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時代論壇》1463期,2015年9 月13日) [劇透] 港譯片名:《幸福魔天倫》 《饑餓的心/幸福魔天倫》的創作者嘗試把兩種電影類型結合,以驚慄形式來呈現家庭倫理題材。以一個普通家庭作主角的驚慄電影不少,但驚嚇的來源大多是不正常的事物,而結局往往以脫離那非常態的事物為解決之道,家庭只是一個素材而已。然而《幸》卻嘗試在驚慄片和家庭通俗劇之間保持平衡;至終主角沒有擺脫外在威脅,因為驚恐的來源是內在的。對於一般驚慄片的觀眾而言,他們在散場後心安理得,因為可怕的事物並不是日常的;《幸》片的觀眾則沒有那麼幸運,因為電影顯示出怖慄的來源是平常的。 《幸福魔天倫》起初是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意大利人美娜跟美國人阿祖相戀,後來「奉子成婚」。美娜的母親早逝,與父親則斷絕聯絡多時,阿祖和兒子便是她僅有的親人。她有一顆孤單而敏感的心,性情固執。她常夢見獵人殺鹿的怪夢,但這夢沒有得到阿祖的重視。作為異鄉人,米娜只能跟一個靈媒開懷分享;在其影響之下,米娜相信腹中塊肉是與眾不同的「靛藍兒童」,並抗拒產科檢查。孩子出生後,米娜不讓嬰孩跟外界接觸,不讓他吃肉類和乳類產品,只管按自行研習的「淨化」方法來照顧孩子。阿祖最初遷就著米娜,後來擔心孩子長不大,抱他找醫生檢查,確診是營養不良。阿祖決定要米娜停止那不平常的養育方式,從而展開一連串的夫妻角力。 導演在電影前半段的表達手法比較平實,鏡頭運用自然流暢;自男、女主角的角力開始,呈現的手法明顯轉變了。人依舊在家居之內,卻用上廣角鏡頭拍近鏡,人的面容和軀體變形,暗示著日漸扭曲的心態和人際關係。起初米娜表面上同意阿祖讓孩子吃肉,卻暗地裡讓他服下妨礙吸收蛋白質的油;後來米娜勢強,阿祖則要躲在教堂餵孩子吃火腿。懸疑緊張的低迴音效自始越來越密集,使觀眾的心隨著角色一步一步往下沉。後來阿祖忍無可忍,把孩子帶走住在母親家裡;怎料米娜找上門,企圖抱走孩子不果,爭執其間更受了點傷。丈夫的絕情使她無言,她便把心一橫報警,以家庭暴力受害者之身份帶兒子回家。結果,阿祖母親拿槍殺死了米娜。 這樣的結局安排顛覆了一般類型電影的慣例,讓很多謎題懸而不解。這種故意的省略,可被視為留白,也可被視為漏洞,影響敍事的說服力。當中最重要的一個謎題是米娜「殺鹿」的夢;當米娜闖入阿祖老家,看見滿牆鹿頭標本以及一把獵槍之時,觀眾滿心期望「殺鹿」意象會得到解釋,忖度米娜的家庭背景和阿祖的父母親會否有甚麼淵源,結果是甚麼也沒有。米娜雙親的關係、她離鄉背井的原因,以及「殺鹿」夢境與其個經歷的關係,始終沒有解答,猶如她夢中的獵鹿人,最後隱沒在陰影之中。這無疑跟觀眾開了一個大玩笑,數十分鐘累積下來的緊張心情竟這樣不上不下地懸吊著。此外,劇本上也有不寫實之處,一直沒有交待阿祖和米娜就養育孩子的方法詳細地「理性討論」:為甚麼她會有那些想法?她的認知建基於甚麼?那跟她的成長背景會否有關……最後這些期望都落空了。電影呈現的是夫妻互相了解之從缺,觀眾看到的只是無法達成共識的雙方,只能角力和敵對。「殺鹿」之夢並無把觀眾引向過去的因由,從而得出解決之道;那更像是一個預言--米娜就是那頭鹿。夢境並非掩蓋著答案的謎面,而是答案本身。看來「失常」的米娜是悲劇的禍因,但「殺媳救孫」的祖母和無能的社會系統同樣荒謬。失常之事物充斥日常,而強調「對症下藥」的理性思維卻無法解答種種如「殺鹿」之謎;勉強為之,結果也是悲慘的。觀眾無法消費別人的驚慄體驗,卻被逼把電影中的黑暗帶回生活之中,這就是《幸福魔天倫》所呈現之怖慄。
第26届法罗岛电影节第2个放映日为大家带来无人知晓单元的《饥饿的心》,下面请看场刊影评人们的评价了!
