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的长篇处女作《一生》(Une vie)大家都不陌生,小说跟随天真的贵族女子雅娜从成人到暮年,讲述了她一生的喜乐,但以悲惨遭遇为主。和很多名著一样,《一生》被多次搬上银幕,但都并不成功。十九世纪欧洲长篇小说似乎都对电影这个艺术媒介有一种抗拒,莫泊桑尤其棘手。他起初师从批判现实主义大师福楼拜,后又与自然主义巨擎左拉过从甚密,其长篇作品在科学实证主义和进化论、遗传学的影响下,倾向于选择比较长的时空跨度,从而在叙事者中立、隐匿的情况下,体现出人物和社会的变化。电影作品如果遵循不超过三个小时的常规时长,就很难再现原著的效果,甚至常常败给因分集而可以拍得很长的电视剧。 今年威尼斯主竞赛中史蒂芬·布里泽(Stéphane Brizé)对莫泊桑这部小说的改编,堪称文学改编片成功的典范。虽然同样是叙事,媒介和载体截然不同,就不能在艺术上生搬硬套,学了样子没有学到精神。而且改编和翻译、戏访一样,都是与原著的对话,甚至比后两者有更大的自由度,可以融入不同时代的艺术。 布里泽对原作情节改动甚少,也没有任何添加,只是做了减法,又在形式上完全颠覆原作。莫泊桑按照十九世纪的习惯在小说开头作了大量铺陈,描写理想主义贵族对女孩脱离现实的教育,与后文她的悲惨遭遇有因果关系的同时,年轻时的幸福生活和之后的苦难也形成强烈对比,在语言风格上都能看出这样明显的反差来。但是这样的写法到二十世纪初就已经被普鲁斯特等人推到了极限,如今更不可能再用,布里泽的影片便不作任何人物背景的介绍,而是直接进入雅娜和父亲在田中耕作的场景,把小说中分开表现的天真少女和田园生活直接碾压到一起。这样的手法在叙事学中叫作“拦腰法”(拉丁文 in medias res 的翻译),是各国古代文学和口传文学中爱用的方式,之后再用闪回的方法把人物背景补实。这种叙事方法在二十世纪回潮,成为叙事艺术现代性的一个形式标志。 莫泊桑的线性叙事和环境描写也被布里泽全盘推翻。自然主义文学对叙事顺序的跳跃容忍度有限,十九世纪文学大体上还是遵循线性的原则,而片中的叙事逻辑全部被剪散,因为片段非常零碎,有时分不清哪里是闪回哪里是主线。这正是近一个世纪来文学现代性的追求,布里泽在自己的电影中实现了这种叙事现代性。莫泊桑的环境描写集浪漫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的大成,不但有很多,还参与到叙事中来。布里泽则在《一生》全片两小时中几乎全部用近景盯人,即便是拍摄多个人物或者环境,也刻意限制观众视觉可见的范围,给人一种极强的压抑感。银幕上很难看到什么物件和空间的全貌,只能靠局部信息脑补。人物对话更是全部改成非常生活化的口语,跟小说中拿腔拿调的文学语言背道而驰。 所以说布里泽只是选了莫泊桑作为靶子,用革命性的叙事、场面调度和剪辑来掀翻文豪吗?在艺术上是如此,但在形式上颠覆莫泊桑的同时,导演准确地抓住了原著的精髓,也就是片中结尾处引的小说原文:“生活,没有想的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他对原作的颠覆避免了过度戏剧性。作品的艺术效果根据受众而改变,所以手法也因时代而不同,莫泊桑的《一生》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很多地方有渲染过度之嫌,照搬上银幕就会变成一出剧情庸俗的悲剧。要制造出“生活不好不坏”的效果,必须把十九世纪文学中那些对于今人来说过于繁复的词藻剔除干净,更有节制。布里泽在去年戛纳声名大噪的作品《市场法律》采用了纪录片风格来表现劳工阶层的生活,虽然其中有很多苦难和挣扎,但大体上来说就是“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而这一次克制、生活化的画面和反对矫饰的现代风格,都是为了最后能够回到“生活,没有想的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这一原著的核心。 改编失败的人,是在把原著的形式换一个媒介翻译出来,在这里显然是行不通的。布里泽的《一生》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意识到,同样的精神内涵在不同的时代要依靠不同的艺术语言来达成。一味“忠实”原著是没有用的,重要的是艺术家在吸收、吃透原著的基础上把它变成自己的艺术。这个反刍出来的新作品,在手法上看似背叛了它的改编对象,却是唯一能在精神上完全抓住原意的方法。布里泽用自己的艺术给莫泊桑铸了樽二十一世纪的金身,让他的精神在全新的肉体中复活。 当然,如果你像我一样,本来就不喜欢莫泊桑的长篇,那就不可能给《一生》满分了。 (本文作于今年九月,也是平生第一次影评被拒稿,没有任何媒体愿意发。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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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有那么几年,我很着迷梅里美、福楼拜、左拉和莫泊桑的小说,其中就包含莫泊桑的长篇处女作《一生》。莫泊桑以短篇小说卓立于世,六部长篇小说对于他,好像只是一个人生的点缀,且这部《一生》还是在其恩师福楼拜的督促下创作。因而,小说的批判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相融合的色彩,非常浓厚。
相对于他精妙的短篇,这部长篇多少显得有点儿稚嫩。要写尽一个女人的一生,对于只有36岁的作者来说,不免有点虚乏,莫泊桑总归是说故事的高手,总体上仍引人入胜,小说对于女人一生的塑造是成功的。纵然有不足,《一生》总会在全世界的书店橱窗赫然在列,成为了解莫泊桑小说创作技法渐趋成熟的一个切入口。
