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德国电影新四杰”之一的维姆·文德斯,是世界影坛一个独特的存在,他酷爱美国西部片与摇滚乐,却在欧洲广袤的大地上创造了欧陆风味的公路片范式,以无尽的行走、无边的孤独传达现代人萧索的离愁、分别的疏离、相遇的淡然,以高度的诗意拍摄大千世界的丰沛与虚空,开启了一个终将相遇又终将离别、永无止境的诗意旅程。
文德斯最为世人所知的除了两部巅峰作品:《柏林苍穹下》与《德州巴黎》之外,当数“公路三部曲”: 1974年的《爱丽丝漫游城市》,1975年的《错误的举动》和1976年的《公路之王》,均由御用男主角吕迪格·福格勒主演,不仅在作品的主旨上保持一致,甚至在剧情方面亦若有若无地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藉此三部曲,我们可窥见文德斯最重要的创作路线与精神内核,而《公路之王》则是笔者最喜欢的一部。
影片长达三个小时,叙事沉缓、优美、节制、冷静,但也不乏幽默、内省、思辨,尽量去戏剧化的沉静描摹,犹如一首长长的散文诗,绝妙原声伴着天地寥廓,催得情思渺渺、余味悠长。整体结构是经典的公路片模式,两个各怀故事的沉默男人——与妻子离异的儿童语言学研究专家罗伯特与电影放映员兼修理员布鲁诺,在路上偶遇后搭伴漫游在东德与西德的边境,一路送胶片“下乡”,并在路上边舔舐伤口边修复治愈受伤的心灵,最终获得心灵的平静,重拾生活的勇气。这是一次无声、温暖而又百感交集的旅程,也是一场自我放逐的心灵洗礼,自我拯救与他人救赎的双向互动,在萍水相逢中的交错与际遇,在他人的故事里重逢心碎、稀释悲伤,完美诠释了孤独是永恒的命运主题。
最初相遇之时,他们之间并无常见的自我介绍,独自驾驶一辆大客车的布鲁诺犹如独行侠,穿行在德国城乡之间,看似自由不羁,实则默默忍受着不为人知的孤独侵蚀——当然,这一点要等到影片的后半程,他才慢慢吐露心事。而每到一个小镇就急于打电话的罗伯特,显然在远方拥有一个令他牵肠挂肚的人,然而每次电话尚未接通即挂断的举止,让他身后的故事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一开场他就以疯狂疾驶、最终车子跃入河中的乖张行为,宣告了其内心无法言说的愤懑。布鲁诺以泰然不惊的姿态欢迎罗伯特加入旅程,彼此不问过去,不谈将来,公路在车轮下尽情延伸,没有目的,绝少交谈,所有悲伤的往事与晦暗的明天,都在急速后退的天光云影中消融着,文德斯在其图文集《一次》中这样写道:“风景自身可以是主角,人类不过是它的龙套。”
我们在痛苦时往往会将自己藏匿起来,因为倾诉会夸大痛苦的成分,苍白的安慰与劝导无济于事,言语的烈火会扩大想象的空间,会煽动自戕的意识,所以不如在永恒的自然风景中暂时忘却眼前,而此时拥有一个无声的旅伴则是再好不过。他们在《Suicide road》(主题曲名为《自杀之路》其实是反向寓意,实则是「希望之路」。)中踏上放逐与救赎的旅程,本片的原声绝对是一大亮点,由德国乐队Improved Sound Limited创作演绎,每当美妙而寂寥的吉他声响起,一种永远「在路上」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随着脚下的路无尽头,你就可以永远不去触碰那些令人烦扰的现实,彼时你是自然的一部分,你被归化到自然的怀抱,任何带有色彩的情绪都被稀释了。天地苍茫,一个人作为个体存在,因为意识到自我的微渺,而在某种程度上达到自我说服。
本片的摄影是御用摄影师罗比·穆勒,黑白光影澄澈分明,契合人物灰暗的心境,自然光的流动移影富有诗意,人工布光精巧自然。特别喜欢罗伯特睡在车厢后面的一段,夜空里的流云缓缓滑过天窗,此刻罗伯特的凝视替代了观众的凝视,观众能从这个空镜中得到共情,达到以景寄情的移情效果。
环境声响凸显空间的空旷寂寥,这样的夜里,是谁在“叮叮当当”扔着石子无法入睡?另一个绝望的男人在夜色苍茫中痛哭——庸常的日常细节磨损了生活的激情,当相爱的人走向反目,当爱情消逝于婚姻的桎梏,死亡来临得那么突然,又那么顺理成章。“今生就是一切,死亡并不存在。”那个痛失妻子的男人,在哭诉完以后沉沉地入睡了。这就是在路上的故事,这就是你们会在路上遭遇的人们,这些人和事都会慢慢编织进你的生活,成为你的一部分,也会让你心灵的罅隙填补几分,你在别人的故事里看到永恒的爱情毁灭模式,于是你会变得释然些许,于是自我的放逐就拥有了意义。三个男人在夜幕里的倾诉与倾听,即是自救与他救的过程,不过文德斯并未将之处理得过分煽情,以长镜的静默凝视记录着不无戏剧化的人生波折,痛哭之后的次日,一切仍要有条不紊地按人间秩序进行。