大钊
像是对经典恐怖片《罗斯玛丽的婴儿》的戏仿,一个把重点放在备孕,一个放在孕后,但前面交代关系发展时快到离谱,根本不给观众来认同男女主角的关系走向,还不如直接切入怀孕状态的家庭生活来的可信,后面对女主这种偏执与焦虑的呈现是一种旁观式的批判视角,同样不如波兰斯基对心理的把控
Michel_le
从前面普通的爱情片转为家庭寓言故事,以杀鹿之梦经行转折,一步步揭开Mina的命运走向,用惊悚片的方式拍家庭伦理,借用鱼眼镜头等方式,偏执母亲的悲剧,心理问题不被社会认真倾听解决
折射入网
“阿尔芭成功饰演了一头惊慌、脆弱敏感的鹿。她无法在嘈杂的现代城市中安然行走,退而封闭在家,但依然被属于广阔现代城市的丈夫入侵。科学与理性一步步蚕食掉了其他可能的空间,不按其标准行事的,都是“疯女人”。如何养育孩子,则是争夺下一代的话语权罢了。”
松野空松
从爱情到家庭的过渡太仓促,看的时候一直在代入一个信土方子的中国女人和一个受教育的中国男人争夺孩子的控制权……一家三口变成夫妻二人,孩子只是装置,夫妻双方的问题变得更惊悚在鱼眼下更加变形不可预测
神盾局仔龙
氛围惊悚压抑,科学育儿和伪神学育儿的矛盾,母亲看似异常平静的外表下有一颗脆弱又疯狂的心。
##第2日的场刊将于稍后释出,请大家拭目以待了。
“女的太作了,最后的结局让女主死是一种释然”我相信这是大部分男性和没有经历过带小孩这件事的人对这部电影的直观感觉,对于经历过独自带小孩和产后抑郁的我其实在影片的前半部分也基本偏向于感觉女的太极端,直到她通过政府协助强制把孩子带到身边后的那几个镜头,我不由得哭了,那一刻只有她和孩子,这几个镜头也是整个影片中女主笑的最舒心的,可是却看的人想哭,我想这种感觉只有经历过产后抑郁和独自带小孩还有夺子之争的人才会有所共鸣,看到那几个镜头我确定导演是不会交代到底谁的养育方式是正确的了或者说更好了,因为这不是导演要表达的重点。
女主的背景设定很符合女性结婚后的境遇,男主虽然在跟他妈妈争论时嘴里说着“我不会放弃她,她只有我们两个(他和孩子)”,但其实这句话不是说给他母亲听的,是自己内心挣扎了很久的声音,她母亲只是说的你们需要介入帮助了,而他却说出“她只有我们两个了”这句话,说明带着孩子离开她已经在他潜意识里是一个解决当下问题的option了,只是他的良心和对她的爱仍旧在试图抵抗这种想法,这还不算残忍,残忍的是这点良心和爱到后面在他争夺儿子的时候已经理直气壮的瓦解了。再到最后女主死后,导演的镜头也只表现了男主到警察局对于儿子的安危的担忧。
母亲的出现代表婚姻生活中男方的原生家庭,母亲在看到女主和男主的生活状况儿子抱着孩子离开后,导演给的那个镜头里,母亲脸上表现出的愤怒是有凶相的,男主在看镜子的时候的愤怒是对女主的气愤,而这个婆婆在这个镜头里的愤怒是对女主的恨并夹杂着备战的意味的。后面的在厨房对女主说的的那一翻冷静却充满敌意的狠话应证了这一点。
导演故意从头到尾没有让女主有过激烈的行为,从一开始男主她的大声叫嚷到被煽耳光包括到后来的儿子从怀里抱走被推倒,导演都没有让女主表现出反击,我相信导演是想表达婚姻之争里面女性的弱势。
其实大部分人看到女主的状态会觉得很不理解,甚至会觉得是她自己太作了,太偏执,其实这就是大部分产后抑郁症的女性给外界的印象,观众的反应其实也是那些在经历产后抑郁症的女性所得到的外界的反馈,没有经历过的人怎么对他们描述都会觉得矫情。一切都在她临死前躺在床上看着孩子的眼神里~
Psychological Horror作为恐怖片的一个sub-genres,反应的是同时代的某种群体性的焦虑和恐惧。在这一类电影之中,我尤其喜欢看关注女性心理的,比如Rosemary's Baby。在我的 上一篇影评中,我聊到从当下的语境之中观看这部电影的意义,在于看到女性的子宫总是不可避免地被外界侵略和占用这一困境。而2014年的电影Hungry Hearts,可以看作是Rosemary‘s Baby在当代的新的演绎。在26届法罗岛电影节上,场刊影评人曾经评价,这部电影是对《Rosemary‘s Baby》的戏仿。两部电影都讲述了一个女性怀孕并生育的故事。她们都在看似正常的日常之中,逐步走向癫狂。最重要的区别在于,Rosemary’s Baby中最邪恶的力量来自于具体的恶魔,而Hungry Hearts的世界里,没有魔鬼。
