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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草披萨 Licorice Pizza(2021)

简介:

    这部影片以20世纪70年代为背景,故事围绕一位高中生,讲述了阿拉娜·凯恩和加里·瓦伦丁在1973年在圣费尔南多谷成长、四处奔波和坠入爱河的故事。

演员:



影评:

  1. 直接说电影本身。与早期的《不羁夜》和十年前的《大师》一样,导演PTA 又一次给出了供后人反复拉片学习的开场。不过这一次不是《不羁夜》中华丽的长镜头,也不是《大师》中精彩诡异的构图和镜头组接,而是越轴的巧妙运用。

    开场戏的剧本很简单:男主直接搭讪比自己大十岁的女主;但视听呈现却很惊艳。女主从画面右边向左走,男主在排队,队伍由左向右缓慢前进。两人对话后,女主调头,和男主一起跟着队伍的方向前进。摄影机在两人开始对话后换到了队伍的另一边,直到两人进入体育馆。这个拍摄角度达到的目的是:虽然在对话中,女主一直嘲笑男主十五岁的年龄,虽然看起来她仍然在从右朝左运动,但女主事实上是转向了。导演用镜头不动声色的告诉观众:两人会有故事,虽然也许他们自己还并不知道。男主看似是主动的一方,在画面中的运动方向改变了,但其实他是一直正向成长的,男主人物类似华尔街之狼中小李子的少年版,而女主才是那个二十五岁对未来迷茫、不确定的人。拥有最长人物弧光的人是真正的主角,导演只用简短的第一场戏,全都预告了。

    在人物第一次出场时就用视听确定他们的关系,很多导演都用不同方式做到过,比如很容易想到胡波在《大象席地而坐》中,用长镜头跟着彭昱畅走过一楼的教室,上楼来到教室的窗边,其间浅焦镜头扫过面目模糊的各种人,最终镜头停留在他和王玉雯身上。一句话都不用说,只有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接下来是PTA大师示范如何拍摄日剧跑。跑的必要性由剧本来铺垫,不必赘述,只谈视听。首先是景别的区分,女主向警局跑的时候,景别卡得很紧,女主逆人群方向冲过了一个个模糊人影的阻碍;而两人一起跑回来的时候,危机解决,景别变大,他们的行进方向与人群一致,像得到了同路人的支持。其次是跑的时机,在警局门口两人拥抱,女主又喜又气地问男主到底做了什么,没有男主的回答,下一个镜头就是两人已经在跑步中了,毫不拖泥带水。这里的剪辑稍微拖一点,观众就会有准备,冲击力和惊喜就会小很多。这就像在一个乐句中,是附点还是三连音,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当然,还停留在从剧情中获得快感阶段的观众是不在乎这些的,还是看看谷阿莫最适合。

    PTA 依然擅长把常规段落的视听做得有趣。比如在男主的朋友/同事 Lance到女主家吃饭后出门不欢而散的一场戏中,镜头不再正反打,而是用甩镜头拍摄二人对话来加速,然后是女主和家人的争吵,最后女主和姐姐两人在室外坐下来,镜头也稳定下来,就在观众期待一场对话戏的时候,女主一句fxxk off 猛的站起来出画,干净利落结束了整场戏。 用视听节奏的变化来给真正的电影观众视听快感,这是电影的专属体验,小说给不了,郭德纲也给不了。当然,还停留在从剧情中获得快感阶段的倍速播放观众也是体会不到这些的,它们通常会不解地问:那又怎么样呢?想表达什么呢?讲了什么故事呢?

    虽然PTA既是导演也是编剧,但还是尽量将两项工作分开说。剧本中给所有人留下最深刻印象,将来也会被反复提及的一定是倒车戏。这场戏之所以高级,是因为:首先,这场戏符合当地真实地形;其次,倒车戏是对之前受到Bradley Cooper 角色以帮助女司机开车为名的性骚扰的一次回击;再次,倒车的意向预告了接下来男女主的感情;还有,它解构了类型片中常见的追车戏。你类型片玩正向追车,我PTA 有无油倒车。在神乎其技的倒车戏之后,女主坐在远处,看着男主和小伙伴们玩耍,正如事后一支烟的男英雄看着远处女人和孩子的嬉戏。类型片在这样的场景中宣扬了英雄主义和家庭至上的主流价值观,而女主却在这场戏后离开男主的水床推销公司,选择成为竞选志愿者,完全与类型片对这类桥段的运用背道而驰。而女主的形象也不难让人联想到乔治米勒《疯狂的麦克斯4》中驾驶大卡车的女英雄Furiosa.

    将这个颁奖季原创剧本头号种子与一般类型片区别开的,还有Sean Penn 的桥段,没有类型片会大胆突兀地加这段偏离主要人物的漫长的迷影戏。Sean Penn 演的William Holden 和导演Sam Peckinpah 指点江山,好像要朝《好莱坞往事》滑去。但当意外来临的时候,观众才发现,自信爆棚的中年白男,自以为是世界的主人,其实不过是背景板,是编剧PTA 剥削的对象。观众起初有多难熬,最后就有多酣畅。在这个关键时刻,PTA 在视听上也不遑多让,用摩托车的呼啸前进与男主反方向的奔跑做平行剪辑,在影像中给观众跑步速度与摩托车车速差不多的错觉。世界在欢呼中向左,而我向右,只为了和你在一起,没有人会不为这样的调度动容。