文德斯不仅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摇滚乐迷,也是一个迷影情结浓重的导演,本片以电影放映员为双男主之一,可见他对人物角色设置的考量。影片一开始,便是一个经历过默片时代的伴奏师在怀念默片的黄金时期,提及德国电影在默片时代的巅峰作品如弗里茨·朗的《尼伯龙根》(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1976年的德国影院里放映的则是色情电影。),讲述有声电影诞生后,对默片行业毁灭性的破坏,以及现今电影行业的凋敝,尤其是远离大都市的那些乡镇,电影院的生存环境尤为艰难。不惟是影院的稀少,老人还担忧电影存活的数量,可见整个电影行业都在经受冲击。
这番讲述为布鲁诺的职业存在提供了前提,他身兼数职,不仅是胶片的搬运工,也是为数不多能熟练放映胶片的专业放映员。我们可以看到影片中有一位放映员罔顾放映规则,却趁着放映色情电影的时机,享受着意淫的乐趣,以“没钱拿”为由开脱,愤然离开。布鲁诺亲自手动“剪辑”影片,并将之献给卖票女,“我给你放部电影吧!”的确令人心动的情话。不消说这是1976年的影片,反观电影业发展到尽头,胶片拍摄几乎成为稀有之物,数码化的全面覆盖,令胶片放映员都消失殆尽,胶片机在很多影院已经无用武之地。
在影片行将结束时,布鲁诺深情地凝视着胶片机说:“电影业全靠它了,它拉动胶片,每秒转二十四格,这是天才的发明。”黑暗中胶片机“哒哒”的转动声,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之一,然而这每秒的声音伴随着情色片中的浪叫声,已经失去了电影原初的意义,成为乡间精神生活的一剂麻醉剂,观众成为美国文化的俘虏。结尾处,另一个曾经营影院的老妇人,不无悲伤地回忆起她的父亲曾说过:“电影是视觉艺术。”正因为秉承着这些不息的理念,她拒绝播放纯粹为挑逗感官的电影,这些电影既愚蠢又破坏了人们探求精神世界的渴念,布鲁诺不由为这些肺腑之言震动,或许这就是重新开始的动力。
某次送胶片时,恰逢喇叭坏了,为了安抚焦虑等待的孩子们,布鲁诺与罗伯特即兴创作,在幕布后以哑剧的形式演绎,引得在座的孩子们连连发笑。两人夸张、丰富、发噱的形体动作,可以溯源到基顿与卓别林在默片时期的打斗戏,算是文德斯对他们的一次小小致敬,这一桥段也是布鲁诺与罗伯特逐渐默契的标志。
卡车在德国境内漫游,然而到处可见美国流行文化的影子,从可乐到点唱机,从影院张贴的海报到边界营房内遗留的涂鸦。破败的边境乡村景色,显示出即使二战结束三十多年后,阴影仍盘桓在德国上空,影片开场时出镜的默片伴奏师就提及因第三帝国与自己的政治身份而无法开设影院。而东西方两大阵营对峙引发的意识形态冲突,在东德与西德的交界处,得到最大幅度的展现。西德原本隶属于被美国“保护”的阵营,但到了70年代,欧洲自主发展的趋势已经相当明显,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原本驻扎在两德边境的美军已经撤离,留下的营房墙壁上,还保留了当时军人闲暇时留下的美国地名、流行文化符号,甚至在接通电话线后,串联到美方工作人员。这一切都可以想见美国文化在全球占领性的地位,从军事控制到文化领域的全面侵占,文德斯拍摄本片的意义似乎可以从考量社会环境的方面得到证明——电影从来就难以逃离现实的钳制,现实投射进光影的布局。
两个男人的旅程结束于边境,从某种意义来讲,类似于心灵的「尽头」,恰巧男主角吕迪格·福格勒还曾主演过文德斯的另一部影片《直到世界尽头》,看来文德斯对「在路上」的探索永无止境。与好友赫尔佐格用双脚丈量世界的方式不同,文德斯更偏爱用「火车」的意象来表达“永远在路上”的彷徨流离。「火车」是一个特别适合在影片中用来传达离愁别绪的运动符号,它永远穿行在无尽延展的铁轨之上,在广袤无垠的巨大空间里来去自如,是自由的象征,也是疏离的标识——不仅在《公路之王》中,文德斯在其他作品中都曾出现过双“轨”并行的镜头,或是两列火车遥望,或是《歧路》中汽车与火车的并行,或是如《德州巴黎》中父与子在两条人行道上并列行走。在动态中平行相望,正如永无可能交叉的人生,或许我们曾无限接近,但人生的轨迹终究难以重合,每个人都是彻底的孤独,即使相伴一生或一程,命运的火车都将我们带离到不同的远方。