Hungry Hearts的故事线比Rosemary‘s Baby更加简单(前方有剧透): 在美国工作的意大利女孩Mina和一位美国青年Jude相恋不久后意外怀孕,两人因此选择结婚并生下了孩子。但从怀孕开始,Mina感到一种深切的不安。出于一种对外界的不信任,她开始吃素食,并在孩子生下后也选择用素食的方式养育自己的孩子。情况让Jude越来越担忧,两人因为养育孩子的方式不同而产生矛盾,最终爆发剧烈的争吵。在一次对孩子的争夺之中,Jude的母亲开枪打死了Mina,Jude最终获得了孩子的抚养权。
导演Saverio Costanzo采用了大量的鱼眼镜头/俯拍/超近距离脸部特写,这些拍摄手法常用于惊悚恐怖电影的拍摄,目的是营造一种逼仄的视觉体验。再加上手持镜头带来的晃动和整体昏黄的色调,电影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这也是为什么,电影进入到Mina怀孕阶段后,观众就会不自觉地开始和Mina一样感到不安的原因。
这些镜头语言,是服务于故事的主题和情绪的,即作为一部Psychological Horror,电影叙事的目标是to create discomfort or dread by exposing common or universal psychological and emotional vulnerabilities/fears and revealing the darker parts of the human psyche that most people may repress or deny.
Mina这一角色的塑造,侧重于展现她的脆弱和恐惧。Mina作为意大利人,母亲早逝,和父亲关系并不亲密,身边没有亲近的朋友或亲戚,再加上处于非母语的环境之中,工作和签证都存在不确定性,她和外部世界的联系是脆弱的。这也就导致,作为Mina和外部环境联系的重要链接的Jude,对她生活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而Jude的行事风格,是习惯以自我为中心的。比如,在Mina可能要被调岗回意大利时,Jude的反应是让Mina辞职,重新在美国找工作。当Mina表示不愿意后,Jude开始了对Mina的指责。更重要的是,Mina的意外怀孕是因为Jude在未经其同意的情况下无套内射造成的,这使得两人在没有充分准备好的情况下,就进入了婚姻并成为父母。看似是两个人的决定,但在这其中,Mina是更被动也更无助的一方。
结婚后,Mina的无助和不安更加突出。扮演Jude的Adam Driver是一个身材非常高大的男演员,扮演Mina的Alba Rohrwacher在他的衬托小显得特别瘦小。我认为Jude的高大,Mina的瘦弱,和两人所处空间的逼仄,在传递这部电影的情绪方面是必须的。比如两人初见时,一起被困在一个厕所的隔间里,彼此不得不贴得很近。这一段镜头是水平的中景,让观众作为旁观者看到了一对男女的初次邂逅。因为有爱情刚开始时的吸引力,这种超近的距离并不让人感到反感。但在结婚之后,这种身体大小的差异和空间的逼仄,带来的是压抑感。一方面,是因为这时期人物的情绪发生了变化,没有了热恋期间的甜蜜,取而代之的是夫妻生活中常见的疲劳烦躁和不满。另一方面,这一时期的电影镜头语言也发生了变化。对Jude的仰拍镜头变多,加上他严肃的表情,逐渐展现出一种威压感,让原本就狭小的公寓显得更为逼仄。由此观众也能感受到,在高大的Jude面前,Mina是更无助的。在一次争执中,Jude将Mina推倒在地。这时候观众能清晰地感知到,Jude会对Mina造成威胁。
但需要指出的是,Mina的恐惧不直接来自于Jude对自己的伤害,而是他的存在威胁到了Mina和孩子之间的亲密关系。休产假期间,Mina一直和宝宝待在公寓中。Mina和宝宝独处的时候,画面整体呈现出一种温馨/平静的感觉。但每当Jude出现后,温馨被打破。Mina为了保护孩子在楼梯扶手边设置了一个网,却被Jude轻易地跨越,最终拆掉。相对于Mina和儿子之间所展现出的母子温情,Jude更像是一个冷漠的入侵者。作为一个母亲担心孩子被抢走的恐惧,是易于理解的。但这里最让人恐惧的地方,是在于这个可能会夺走自己孩子的人,是孩子的父亲。
