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布于“独放”公众号)
作者:Chuck Bowen
Chuck Bowen的文章见刊于The Guardian, The Atlantic, The AV Club, Style Weekly等。
译者:Pincent
洪常秀的作品中有一些前卫的元素未被充分地发现,尽管丹尼斯·林(Dennis Lim,美籍华裔作家,电影策展人,现任纽约林肯中心电影协会的项目总监)在他的新书《剧场前》(Tale of Cinema)中抓住了这一点。在一部接一部的电影中,洪常秀重新定义了什么是可以被接受的电影叙事,例如在《塔楼上》(Walk Up, 2022)中,传统意义上重要的事件(数量惊人)都发生在银幕之外,同时银幕内由洪常秀专长的内容组成:漫长的、看似漫无目的饮酒、吃饭及角色之间的闲谈,这些对话在情绪上由我们已知在人物相遇之前就已经发生或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件所驱动。
即使对那些习惯了洪常秀的节奏的人来说,乍一看在《塔楼上》中似乎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随着影片情绪的回荡,人们可能会惊讶地回忆起来,在影片的进程中,有几段关系破裂,有人事业陷入僵局,还出现了可能危及生命的疾病,一位无神论者出于绝望而向上帝求助。洪常秀并没有对这些事件进行戏剧性的编排,他尊重角色的逃避行为,轻盈地构建了孤独而可怖的背景。洪常秀的每部新作,潜台词都变得更多了,也更有张力,甚至更加幽默,他的每部电影通常都会利用一个高概念和有组织性的结构,以助于描绘人类神经质的阴郁面。
《塔楼上》的高概念在于,电影导演炳洙(权海骁饰)去朋友金女士(李慧英饰)居住的建筑里拜访她,她的楼房有一部分是对外出租的,这栋楼里至少有两套公寓、一家在二楼营业的餐厅、一个阁楼、一个地下室和一个露台,每个部分都代表着生活的不同元素,整体来说,这栋楼激起了表达、商业和责任之间的牵引力,任何艺术创作者,无论是仍在挣扎的、已经获得成功的还是有抱负的,都必须驾驭这股牵引力。炳洙是一时兴起来到这栋楼的,然后在那里度过了他生命中一段重要的时间,尽管洪常秀还是标志性地将其影片划分为几个段落并对不同片段之间进行省略,将多年的时间浓缩进了几个下午。
这种个人意识的事先植入往往会让电影创作者受挫,不难想象像亚历杭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图这样爱好展露自己的导演或像查理·考夫曼这样的极客自恋者会穷尽于追求这种构思的意义。相比之下,洪常秀在几分钟内完成了他的架构,然后就进入了他戏剧核心中的谈话环节。室内设计师金女士说她有时会在地下室工作,但那显然是她休息的地方。而阁楼上挂满了抽象画,暗示着无拘无束的创造性表达。
这里的画很关键,因为影片中有两位失意的画家,她们都试图寻求更有利可图的工作。与炳洙疏远的女儿贞秀(朴美姬饰)希望向金女士学习室内设计,这是她和她父亲最初拜访时声称的目的。金女士楼里的餐厅老板兼主厨善熙(宋宣美饰)也曾想过成为一名画家,这使她与贞秀有着相似的经历,这为她与炳洙在之后培养的恋情形成了一条意识的暗流。在这部本该“没有太多事情发生”的电影里,我们只看到所有这些纹理,几乎没有什么是明晰的。
从表面上来看,洪常秀电影的特点也包括,受伤的人物同时交换礼貌性的寒暄和带有消极攻击性的讽刺。金女士有一种冷漠、生硬的态度,最初暗示着自负,然后以更微妙的方式暗示着角色深深的痛苦。你可能会想知道炳洙和金女士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洪以尖锐的方式悬置了他俩的来历,金女士是以一种有趣的方式闯入的,而随着这一闯入的反复,她也让观众感到可悲。
当炳洙搬进这栋楼后,金女士不断地拆他的信件,并一度声称她以为那是她自己的,还试图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走进他的公寓,她的姿势僵硬、优雅,还隐隐带着威胁,这表明了她被压抑的欲望,特别是她受挫的性欲,这与漂浮在楼里的未实现的艺术抱负相呼应。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与洪常秀一样多产,他曾说过一句广为流传的话,他说他在用自己的电影作品建造一座房子。洪常秀也是如此,在《塔楼上》中,他将这个比喻放入了他的文本——将房子作为创作动力所涉及的情感和挑战的物理比喻,无论是在艺术、食物还是家庭领域本身。