    另外值得一提的编剧亮点,还有男主一言不发的电话戏,有惊喜也感人。

    但影片的结尾是不让人满意的。在漂亮的跑步叠化剪辑之后,两人有了一段俗不可耐的互相寻找并当街相遇戏,更不高级的是中间竟然还有之前日剧跑的闪回。当时观影的感觉是受到了羞辱,我把你当严肃的作品,你却把我当阿兹海默症患者或电视剧观众,终究还是错付了。这场相遇戏本可以有更复杂用心的设计,成片中的呈现却有些简单粗暴,毕竟他们不是开着美颜打着大面光甜腻的抖音爱情,而是侧逆光下嘴上说着白痴却没法不靠近的两颗真心。

    在表演部分,因为配角角色本身大都有些夸张,是两个主角的表演使本来会与观众有距离的人物变得让人信服。女主Alana Haim 向我们展示了什么叫演员良好的先天条件,她略歪的鼻梁,皱起的眉头,皮肤上的每一个斑点、每一道细纹都在传达人物真实、复杂的质感。在这个颁奖季里,Alana Haim 的反面就是《西区故事》里的Rachel Zegler: 此人如此漂亮,却如此寡淡乏味,层次单一,她如此努力地表演,却让观众希望与她只有初见(西区故事的影(tu)评(cao)在这里:)。当然,Alana Haim 和PTA 关系很好,本片女主角色就是为她量身定制的,确实很难有别的演员能让这个角色立起来。

    至于Bradley Cooper 的表演,在颁奖季竟然暂时成了可能被提名的前五男配,他的角色本身非常单薄,没有复杂性,看不出这个角色和表演训练中让学生演一只猴子有什么区别。

    最后,关于所谓辱亚的桥段,我个人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影院里观众笑的是白男餐厅老板把英语翻译成带日语口音的英语并企图与日本人交流,然后第二次出场的最后抖出关于他不懂日语的梗。虽然桥段确实不高级,但人物符合七十年代,这个形象也类似小丑,导演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如果这都有问题的话,那就是要这种形象彻底不出现才肯罢休了。对没有思考能力的观众,今天你给他搓背,明天他就让你给他舔脚,后天他就要说你舔得他不舒服了,永无下限。

    因为只是影院一刷,希望没有太多的记忆错误。

  2. 《甘草披萨》里面有一幕让我印象深刻,西恩潘扮演的过气明星撩到女主之后,一起骑上车,在众人面前表演杂技,不料女主从摩托车上直接摔了下来,但西恩潘还是完成了自己的表演,于是群众跑上去众星捧月,唯独男主角第一时间冲到女主身旁,扶起她,关心她。这一幕其实就实在交代给观众,PTA本人的创作思路:我不要宏大叙事,不讲集体,只想关注这两个个体的故事。但PTA并非滨口龙介那种空讲大白话的导演,他把对美国社会的反思和批判都深深埋藏在了这部恰似轻松的爱情喜剧之中。

    不管影史经典,还是近十年的热门电影,只要是爱情类型,在讲两个人情感的时候,只会从两性关系之中的单一视角出发,比如《泰坦尼克号》从女主视角出发,《爱乐之城》则更偏袒男主角一方。但《甘草披萨》则是真正把两性关系给“五五开”了,但有没有刻意追求“五五开”的形式,这是给我很新鲜的一点。

    美国70年代,虽然是最混乱动荡的时代,越战+石油危机+各种平权运动,但同时也是充满活力,充满无限可能的时刻,随处可见商机。在此之下,15岁的男主,在童星梦破碎之后,依然和自己的同学朋友合伙做生意,说话做事都像个小大人,因为美国梦就是讲究公平,努力和收获是能成正比的,与年龄无关,那个时代就是美国梦的时代,男主就是美国梦的正面代表。

    女主角是个25岁的大姑娘,故事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因为男女主角在生理年龄的差距,他们的关系保持着朋友关系,总是若即若离,却并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因而女主角开始跟其他男性开始交往,在一段段交往的过程中,便可以看出社会如同一头野兽,用它那野蛮逻辑去残酷地对待女性。

    女主角的第一段恋情中,她带男友回家吃饭,而她的家庭是犹太教家庭,这场戏的构图焦点和打光都聚集在父亲身上,画面肃穆庄严,可想家庭的保守氛围,男友说:“自己是个无神论者,支持越南(当时正在发生越战)。”之后便被赶出了家里,她的第一段恋情就此结束。

    女主角的第二段恋情是文章开头就提到的她对一位过气明星所产生的情愫。当她想和这位明星合作的时候,他却让她陪酒,之后也是用完即弃。

    女主角的第三段恋情发生在她来到市长竞选人办公室工作。在这个过程中,她和市长竞选人互相之间产生了好感。但这段情愫在后来发生了反转,原来这位竞选人是个同性恋,竞选人找对女主角的好感,也只是为了掩盖自己同性恋的身份。她在竞选人甩掉自己的同性恋人之后,给了这位被甩的同性恋人一个拥抱。而在讲述第三段恋情中,PTA甚至还反写了《出租车司机》,特意也安插了一个越战退伍老兵的角色,他一直在竞选办公室外张望,让女主角感到非常不安,女主角鼓起勇气跑上前去把这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番,这就是在解构《出租车司机》中的直男视角或者直男思维——女性被偷窥反而莫名其妙爱上了偷窥者;只要你看过《出租车司机》,当退伍老兵在《甘草披萨》的后半段随时出现的时候,你都会对女主角的人身安全感到担心,这也完全是在重构女性视角,所以它就是在反《出租车司机》,反你马丁斯科塞斯。三段恋情看下来,女主一直都是处于被利用的地位之中的,PTA便在这个基础上讽刺男权和父权,甚至是教权,这就是女性视角,当她和那个同性恋人的拥抱也就充满了现实意义和力量感。