在Jude这一角色上展现的,则是心理恐惧电影的另一个核心要素:the darker parts of the human psyche that most people may repress or deny. 他视角下的Mina是一个偏执的女人。她有洁癖,坚持素食,让她自己和孩子都处于营养不良之中,对他人和外界的不信任已经让她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偏执狂。他不相信Mina作为母亲的能力,所以反复通过医生和律师这样的外部权威,来证明Mina是个疯子,正在用错误的方法养育自己的孩子。他是如此地强硬,让观众也不得不信服,Mina已经疯了,抢走孩子是唯一的办法。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电影结束我,从上网查询了婴儿的喂养建议。根据WHO的建议:婴儿出生的前6个月,应进行纯母乳喂养。在6个月后,应在母乳喂养的同时,添加各种营养充分的辅食。电影中的宝宝是7个月大,饮食习惯处于一个模糊的边界。很难说Mina之前的喂养就是完全不可接受的。但是电影中,除了Mina之外的所有角色,甚至包括观众,都选择相信Jude的做法。Mina的死被塑造为一种无奈的悲剧,但似乎也让观众为宝宝能够正常饮食松口气。但是跳出Jude的视角,我们应该看到,夺走孩子甚至Mina的死亡,不是解决宝宝营养不良的唯一办法。Jude对Mina的精神病化,只是为他抢夺孩子这一行为找到的合理性。他借用科学和理性之名,掩盖了自己的自私。从恋爱期间让Mina辞职,到让Mina意外怀孕,再到自行决定抢走孩子,他始终是以自己的欲望和意志为先。他并没有如他表现得那般爱Mina。对Mina的指责和愤怒,是他内心对孩子的占有欲和无能的一种体现。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部电影也展现了两个疯女人的诞生。一个是Mina,另一个则是Jude的母亲Anne。两人都深爱着自己的儿子,也为儿子牺牲了自己。电影一方面从旁观者的视角,将她塑造为疯狂和偏执的。但是也给出了Mina视角下她的生活:她和儿子相处的时候,画面总是平静而温馨。她在用自己确信的方式爱自己的孩子。我认为这两种视角的切换,提醒了观众关于“疯女人”这一形象的可疑,也展现了Mina命运的悲剧性。没有魔鬼,没有绝对的坏人,没有阴谋,但一个正常的女性,仍然有可能因为一段婚姻,一次怀孕,一个孩子,而失去自己的一切,最后只留下一个“疯癫的母亲”的形象。这是Hungry Hearts和Rosemary's Baby最大的共同之处。
回到这篇文章一开始,我提到Hungry Hearts里没有像魔鬼这样具体的邪恶的力量,但是恐怖感依然萦绕在电影之中。这个恐怖的具体来源到底是什么?在分析了电影中的人物后,我认为答案就是人物所处的困境折射出的一种现代群体性焦虑。
Rosemary‘s Baby上映时的1960年代,第二波女权运动浪潮兴起,女性群体对在性,家庭生活,工作场所,生育权,社会生活日常里的性别不平等提出抗争和批判。这一时期的女性诉求是具体的。然而半个世纪后,在Hungry Hearts上映的2014,第三次女权主义浪潮已经结束,但父权制依然没有消亡,只是变得更隐蔽了。于是,我们走入了一个看似平等,但实际上剥削和不平等依然存在的处境。一些为了弥补女性在婚姻中的弱势地位而制定的法律,在一些人看来是“矫枉过正”。例如电影中Mina控诉Jude家暴就能得到警察的支持,由此体现的,是在政治正确的时代,白人男性如Jude在某些时刻会感到自己处于一种先天性的不利地位。但实际上,这种平等依然只流于表面,占有上风的依然是父权制。电影中的两位女性,作为母亲最终都失败了。Jude的母亲入狱,Mina死亡。两位母亲的消失,确认了Jude 100%的监护权。电影结尾处,沙滩上只有Jude和儿子。直到结局,观众才从Jude的叙事角度中抽离出来,终于开始怜悯那两位消失的母亲。这就是电影的恐怖之处,它提示着当今的你我,在看似平静温和的日常生活中,女性依然有可能因为一场婚姻,被塑造成疯子,失去自己的孩子,也失去自己。或许相比从前,现在的女性有能力作出反击,但最终她需要付出的代价,依然沉重。父权制的幽灵从未褪去,女性主义的抗战也远未结束。作为女性,作为母亲,我们依然处于危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