法国导演史蒂芬·布塞执导的《女人的一生》(又译《一个女人的生活》2017),就是根据莫泊桑这部长篇小说改编。史蒂芬·布塞拍过《春宵一刻(又译《弥留之际》2012)、《市场法律》(2015)等片,其艺术水准总体平稳。在法国电影人看来,小众品味,甚于大众的口碑。《春宵一刻》深得我心,我写过相关影评()。《市场法律》,也颇受赞誉。
小说《一生》之前拍过诸多版本,都反响平平。要想展现人的一生,真是有点儿难,女人的一生,就更棘手。这部《女人的一生》,上半部不赖,尤其是前27分钟,那种对于角色内心的轻微触及,可以说如诗如画,有大师镜像。但在小宝宝出生后,影片有点儿乱象丛生,没有延续原有的静谧风格。那种微风轻飏发梢的诗意,迅即被生活庸常的叨叨、纠结及挤压湮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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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影片完全跟着剧情走过了场,但还是令人堪味,抱以宽容来说,瑕不掩瑜。女人的一生,一言难尽。珍妮结婚前,也是有日子的,但过得舒坦,虽然家道中落,好歹也是没落的贵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有女仆萝莎莉,二人尽兴聊天后,就各做各的事。她喜欢与父母一起在园子里种菜。日子过得井井有条。珍妮还喜欢写点花花草草的心情。
没想到如此安然的日子,会被一场婚姻给打破。可以说,婚姻改变了她的人生走向,以至走向了人生的末路。这是1819年的诺曼底,珍妮结束了七年的修道院学业,回家生活不久,同乡的子爵朱利安·德·拉马尔,从瑞士完成学业后返乡,经人介绍,他们相识了。珍妮对于朱利安,并非那种一见钟情,给人感觉是被动的。
哪怕结婚后,男欢女爱,蜜意漫漫,珍妮都倍感别扭,总感觉哪儿不对劲,但又无法言说。比如,女仆萝莎莉咳嗽了,会被朱利安当成传染病的大肆渲染。对于珍妮来说,这感冒稀松平常,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这个朱利安不一样,他在苏黎士上大学,硕士毕业,自认为什么都懂。关键是火气忒大,动辄一顿雷劈,珍妮实在受不了。
影片总是闪回珍妮过往平静的好时光。对比那无忧无虑的光景,只能说现在堕入了一个不快的深渊。小宝宝生下来后,珍妮咳嗽,丈夫就勒令她与小宝宝隔离。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怎么受得了。就连女仆萝莎莉的话外音都泛着同情,小姐之前多么的开心,现在真的可怜,如果是我宁愿不结婚。女仆在片中,虽然是一个局外人,却是一个旁观者清的角色。
后来,珍妮在暗夜的海边,跟丈夫吵了一架后,得了急性肺炎,诊治后幸而得以痊愈,这在那个年代很是不易。19世纪法国的前40年,正面临一场剧变,无论政治、科技,一切都处于新旧交替。人们等待向好的方向转变,但革命并不顺利。这跟珍妮的人生处境相类似。小宝宝一天天长大,她却慢慢失去更多。
女仆是她最好的闺蜜,暗地里却跟着朱利安谈情说爱。这时的朱利安已在巴黎工作,珍妮只想呆在海边的家乡。朱利安对女仆萝莎莉说,你是我最爱的人,也是我的唯一。这当然让她心花怒放。但她是惶恐的。她难以面对既是主人又是好友的珍妮。她还是生下了主人的私生子。接下来,悲剧还是发生了,在朱利安与福尔维勒伯爵夫人偷情时,被愤怒的伯爵推下山崖,双双而亡。随之,珍妮的父母亲也去世。她们继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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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新问题来了,珍妮的儿子保尔长大后,在巴黎醉心于赌博,忙于投机,吃喝嫖赌,终将珍妮的家财败光,连抵押的房子都被收回。她只能赶着马车离开祖屋。片中的珍妮,从完整走向零碎,仍沉湎于过去的好时光,这使得影片通体弥漫着彻骨的疼痛。影片最后,女仆萝莎莉抱过婴儿,这生命中透露出的熹微,对于身心俱疲的珍妮来说,已然沉重。
影片虽然不完美,但我还是要为导演的勇气点赞,毕竟拍一部经典需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小说中的雅娜(即片中的珍妮)的一生,洁身自好,多少带有莫泊桑母亲的影子。在莫泊桑小时,母亲就离开了父亲,带着他独自生活。但雅娜不是包法利夫人,她不追逐时尚,也不心仪英俊的男人,她是一个纯朴的女人。但她遇人不淑,丈夫自私、虚伪又败坏,加之一个颓废的儿子,这注定了她凄苦的人生。
影片漏掉了一个最为生动的例证,当雅娜的父亲知道女婿与女仆的事后,勃然大怒,却遭到神父的奚落:“您难道没有碰过这样的小使女吗?我对您说吧,大家都是这样的过来的,而您的夫人既没有因此少得到幸福,也没有因此少得到爱情,对不对呢?”这说明那时法国就这个风气,有钱的男人,都有过那种风流史,五十步笑百步,谁也别说谁。
当时法国女性的社会地位,只能成为男人的附属品。即便洁身自好的珍妮,同样逃脱不了这样的凄然命运。有趣的是,小说最后,却让身心俱疲的雅娜,在女仆萝莎莉那儿,找到了生活的希望。或许,莫泊桑的心还没那么狠,那时还年轻,或者说他总是想给人一点活下去的希望。那怕这种希望是虚幻的,自欺欺人的。这正是莫泊桑小说文字中,那悲天悯人的可贵之处。
2017、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