    女主角和男主角闹矛盾又和好之后,到第三段恋情之前,有一段超级精彩,超级疯狂的桥段,整个桥段的调度真的是展现了PTA大师级的水准,看得我提心吊胆的,但并非为了调度而调度,而是用情节去铺垫之后,发展到了这一步。引子是他们的合伙去卖水床的故事,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客户是布莱德利库珀饰演的嬉皮士演员,说起话来疯疯癫癫的,像磕了药,一遇到不爽就打人砸别人店。他们想整蛊这位大明星,蹭他不在家,给他的水床接满水之后,故意不给盖上。结果在他们回去的途中,恰恰遇到上因汽车没油而把车停在路边的这位大明星,他要他们送他去加油站接油,在去的路上,他对女主进行了性骚扰,到了加油站之后,因为油量紧缺,加油站更不允许他去插队,于是他威胁工作人员不给加油就把这里点爆。男主一伙人见此状况,掉头就跑,结果发现他们开的卡车也没油,才发生了后来那场闹剧(在这就不多剧透了),而这一连串的闹剧,是因为一个嬉皮士而起的,也是对嬉皮士的讽刺,往深了说也是反映石油危机。

    你可能会觉得女主早应该在这场共同冒险之中爱上男主了,但就是恰恰就是在这一场疯狂而紧张的桥段之中,导演不仅有一个大的场面调度,还有很小的景别切到男女主双方的反应,小男主是那么的没心没肺,而女主至始至终在这场惊险的意外中绷紧了神经状态,从那时其实让她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小大人再怎么成熟也不过个是小男孩而已,远眺他那幼稚地身影,年龄已将他俩拒之千里,所以她一个人坐在街边,孤独,惆怅,甚至她通过参政来与稚气的男主角进行割席。

    不过她经历了这些复杂问题之后——家庭是不可信的,政治是不可信的,成人世界是不可信的。男女主年龄上的隔阂也不再是问题,她选择和这个15岁的男孩走在一起,去拥抱真诚。在看之前,我收到的反馈都是PTA这次拍得很“随意”啦,“这是个爱情小品”啦,甚至还各种唾骂这是部大烂片。的确这部和以往他那些充满多义性的文本很不一样,这部里面的情感是那么的单纯,但是PTA提纯的方式并不是《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里,选择异国他乡作为一个架空的社会背景来讲一个岁月静好的故事,而是把美国社会的众生相刻画得淋漓尽致,一篇文章分析下来,你会发现,电影中每一个情节的推进,主人公的动机都可以从那个复杂的时代中找到一定原因,并且把嬉皮士,政客,保守的宗教家庭,明星世界的潜规则挨个给讽刺了个遍,最终让观众宁愿选择最为纯真的方式看待世界。把时代的作用力在个人身上,这本就需要超高的观察力和编剧能力,这并不是谁都能有的,这大概就叫天赋吧!

  3. 保罗·托马斯·安德森(PTA)第九部长片《甘草披萨》,成功地入围了第94届奥斯卡金像奖三项提名: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原创剧本。

    电影《甘草披萨》

    但与捧上神坛的前作相比,《甘草披萨》无论在影评人还是影迷群体中都引发了不小争议,甚至让很多老粉大呼“心碎”。他们认为:以PTA之能,不至于像其他导演一样揣着怀旧滤镜美化私人记忆,打造出这样一部散漫甚至轻佻的爱情小品。甚至还有人说:这就是一部小妞电影(chick flick)。

    早在十年前就拍出过杰作《大师》的电影大师,年逾五旬竟然拍了部小妞片?这玩笑开得有点大。

    2012《大师》

    网友的指责是否公允暂且放一放,我们先来简单地介绍下影片信息:跟前作《不羁夜》一样,《甘草披萨》的故事也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加州的圣费尔南多谷,这里正是PTA的故乡。

    《不羁夜》开场点明故事发生地:圣费尔南多谷

    影片记录的是15岁的少年Gary(由已故演员菲利普·塞默·霍夫曼的儿子库珀·霍夫曼扮演)和25岁的女孩Alana(由与PTA私交甚笃的Haim乐队的小妹阿拉娜·哈伊姆扮演)的一段浪漫情缘:他们既是创业伙伴,又是暧昧伴侣,伴着加州明媚的阳光吵吵闹闹,几度分合又各自成长,最终走到了一起。

    Gary与Alana

    值得一提的是,Gary一角除了由御用演员的儿子饰演外,同时还参考了PTA的制片人Gary Goetzman的真实经历——后者曾经就是一名童星。此外,电影片名“甘草披萨”的含义是指黑胶唱片:因为唱片像甘草糖一样黑,大小又与披萨相仿。

    说到黑胶唱片,我突然想起《无间道》中梁朝伟与刘德华一起聆听《被遗忘的时光》的场景:

    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谁在撩动琴弦 /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