洪常秀有一种既自夸又自嘲的解除他人防备的方式,炳洙可能是这位电影人的作品中最新的一位“自我化身”,他创造了独特的“谈话式”电影,并有一群崇拜者,且在电影节上大放异彩。在这部最近的洪常秀的电影里,导演这种职业的自负、孤立及兼具的吸引力在一段极为有趣的交流中得到了嘲弄——炳洙想知道退休后还出席自己的回顾展是否很可怜。炳洙的饰演者权海骁经常出现在洪常秀的电影里,他以一种残酷的、实事求是的态度抛出了这些问题,其中充斥着惶恐以及开始进行艺术创作可能所需的意识。
然而,像许多艺术家一样,炳洙平时有些不务正业,且疏忽、无能,显然他生活中的女性几乎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她们所需的东西。通常情况下,男性电影人会把这些细节作为谦虚的吹嘘,作为他们几乎毫不掩饰的中年男子气概的证明。电影通常将电影人视作为了满足自我的神话制造者,洪常秀将他们看作是辛酸的、无助的人,他们从事的工作往往与许多不那么光鲜的工作有很多共通之处。炳洙与《塔楼上》中的任何一位梦想者一样疲惫不堪,而权海骁将他角色的疏离感转化为一种既高级又伤感的、饱经风霜的人物展现。从炳洙用餐时直立、恭敬、防卫的姿态,到他弹吉他时的快乐,还有他不经意的敞开心扉,权海骁表演的细微之处不断地打动着你。
《塔楼上》中的省略不仅仅是对时间的浓缩,它还表达了我们如何经常在自己的脑海中压缩时间,执念般地将心思放在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同时将事件之间的时刻也即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简化为事后的想法。这种态度是浪费我们大部分生命的一种残酷而有效的方式,这也许就是洪常秀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投入如此多的精力来探索这个介于两者之间的边缘地带的原因所在。他的技巧引人共鸣:一次剪辑就能让我们在电影的时间顺序中向前推进数月甚至数年,同时将生活对我们而言是如何似乎消失了一般的这种情形具体化,特别是对于喜欢胡思乱想的中年人。当一段关系正在崩塌时,人们可能会为想起最初承诺的喜悦和当下的痛苦,作为情绪体验的两端。
在《塔楼上》中,洪常秀以类似的方式塑造了炳洙与女性的各种关系,先揭示一段关系的开端或者中间部分,然后在我们还没有适应的情况下,就跳到了关系的结束。洪常秀一度打破了他严格的形式规则,即以拍摄对话的连续镜头为中心,利用画外音闪回揭示了炳洙与善熙之间的疏远,这种对炳洙内心生活的深入缓解了由生动的模式化重复、委婉的对话和情节的省略而造成的紧张感,直接触及了痛苦之处。然而,影片苦乐参半的结局意味着这种结束是转瞬即逝的,它让炳洙又回到了一个精心设计的时空循环的起点,这个循环无非是指向生活中所有的琐碎和悲剧。
原文:
很久没有看韩国作家导演洪尚秀的电影了,这部2022年的新片还是挺有洪的传统特色的,即美国导演马丁·斯科塞斯认为的:“洪氏的电影中一切开始都毫不起眼,但后来却像橘子一样剥开”。
一栋四层小楼,四段”话剧小品式的生活对白“,男主与四位女性的片段交流,谁前谁后,孰真孰假,令人费解猜疑,黑白影像,只用中全景长镜头,这些就完成了作者”剥开橘子“的创作与表达。洪导演美国留学学电影,今年64了,39岁拍第一部长片,至今已完成近40部作品,可谓高产;风格作派始终如一,不愧”作家导演”称号。可以看看。
IMDB上有他的一些讲话,值得看看:
“当我拍完一部电影时,我感觉自己克服了某种障碍。这对于我作为一个人来说真的很好,我希望我的电影也能给一些人带来同样的效果。”
“[关于他的工作方式] 在拍摄之前,我会尽可能多地观察。我不想带着强烈的意图去工作,因为如果你带着强烈的意图去工作,我认为你所做的就是重复你过去听到的和看到的东西。这并不新鲜。这并不有趣。所以我试着去观察和回应所给的东西。所给的东西比我按照意图制作的东西更有趣。意图对我来说总是很危险,总是千篇一律的——一点也不有趣。如果我必须按照意图去工作,我就不会工作。这太无聊了。这就像我是一个建筑工人,你的整个设计就像一条铁路。我需要一些新的东西,每天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每天都必须有新的事情发生,这样我才会感到活力十足,想要工作。”
一支烟的功夫,他完成了关于自己人生的美好幻想。
剧情梗概
一个饱受行业赞誉但家庭生活一团糟的男导演带着5年未见的女儿去塔楼拜访以前的设计师朋友,希望女儿能在她手下做事。饭后,这位朋友带着父女俩参观了这栋小楼的每一层,并提议将顶楼半价租给导演。之后,导演突然接到电话去见了电影主席,留下两位女性尴尬地喝酒聊天。他很久才回来,打算在楼下抽根烟:生病的主席、黄了的合作、爱喝葡萄酒且不断闯入别人生活的女设计师、可以半价入住的塔楼…抽着烟,他开始把自己带入楼中每一层的生活里。
1、为什么是抽烟时的构想?