但「远方」又有什么?我们在银幕上看到的远方,只有荒凉与空旷,《德州巴黎》中踽踽独行的崔维斯,是为了生命元初的“巴黎”,而本片中的他们又将驶向何方?文德斯擅用的天使视角也一再出现,俯拍镜头中的火车奔驰在1.66:1的宽银幕上,视野恢宏,在《公路之王》中火车替换成卡车,具有类似的功能,但更贴近人类情感的温暖。卡车内部空间的受限,在视觉效果上首先框制了场景,两人对话的发生与情感的变化,都在卡车内部进行,比如搁置在车门上的杯子几次滑落,就是两人逐渐由陌生走向熟稔的注脚。
影片虽然尽量褪去戏剧化的剧情铺陈,但两位主人公潜藏的故事仍在慢慢显露。失去妻子的罗伯特与父亲也存在龃龉,父亲对刊印报纸近乎偏执的念头,对母亲存在与需求的忽略,都导致父子长期不和,甚至在儿子结婚时,父亲都未亲验目睹过。很难说罗伯特的婚姻失败是否与原生家庭有多大关系,但他的一句:“我比你强,至少是我离开她的。”这种赌气的口吻,想必与父母并不和谐的婚姻也难以撇清关联。而罗伯特排版印刷一整夜,只为了也刊出一份自己的“报纸”——《如何尊重女性》,用以斥责父亲。父亲的沉默或许代表他已懊悔,至少父子之间的问题已透明化,随着这个心结的打开,罗伯特对待自己婚姻的态度亦有所改变,清空皮箱便是丢弃过往、开启新生的征兆。
如果说观众们一开始就知道罗伯特的生活遍布荆棘,那么布鲁诺的问题则是悄然显山露水的。布鲁诺与卖票女的邂逅并非是一个浪漫故事的开启,两人分明互有爱意,却始终徘徊在试探的边缘,不由让人颇为可惜。与罗伯特重寻儿时旧屋,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父亲早在战争中失踪,与之相依为命的母亲应该也离世了,但布鲁诺显然并不知道,也足见他在外漂泊了很久。影片前半段一直以乐观幽默面目示人的他,此时才愤怒起来——对自己的愤怒,愧疚使得他拒绝进屋休息,他偷偷在河边哭泣着。屋外楼梯的台阶里藏着他童年的宝贝,历经时光的洗礼仍完好无损,见证着这断壁颓垣也曾是温暖的家园。
如此回望布鲁诺之前的表现,似乎一切都能说通,他亦是一个受过情感伤害的孤独之人,因为害怕被再次伤害,才选择主动拒绝,不踏进情海才可保持天高云淡的姿态。爱情与孤独,他宁愿选择孤独。在边境的营房里,他终于吐露心声:“在女人身体里,我总是觉得孤独,这孤独深入骨髓。”身体的结合并未打消精神的孤独,肉体的亲密接触,并不代表灵魂状态的完满合一。布鲁诺或许是一个情史丰富的男人,一个对精神世界有着高度要求的人,一个对爱情依然抱有纯真念想的人,因此他宁愿不再重蹈覆辙,不再伤害与被伤害,所以他更是一个善良的人。
再遥远的旅程也有结束的一天,歌声回荡在风里,在雨水里,他们一起历经了一段自我追问、自我说服的难忘之旅。“必须有所改变了。”罗伯特给布鲁诺留了一张纸条后率先离开,这次他坐火车走,站台上一个男孩的笔记引起他的注意,男孩用笔记录下他所看见的一切,正是类似于照相机转化成文字的功能,《一次》中有这样一段话:“所有的一切在摄影机前只出现一次,然后每一幅照片都会让这一次变得永恒。”男孩的朴素哲理启发了罗伯特,用墨镜和箱子交换得来的笔记,指不定就是他重新开始工作的素材来源,毕竟他是研究儿童语言的专家嘛。
布鲁诺站在边界处大喊过后,也踏上新的路途。尾声处再次出现汽车与火车并行的场景,配乐响起与布鲁诺哼唱的歌声重合之时,也正是汽车与火车看似交错的时刻,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以为它们会交汇,然而在无限接近的一刻,它们迅疾分开,像极了曾相偕走过一段路程而终将分离的他们。里尔克在《沉重的时刻》中这样写道:“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走向我。”萍水相逢的交错际遇,在无意间改写自己或他人的境遇,相逢在路上,分离在路上,“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又何必曾相识,在余生的命运里,见或不见,重遇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简单记录一下感兴趣的内容:
文德斯最初上大学时学的是医学。后来去了法国,本来是想在法国成为一名画家,结果之后爱上了电影,在法国资料馆一年看了一千部电影。文德斯导演提到,关于大量阅片,最重要的是要记笔记并学会去阅读自己的笔记。当一天看完五部电影之后,要是不记录下其实马上就忘了下午看了什么,所以当时每天看完都写到凌晨两点,详细地记录了自己从电影中学到了什么,最后发现从自己笔记里学到的东西,可能阅片这件事本身要学到的多。徐枫教授也有提到,当年很多电影导演的经历,都是从影迷-电影评论者-电影导演这么起步的。绘画这件事情对他的影响也很大。因为小时候对绘画的喜爱,所以经常去美术馆观察绘画的构图,从画家的笔下学习如何使用画面来讲故事。
在拍摄自己前三部作品时,都是模仿着三位不同的大师来拍摄的。在拍完第三部作品时,文德斯便意识到,如果不创作属于自己的作品,那便永远无法成为一位真正的电影导演。于是第四部的时候,文德斯告诉自己,要是这部拍不出自己的风格,那就回巴黎画画做个画家算了。最终他成功了,这第四部作品是《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也奠定了他公路电影的风格。
"If film is an experience, it has to be the experience of myself. In order to have an experience, I couldn’t really know the ending when I start my movie. Because if I knew the ending, and I have the complete script, there is something fake in the whole process.” 关于拍摄上的喜好,文德斯不太喜欢大多数影片的拍摄模式:在一系列决定好的场景里进行拍摄。之后Q&A阶段也同时强调了这点。与大多数影片先有剧本,再让location manager去找景的工作模式不同,文德斯决定拍摄一部影片的基础往往决定于一座城市给他的感觉,再从这座城市里创作一个故事,让城市作为一个storyteller。而这个故事也是专属于这座城市的,换作在别的城市里它也无法发生。例如里斯本,在文德斯到达里斯本的第一天,他便知道他想在这里拍一部片子。观众还问之后想在哪个城市拍片子,文德斯还卖关子说保密不告诉你们哈哈哈 (后来补充道,年轻的时候可以到处跑,觉得自己可以make infinite amount of movies,现在老了没那么方便,还挺伤感的)
也因为这种创作模式,文德斯的影片都是按着时间顺序拍摄。在拍摄过程中,导演、主人公和整个剧组一起”live the same journey”,导演并不知道故事的走向,而是和大家一起,在路上探索发现新的故事。在路上边拍边摸索的这种拍摄模式,也是对文德斯来说最理想的一种电影创作法。不过这种创作法会限制影片前期收到的投资,所以他的公路片都是小成本制作,同时也拥有更大的创作自由,不需要受限于出资人的想法。
拍摄《公路之王》的时候也是没有剧本的,导演事先整理了德国当时有电影院的小镇列表,拍摄前只制作了行程单,整个不到10人的剧组按着行程单边走边拍,而边境就是行程单上的最后一站。《公路之王》里的两位演员不太喜欢即兴创作的表演模式,想要导演提供剧情。所以拍摄期间,文德斯每天白天拍摄,夜里撰写第二天的拍摄内容,整个拍摄过程没怎么睡觉。 (嗯对filmmaker是不需要睡眠的)
很喜欢文德斯的一个比喻。他把拍摄电影称作是“time architecture”。因为镜头便是带着时间的画面,如何使用镜头叙事,相当于如何用画面架构时间。
最后的观众为问道对新媒体的看法,老爷子回答前先开了个玩笑问“我们是不是该有一小时时间来回答这个问题?”还说很不喜欢电视,电视只用来看球赛哈哈。还是偏向于在影院看电影的模式,人们逐渐开始只在手机、电脑屏幕上看电影的行为让他有点难过,因为只有在影院里,“you really belong to somebody’s voice for 2 hours and enter somebody’s world.You’re never in that world if you watch a movie on your computer because you can always stop and walk away. New media is not that involving any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