    2002《无间道》

    蔡琴的这首歌与《甘草披萨》相得益彰——时光,才是影片真正的主题;而爱情,不过是雕刻时光的工具。

    这不只是爱情片

    说得更详细一点:《甘草披萨》是以“爱情”乌托邦寓意人生伊始的赤子之心,试图以内心残存的美好时光,对抗淹没众生的时代洪流。这一“以不变应万变”的抵抗姿势背后,是对旧世界分崩离析的一声叹息和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的深深惆怅。

    所以,在我看来,这部电影属于最高级的那类青春片,而并不是伍迪·艾伦式的爱情片。

    那些认为爱情的生发过程过于无厘头,对他们在感情路上各自的“劈腿”与“背叛”感到不满,甚至还从“女权”的角度替女主感到不值、认为她本来可以找到“更好的人”的朋友,大概都是把两个人的“爱情”理解得太实。

    影片中的爱情充满梦幻色彩

    虽然影片最后以Alana对Gary说出“我爱你”结束,但并不意味着Alana自此就决定和Gary在一起。Alana口中的“爱”究竟指的是什么、能不能与通常意义上的“爱情”划等号值得商榷。

    从始至终,这两个人都没有正式承认过是对方的男/女朋友。即便一开始是Gary主动追求的Alana,他反反复复向后者强调的也是:“我命中注定认识你”、“我不会忘记你”。

    面对Jon Peters的盘问,Gary和Alana异口同声否认彼此关系

    归根结底,这只是两个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孩子在玩“真心话大冒险”。虽然Alana的年龄稍长,视野更广更成熟,但学校照相馆的工作让她的社会阅历实在不比小男友多出多少。

    所以,他们不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原因,固然来自年龄差带来的心照不宣,但更大的可能是:青春懵懂的他们,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定义这份感情——成人的爱情基于深刻的迷恋,而非对简单纯粹的心灵的向往与投射。

    这份姐弟恋,以一方的鲁莽试探开始,又因双方的荷尔蒙冲动发生偏移,历经考验后终获彼此珍视的目光。这般简单浪漫的情愫,其实更接近于“友谊”,或干脆给它换个名字:纯真。

    纯真就是全情投入扮演大人、一腔热血盲目认定——不管认定的是眼前这个人还是自己有能力改变当下的社会现状;纯真就是即便说出“我爱你”也无关未来,而依旧面朝当下。PTA至少用到两组镜头非常含蓄地暗示着观众:男孩与女孩处在不同的世界,最终很难走到一起。

    第一处来自影片开场:这是个“向左走、向右走”的设计,虽然并不如《不羁夜》第一个长镜头更惊艳,其意义指向性却格外明显——当Gary主动向Alana搭讪的时候,Alana突然不自觉地掉过头来,跟随Gary的方向前进。这表明对各自的人生方向截然相反的二人来说,“转角遇到爱”实属偶然。

    第二处是Alana来警局接Gary:虽然两人能彼此看见,之间却隔着一层玻璃墙——这让Gary听不清Alana在说什么。隐形的墙壁+无法沟通的寓意无需赘言。

    Gary和Alana所象征的,是一代又一代人遗忘在内心角落的纯真:头脑简单却能心想事成、创业路上顺风顺水的Gary,就是纯真本“真”;而心有不甘又屡屡碰壁、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左冲右突的Alana,最大的纠结便来自是否要跨越纯真。

    我们可以看到:“爱情”的每次失落,都来自于外部成人世界的侵袭,当纯真遭遇历史、宗教、文化、政治的轮番碾压跟摧残以后,“爱情”总被不失时机地再次唤起。具体来说:

    Alana的第一次移情别恋,是因为在飞机上偶然邂逅了Gary的朋友Lance。然而,这个准男友却在Alana的家庭晚宴上令他们全家出丑:他坚称自己虽是犹太人,却是个无神论者,不肯念出饭前的祷告。这个什么都还未付出的人,一上来就伤害到Alana的信仰。

    第二个让Alana动心的成年人是西恩·潘饰演的过气明星 Jack Holden。这个角色很有意思,他简直能让我们回想起酒桌上常见的那些“成功人士”的嘴脸:夸夸其谈还目中无人,明明早被这个时代抛弃,却自以为是能让众人惦记的“大人物”。他们话唠般喋喋不休,只为满足那可怜巴巴的虚荣和权势幻觉。

    正像 Jack Holden能和Alana分享最私人的记忆,却连对方的名字都记不住。一转眼,就连他的“最佳女主角”从摩托车上掉落也浑然不觉。虚伪的“成功人士”剥夺的,是Alana的身份。

    影片中的这一幕极其幽默讽刺

    再说说由布莱德利·库珀饰演的制片人Jon Peters:他不但对Gary的家人出言不逊,还借倒车之机性骚扰Alana。在加油站他一言不合就要与人开干。这种好似磕了药的暴戾疯癫,蕴含着PTA对“上流社会”和那个混乱动荡的时代的讽刺。

    表面上看,是两人从他的手上逃脱后Gary的幼稚行为让Alana感到心灰意冷,但追根溯源是战争导致的燃油短缺令他们身陷险境。Jon Peters夺走的,是Alana对这世界的安全感。

    影片还原了洛杉矶70年代的能源危机

    Alana的第三个爱慕对象是年轻有为的议员Joel Wachs,可他却给了Alana当头一棒:原来,这位竞选人之所以愿意跟Alana合作,是利用她掩盖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他的伪善与谎言给男友带来了伤害,也让Alana再次看清了成人世界的冷酷无情。