构想最后男导演说要下雨了。他去找电影主席时没有这个天气征兆,回来时才有(女儿出门买酒时没带伞,遇到他时多了把伞)
2、为什么二楼至四楼的生活是构想,只有一开始的拜访、地下室内容是真实的?
(1)视角转变:拜访和地下室情节是全知视角(女儿向“舞台”左侧离去暗示第一幕真实世界的结束,男导演从“舞台”右侧走来预示第二幕想象世界的开始)而二至四楼的生活几乎全是男导演单一视角。
(2)二至四楼的生活全是基于拜访时男导演获得的信息建造的。
比较明显的:
看三楼时,女设计师直接推门进去并表示她一直都是这样,还帮小情侣拿快递。对应之后她直接输密码进门放快递(快递还被她拆了)她还说这楼住的是一对情侣,在国外生活过。对应之后男导演与顺熙以情侣身份搬进来并讨论去国外玩。
看四楼时,女设计师一直输密码一直错,好不容易才进去。她说:这里住着一个画家,人很好但没钱,开始的太晚,他要去济州岛了。对应后面女设计师质问男导演不应门还换密码以及男导演最后说要去济州岛(欣然接受女人买肉买烟买补品也可见经济状况)
(3)拜访时出现的人物(主要是女设计师和男服务员)在之后的2-4楼剧情中全都是同一套衣服和装扮,说明时间没有真实流转。
3、这是怎样一个生活构想呢?
二楼的他是一个光鲜的食客,一位颇具名气且深受女性欢迎的单身男导演。他和曾是画家的美女主厨顺熙(当然顺熙还是他电影的超级粉丝)在餐桌上畅谈电影、艺术、宗教。拜访时女设计师点了瓶普通的葡萄酒庆祝导演获奖,设想里顺熙直接送店里最贵的葡萄酒,还开了四瓶。当然他也会酒后吐真心(光鲜背后脆弱的自己):找懂艺术的投资方太TM难了,我恐惧的事情太TM多了。但这不妨碍顺熙眨着真挚动人的眼睛:“导演你的电影对我来说是最好的。”
三楼的他是“一对情侣”,进入了真实的“塔楼生活”。没有形而上的谈文论道,只有柴米油盐和中年男人的无力、疲惫。出问题的身体、停滞的事业、要上涨的房租、漏水的房间、关于饮食习惯、见不见朋友去不去国外的争论。还好他可以选择逃跑:对不起,我很爱你,但我还是适合一个人。
四楼的他是一个落魄的电影人,但他将怀着满腔热情去济州岛开启他事业的第二春。也许是顶楼阳台的自由诱惑吧,之前略接地气的构想到了顶楼完全飘了。尽管他年近半百,落魄潦倒,但他有着他这个年纪罕见的“旺盛生命力”,他还有个完美的“妈式伴侣”:给他做好肉吃,买好烟抽(对比周围女性都让他少抽烟)给他喂上好的补品;赞他的床上功夫;听完他孩子气的上帝言论会亲他头说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更妙的一点是:她是时不时过来播撒爱与丰盛的又会赚钱又会持家的翻版女菩萨,所以他还没有同居烦恼!他终于能畅快喝自己喜欢的烧酒,而不是永远也喝不完的葡萄酒。他可以大谈上帝不怕被笑话,更何况他还有了上帝的指引:只要去济州岛他就能再拍12部电影!而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多么美妙的生活!多么仁慈的上帝!
