正表现出原著的苍凉。虽然砍掉了一些枝节,我也可以理解是为了吸引观众(这部《边城浪子》当初应该归类于流行的武侠偶像剧,也确实如此),电视剧毕竟不同于电影,如果女主角翠浓真的和书中一样和双男主都发生过关系,恐怕实让人难以接受。
我不能说1989年的《边城浪子》是最好的《边城浪子》,也不像别人那样笃定吴岱融是最佳傅红雪,可是我想,无论是曾经,还是在未来20年内,大约都不会有超越它的《边城浪子》了。
这就是演员和编剧的魅力。
至于今天……
反正我们还有小鲜肉和打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