    Alana与竞选议员的同性恋人拥抱

    至此,女主的三次“外遇”全告失败,这才促使Alana义无反顾地奔向Gary——如果只盯着女主轻易爱上别人这点不放,你当然会觉得两个人的“爱情”仿似过家家般的胡闹;但若能看清这些“恋爱候选人”的身份背景,自会明白PTA的良苦用心:

    除Gary外,他们都是成年人甚至“成功人士”,却总能从各个维度对Alana作为人的完整性构成伤害:她的信仰、身份、人身安全、政治热情被逐一剥落,她也总处在被利用的位置。隐藏在这背后的,恰恰是无所不在的男权社会对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女人的规训使然。

    来自成人社会的戕害还着重体现在两场夜戏上:一是刚才提到的摩托车戏,当西恩·潘将坐在后座的Alana甩出,Gary立即朝她奔去。这时Gary的前进方向恰与西恩·潘相反,PTA甚至还塞入一个两人擦身而过的镜头,这表明年轻人的真正“前途”与成人的期待相反,默默的抵抗姿态尽在其中。

    第二场夜戏是在Gary砸烂Jon Peters的豪车后,Alana发现卡车也没油了,万分紧张地靠一路倒车行驶到大路上。“倒车”的这个动作与“反向跑”的寓意相似。

    原来大人的世界如此不堪,而唯有Alana和Gary在一起时地位是平等的。在Alana的眼里,虽然这个大男孩没心没肺、不懂自己,但他起码真诚对自己、不会假装懂得自己。

    因此指责PTA“直男视角”,为女主选择这样一个“小屁孩”而备感不值的人,实在是误会了PTA的表达本意。并不是任何一部电影,都可以轻易地拿时下最热门的舆论和话题去套——照此说法,那么《木兰花》中的失枪警察对于沉浸在痛苦中的独居女子也以外来者的拯救姿态出现——也可以说这是“自以为是的直男癌视角”。总这么解读,有意思么?

    《木兰花》最后的“爱情表白戏”极其动人

    那《不羁夜》中的黄暴场面和《大师》里的沙滩“裸女”又该怎么办?而说到调侃亚裔口音、歧视犹太人等ZZ不正确,《私恋失调》里干脆大开同性恋的玩笑,甚至有“乳化”情节。PTA早就“没资格”再拍片了吧。

    2002《私恋失调》

    嫌影片不够“女权”没有道理,《甘草披萨》的“爱情”只是个体抵御整个时代侵蚀的武器。它不止不是爱情片,甚至也不是成长片——不管明星还是议员,从世俗意义的角度讲,对Alana就是“更好的人”。接受他们,才会像大多数人那样“成长”。

    PTA就是要让女主拒绝那样的“成长”,拒绝社会提供给她的各种角色,保持自我完整性,与内心那个永远长不大、永远不完美的“纯真”相互拥抱。

    别看《甘草披萨》貌似给出了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的结局,它真正流露出的那份情绪和惆怅,则像极了《亚特兰蒂斯之心》里安东尼·霍普金斯的台词:

    当你年轻时,拥有如此多的快乐时光,让你以为置身奇幻,就像失落的亚特兰蒂斯。之后你长大了,心就裂成了两半。

    2002《亚特兰蒂斯之心》

    少年时代是每个人再也回不去的亚特兰蒂斯,跟随着男女主角在70年代的洛杉矶街头轻快地奔跑,我们也能一窥那虚无飘渺的亚特兰蒂斯的凤毛麟角——你若嫌这样的“日剧跑”场景太过无聊,大概是因为普通人的真实青春,多半就这么“无聊”。

    嫌“无聊”是因为它太“普通”

    相较PTA的以往作品,《甘草披萨》有很大的不同。这首先体现在:它的主人公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所以它和同为爱情片的《私恋失调》和《魅影缝匠》很不一样,《私恋失调》的男女主人公都属神经质人格,而《魅影缝匠》讲的是艺术家与普通人的爱情,探讨爱情的本质和对两性的不同。

    2002《私恋失调》

    2017《魅影缝匠》

    我们不妨再来回忆一下《赌城纵横》里的赌徒和妓女、《不羁夜》里的情色明星、《血色将至》的石油大亨、《大师》的退伍老兵和《木兰花》中身陷破碎家庭的病态人物——PTA以往的电影角色,简直称得上“非正常人类大集合”。

    《不羁夜》爱情动作片团队

    《血色将至》自私父亲与失聪养子

    《大师》异教领袖和空虚信徒

    这些以往的角色,在生理上(如《不羁夜》《私恋失调》)或心理上(如《木兰花》《血色将至》)的边缘化特征与现实中的主流社会格格不入,他们致力于寻求自身的拯救和归属,却往往偏离期望的轨道。愈是挣扎就越陷越深,最终只能堕落或忏悔,并以疯癫和死亡为代价。

    《木兰花》父亲临终之际反思平生

    《血色将至》虚伪神父最后被杀

    PTA向来是依靠边缘人物讲述另类故事的高手。如此一说我们会发现,《甘草披萨》中那些由大牌明星客串的配角才是以往PTA电影的主角:不论是托大的明星、疯癫的制片人还是虚伪的政客。按过去的创作规律,本该浓墨重彩铺陈他们的人生轨迹才是,可如今这波人却只作为主角少年的布景板存在。