最后分享几张有共鸣的截图,洪导的片子真的很适合下酒。
常秀叔的影片主要靠对白推动人物关系和叙事,尤其后期作品,几乎100%依靠对话驱动叙事。加之他有意剥离其他叙事要件,使他的影片完全是突然开启,偶然间又合上了大幕,又如被老辣屠夫精湛刀法片下的一小小方猪肉,纵然高级食客也一下无法辨别来自猪的哪个部位。 也正因为洪常秀叙事要件缺失,他的故事和场景调度自带几分悬疑。言语之外,满是空白与陷阱。 而本片对话更是进化得语无伦次,陷阱密布,粤语叫:九唔搭八。为我们构筑了一栋荒诞的塔楼。
4楼。吉英开门。
4楼。房东金小姐开门。同一间房,完全不同的门和空间布置。暗示4楼的生活和爱情均为fake。
4楼天台。常秀叔非常迷恋天台屋(幸亏他没生在香港==lll)。1996年首部长片《猪堕井的那天》和今年《小说家的电影》都重墨天台。1996年的洪常秀可能还情同潦倒的作家,如今他追随天命轮回,重返天台爱情。
1996《猪堕井的那天》。不妨对比一下常秀叔的叙事发轫与流变。他最终选择了一条小径,而韩国类型片的巨大发展留给了朴赞郁、奉俊昊和罗泓轸。
4楼。虽处斗室,但是镜头从来不流动也不跟踪人物,房间的空间关系始终是支离破碎的。罕用正反打,难以辨别空间关系和轴线。洪常秀电影语言的哑谜使得四层斗室成为迷宫。
3楼。导演在悖论房间里躺下了。虽然吐露了宁愿独处的心声,但最终还是期盼男女爱情。常秀叔是钢铁直男。哪怕落伍也绝不甩lgbtq+。话说这张床的空间位置从未交代清楚,后景时髦转椅上放了突兀的一口锅,甚至连房东金小姐所谓室内设计师身份也要一并端掉。
3楼。房间漏水和4楼卫生间堵水,语无伦次的修理与否争论,同样的悖论房间。
3楼。高挑的顺熙突然一件男士双排扣suit上身,离奇的后叉高度。常秀叔暗示我们:3楼生活同样为fake。
2楼。四支高档红酒大餐。开启本片最冗长荒唐的对话。房东金小姐、秉洙女儿、私房菜老板娘加上四楼租客居然全部是艺术家。私房菜老板娘说看常秀叔(秉洙是常秀叔代言人应该是大概率事件吧?当然从来没明牌==lll)的电影要笑到满地打滚。
1楼。又一台mini车的出现帮助解密。至少证明顺熙和秉洙根本不认识。爱吸烟的饭小二就是常秀叔请的一托儿。
1楼。洪常秀是得多喜欢mini车啊。本片中的mini车就是梦想终结者。这一台比楼上那台得早两代吧。片尾,秉洙钻进车里打着火又立马熄火钻出车关上车门,好像刚到的样子和刚好经过的女儿打招呼。如此压缩时间的诡异行为在全球电影新思潮中也是大流行,同时预示和女儿的谈话并不真实。
地下室。好彩在这里用了正反打,地下室故事的fake暴露无遗。
地下室。话说房东金小姐整日收到租客的邮件,她自己的房间又在哪?她住地下室吗?她的房间成为本片最大的谜团。
和不相识的女子甚至素未谋面的女子恋爱是每个男子的梦想。 你突然离开,再回来时,或30分钟以后或经年。洪常秀告诉我们,对有些人你还得等。空间和时间的压缩变异在本片有一个极致显现。今年稍早的《小说家的电影》已有端倪。 场景和爱情可以fake, 但是情绪和人物状态是真实的,导演越老越想多papa是真实的==lll,导演自黑自嗨是真实的,对济州岛的向往和再拍12部电影的梦想是真实的。炫技和对自己电影语言的尝试解构是真实的。 洪常秀的创作也处于全球电影新思潮之中,本片可能受西班牙语超现实主义恐怖类型某些无限死循环题材影响较深。 设想一下,如果抹去长存的爱情温柔底色,四层塔楼的循环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即使洪常秀这种狭义的电影作者,如果真想再拍12部电影,转型跨类型是必然路径。
有朋友问,哥,你不是说虚实无界的电影语言全球大流行吗? 是。但如果不留痕以判别虚实,技法就不存在了,也无法服务主旨。比如英国女编导Joanna Hogg同时期的作品《永恒的女儿》,就同样使用悖论空间的技法表达母亲根本没有参与本次同行,以寄托女儿的无比思念。Joanna Hogg那么巧和常秀叔同龄,60岁后才以《纪念品》系列扬名。
延伸阅读: 朴赞郁的流变-1: 朴赞郁的流变-2: 朴赞郁的流变-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