    本·萨弗迪饰演同性恋议员

    这一切只因为,影片核心和叙事母题已经变了。

    我们从《甘草披萨》的配角们的身上,能够寻找到PTA过往电影主题的痕迹:风光不再、沉湎往昔的过气明星,可与《不羁夜》中挣扎于没落A片工业的演职人员两相对照;70年代的石油危机让我们第一时间想起《血色将至》;而有关宗教信仰的讨论更是贯穿PTA多部电影,如《木兰花》和《大师》。

    《木兰花》中的信教警察

    《血色将至》中的教堂

    因此,我们真的不必对《甘草披萨》中走马观花的现实关切感到不满,你若嫌这些蜻蜓点水的表达对社会和人心的批判不够彻底,那不妨重温PTA之前的电影:都有,而且很彻底。

    这样一个严肃惯了的、对欲望信仰和人类深层次的精神危机有着深刻洞察的作者型导演,拍到某个阶段肯定是会累,也会像Alana一样“转向”的。

    《血色将至》石油大亨将灵魂卖给魔鬼

    将《甘草披萨》称为PTA的返璞归真之作并不为过。“反”的究竟是什么?不再是边缘人同世界的二元对立,而是普通人和世界的格格不入。PTA告诉你:或许这个世界才是“边缘”的。

    虽然普通人替代了边缘人,但不影响人继续同这个复杂的世界博弈,二元对立依旧存在。而当故事从“边缘VS主流”转向“普通VS主流”时,难免就不那么引人入胜、甚至有些“无聊”。

    Alana和Gary一不是《怦然心动》或者《两小无猜》中那样的俊男美女,二没有边缘人的复杂性格和反派人物魅力,他们就像为时代洪流裹挟而浑然不绝的我们。

    而所谓青春:就是有激情、无理性,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就是不负责任的誓言和年少轻狂的幻想;就是在浑浑噩噩与突然振作间摇摆不定、缓慢前行。

    呈现无知才有的无忧无虑,简直让PTA过往的电影技法没了用武之地:聚焦两个小年轻的生活日常不需要复杂精准的群像调度;而凌厉的交叉剪辑、冷冽肃杀的氛围、黑暗的成人思考也都与“一切皆有可能”、无所畏惧的少年气相悖。

    因此并不是PTA不思进取或“江郎才尽”,实在是因为此番表达跟题材的需要。最适合《甘草披萨》的镜头设计,还就是各种推轨各种跑——你若对这样的内容感到厌烦,那就是对影片的视角不满,那就没办法了。

    在如今这个分裂加剧、非此即彼,凡事都被穷尽并推向极端的时代,我们还需要怎样的解构和颠覆、混乱与黑暗?我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和自己无关的、发生在遥远过去的“岁月静好”感到如此不耐烦?我们的内心得有多沧桑,在看到其貌不扬的平庸少年——也就是曾经的我们时,不再能共情?

    那颗“亚特兰蒂斯之心”终究还是失落了。为什么?

    印象中,“致青春”这个词经常被我们挂在嘴边。“致”的方式有两种:《甘草披萨》是一种,《甘草披萨》里的西恩·潘又是另一种。前者是一路走来的长辈对后辈的真诚祝福;后者是油腻空虚的躯壳对年轻的觊觎窥视。

    到头来,《甘草披萨》竟成了PTA导演生涯中评价第二差的电影,而情人节的国产“青春片”卖得叫个红火。问题出在哪呢?

    反正时间和生活会将一切都推向残酷和虚无,但这并不妨碍电影中的年轻人一次又一次侥幸地躲开历史所强加给他们的各类伤口。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这是拥有赤子之心的人才能讲述的乌托邦童梦。就像罗大佑的歌词唱的那样:

    模模糊糊里 / 跌进历历陈事中和你舒舒坦坦 / 开怀畅言恍恍惚惚的 / 你那伸出的双手仿佛又回到我眼前——《赤子心声》

    影片《甘草披萨》无疑寄予了PTA对身边人和下一代的深深祝福,期间流露的丝丝悲悯与同情、温存和善意,悉数融化在充满胶片质感的阳光色调中。这不只是PTA献给遥远过去的一封情书,也是一份面朝未来、“爱与希望”的灵魂宣言。

    唯有纯真,能抵御幻灭。这不是逃避,是希望。“爱”的是谁恐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知道自己爱什么。

    作者| 纪扬;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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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剧透预警;过度解读预警;自娱自乐预警;写得乱七八糟但我还是想发出来预警!】

    Licorice Pizza的最后一个镜头,Alana被Gary牵着手,两人跑向与上一场夜幕闪烁的弹球厅完全不同的世界,Alana梦呓般的“我爱你Gary”不仅为一个有趣又可爱的成长故事写下了开放式的省略号结尾,还在背后摊开了无限叙事结构和设计的可能性。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Paul Thomas Anderson以一段看似不可能的关系,开启两个角色在真假虚实的背景和事件中,最终向符号意义的靠拢,除了一个讲得依旧精彩的人间旧事,也是再一次向他最爱的作家Thomas Pynchon的致敬。

    在即将进入成年人世界的年轻人身上,发生的爱情可能是默默暗恋,欢喜冤家,缠绵不清等等等等,这样的青春片里,角色之间大多都是相当的年纪和身份,但Paul为Licorice Pizza选择的是一对看起来绝不可能在一起的男女:15岁的高中男生Gary,以及他在学校拍年鉴册偶遇的25岁的Alana,正是这种完全不合适的阻力,给两人接下来的关系增添了悬念和波澜:Gary主动约Alana晚餐,嘴上断然拒绝的Alana鬼使神差地赴约,在时间与命运的拉扯下,两人开始了分分合合的纠结,他们穿梭在70年代真实的洛杉矶街头,被时代裹挟着推向一个又一个历史的浪头顶上,又被拍打在洛杉矶这座Pynchon笔下的赎罪方舟上。在剧情和叙事的基础上,Paul掌握了Pynchon创作最基本的本领,将大量专业而真实的概念,背景甚至历史人物糅合进自己虚构的角色之中。作为一个在好莱坞70年代影视文化从业者家庭长大的孩子,也是一个考据爱好者,Paul本来就喜欢搜集关于好莱坞和电影的老故事,除了这位考据帝自己的数据库,他的好友之一,制片人Gary Goetzman年幼的童星经历,为他提供了整体的一段时代背景下的真实历史事件。Gary Goetzman小时候演的第一部电影叫做Yours, Mine and Ours(1968),由Henry Fonda和Lucille Ball主演,讲述两位单身离异的男女相爱组建新家庭,但他们上一段婚姻留下来的16个小孩让他们焦头烂额。这部电影在Licorice Pizza以化名Under One Roof出现,后来Gary去纽约Ed Sullivan节目上表演宣传该片,还被Lucille Ball教训,都是Gary的真实经历(Gary也正是在该节目遇到了当时只是后台打杂小哥的著名导演,PTA的恩师挚友Jonathan Demme,与之后的故事也有联系)。报纸上和电视里的1973年燃油危机,也是有记载的历史,虽然当时Paul年纪还小,但已经记得跟母亲坐在车里等着加油,看着加油站前面一动不动的汽车长队,全身被世界末日般的绝望掌控的感觉。虽然只是服务于剧情的提及,但Gary奔跑在满街停滞不前的汽车因为没有燃料而变成废铁疙瘩的场面,也以相对客观的视角还原了这种城市停摆的压抑奇景。

    除了史实之外,好莱坞传奇的演义也带入了史实人物角色,并为他们赋予了为剧情服务的一种更加演义的个性,传奇餐馆停车场里被添油加醋的明星醉酒故事,近距离体验邪恶霸道的制片人的威胁(尽管Jon Peters本人并非霸道无理的类型),对私人世界避而不谈,有禁忌秘密要保护的城市议员,这些就像Pynchon笔下的城市传说,真实的历史从来不是重点,也用不着过于详细的拓展,Paul将它们放进叙事框架中,为的是挖掘其中并不为大众所知,但能够为主角和主线提供装饰,推动与修辞的角度。Jack Holden的空虚与幼稚让Gary和Alana看到了彼此之间真正的羁绊;Jon Peters带来的危险和茫然让Alana决定跨出这种有害的生活向前走;Joel Wachs无奈的伪装与对待爱人的冷酷,教会了Alana真实世界更多无法摆脱的痛苦。世界与历史产生出遥远陌生的记忆,写在电视屏幕和报纸头条上那些仅是知晓的名字,看似关系不大,却在不知不觉落在普通人的人生轨迹上,调出意想不到的和谐或不和谐的和声,影响彼此的命运。

    当然,Paul在虚实穿插之间也特地为自己真实世界的这位偶像留出了彩蛋:1973年的Alana去试镜,试的是导演Sam Harpoon(名字多少与Pynchon押韵)当年要拍的电影Rainbow,自然是对标了Pynchon的经典神作,1973年的Gravity’s Rainbow。

    Paul对Pynchon以及Vineland的喜爱无需多说(他本来想改Vineland的,最终妥协成了Inherent Vice),在Licorice Pizza中,尽管有着更温和幽默的语调,Paul也把Pynchon的一贯主题融进了自己的创作:纯真无邪的开始与承诺,注定要被外在世界挤压与背叛,经历它们带来的危险与迷茫,最终被剥离。Pynchon的创作里他对这些失落的纯真总有一种伤感的眷恋,同样地,观众也能从Paul的镜头里看到类似的感情,那个一切都更简单,色彩更柔和,角色更鲜明,可能性更多,跑起来更自由的年代,他用浪漫的音乐,简单动人的词句还有自由的调度,把自己对少年时代的怀念缓缓铺展开来,在一些更加客观和冷静的镜头里也有简单到冷酷的呈现,但大部分的银幕时间都是Paul在怀念与思考,“为什么”和“哪儿去了”。

    Alana让人想起Vineland的女主角Frenesi,她也承载了Frenesi在Vineland中类似的符号性质,她是一代人的纯真,在前往真正严肃冷酷世界的岔路口,被不同的灵魂载着,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她的趋向是Gary,是她曾经熟识的天真与浪漫;而她身边的其他家人朋友是硬拽着她往前走的历史之轮,他们要她在这轮下碾过一遍以后,成为历史需要她成为的角色。她了解自己的职责,却无法抵抗自由和爱的召唤,于是她去经历了四种不同的历史,宗教(安息日晚餐),文化(Jack Holden,试镜和好莱坞都市传奇),战争(燃油危机导致Jon Peters的闹剧)以及政治(帮助议员Joel Wachs竞选),每一段历史都剥离了Alana身上的一些固有的安全概念,她的男朋友让她没有了宗教认同感,文化的轻浮与幼稚剥去剥去了她的名字与身份,战争(燃油危机)让她陷入意想不到的危险,而政治以一种正式体面的吸引力让她以为自己终于安全了,议员的虚伪和谎言给男友带来的伤害,却又伤了她的心。与Frenesi遍体鳞伤地回到家族路边野餐的命运一样,Alana也回到了Gary身边—我愿意把Gary看作是Zoyd和DL的结合体,他对Alana的意义,就像这两个角色对Frenesi的奇怪的拯救,一个通过一种低调的爱情,另一个通过一种因果的心印。与Pynchon比起来,Paul是更加温和善良的,Alana为什么走向Gary,他们的结局是什么,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太阳之下并无新事,但Paul还是会选择给角色一个相对温柔的瞬间,就算只是梦一般,醒来的时间已经不远,尽管这看起来更残忍。Jonny Greenwood创作的伤感又温柔的Licorice Pizza主题音乐,在Alana和Gary的第一次约会响起,又在Alana和Gary最后奔向对方的剪辑中出现,饱含着Paul对纯真的同情,以及他对找回纯真和赤子之心的美好希望,并不是预言,只是希望。

    水是Vinland中的重要符号,它冲刷着海滩,那是冲浪者守护的温柔乡,像摇篮一样孕育着嬉皮士浪漫的梦,而在不同的阴影威胁之下,它又呈现出凶险的诱惑和伪装,以清明透亮的美丽淹没了Frenesi的梦,遥远地诉说着失落的预言。在Licorice Pizza里,水巧妙地以水床的形式出现,Alana和Gary因为水床的生意,关系得以更进一步。两人在摩托表演之后并肩躺在水床上的一场戏真是我在Paul电影里看到过最真实最浪漫的戏份之一;而在燃油危机发生之后,水又以另一种略加险恶的方式出现,Gary用水毁了Jon Peters的家,最终让他们驶入Jon Peters的危险。Paul曾多次在采访中讲述过对水的喜爱,在这里他以低调的方式不动声色地把水包含进故事里,虽然不及Pynchon笔下大洋和月亮的神话,倒也写出一种未知的宿命力量。

    Licorice Pizza主线之外的结构也引起了一些讨论,大量真实虚构的角色获得短暂的出场时间,随即消失不再出现,电影使用这样的叙述方式可能会显得不够流畅,但其实这也是Pynchon的一种创作技巧,把角色和现实之间的距离用同一个奇怪的角色串联起来,再用角色唐突的消失或放弃对应他创作中永恒的主题:角色被现实挤压背叛导致的偏执和恐惧,Paul在电影中就用了很多这样非常Pynchon的插曲,比如最后竞选部分那个奇怪的12号男,他以一个模糊的监控者的身份带出了神秘的压迫感,渲染了Wachs对私生活泄露的恐惧,这段让我想到Vineland里Kahuna航空公司的UFO,还有Takeshi与哥斯拉脚印的段落,都是同样奇怪的景象。

    Pynchon的小说,包括Vineland,都有迷幻的狂热之梦的视角,角色经历复杂矛盾鲜亮又怪异的逻辑与承诺,螺旋型,非线性,虚实结合的语境和叙述编织在一起,为故事提供了不同的视角和可能性。Licorice Pizza里也有很多梦境一样的镜头:仿佛永远也停止不了,没有理由也到达不了终点的奔跑,根本无意解释前因后果的闹剧,以及多次打破第四面墙的瞬间(Danielle观众视角的台词,Gary放水床的时候故意看向镜头),当然还有Alana最后一句晕乎乎的台词。就像Vineland里违反逻辑和事实的Weed Atman的野餐梦一样,作为叙事多重可能性中的一种,Licorice Pizza整部电影是否是一个Alana在遇到Gary之后的幻想和梦境,对自己已经失去的纯真和年少的憧憬,值得讨论。

    Vineland里最让人心底柔情化成一滩的,我想应该也是Paul最喜欢的部分之一,就是Frenesi和DL在大学新闻社团24fps里拍摄的新闻画面,被肮脏的历史逼到海角上的冲浪学校,夜色并未给年轻人带来黑暗的恐惧,反而给他们机会创造摇滚的慰藉。六七十年代的简陋机器,弧光灯照亮年轻的脸,Frenesi还没有背叛的倾向,Weed和Rex还没有偏执的怀疑,他们和许多平凡的相信自由的年轻人一样,被印在胶片上。画面是相对模糊粗糙的,收音也不够清晰,但那镜头里鲜艳的自由和轻松的确信,没有什么能摧毁这份年轻的正直与无邪。同样写在35mm胶片上的,是 Alana和Gary的笑颜和奔跑,是Paul对Alana Haim和Cooper Hoffman的爱与同情,是Paul身为人父对自家四个小孩的期待与祈祷,这也是最令我感动的部分,电影人在创作过程中流露出的悲悯和同情,永远是最最动人的。时间和历史会把一切推向残酷和黑暗的现实,但怜惜纯真的Paul,还是希望那些没有被剥去赤子之心的孩子能有这时间做借口,带着Paul的爱和希望,把总会到来的一切危险和痛苦甩在身后,能跑多久就跑多久。

    It wasn’t politics—Prairie could feel in the bright California colors, sharpened up pixel by pixel into deathlessness, the lilt of bodies, the unlined relaxation of faces that didn’t have to be put on for each other, liberated from their authorized versions for a free, everyday breath of air. Yeah, Prairie thought at them, go ahead, you guys. Go ahead... — Vineland, Thomas Pynch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