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落地,人易老,梦犹在,风景异
一杯茶,几块豆腐。修剪盆景,凝视着恋人照片。青春的时光,依然照耀抚慰着清苦的暮年。还留着年轻下级武士马尾发型的老人香美山,就像一个一生都不得志的小职员。在漫长的等待中,他不甘心地把中年高级武士的月代头藏在马尾发型下,等待着那越来越渺茫的出头之日……
老人坚守刀下鬼武士的梦想,也守护着剑戟片黄金时代的辉煌。
在《铁道员》的结尾,同事在送别工作至死的最后一个铁道员时说:
“不知怎的,每当我听见火车汽笛鸣响的时候,就有要流泪的感觉。”
用这句话送别最后一位武士香美山清一,再好不过了。
年过花甲,满头白发,还要被人劈杀,确实可怜。但比起那些无戏可演,无家可归的人还是要幸运的多。只这一点,就看出人生无奈,世界残酷。也许,老人也想有朝一日演一回主角,岂料武士系列电影结束,连小配角都无法演了。一个时代终结了,小小的演戏梦也终结了。正如秋天过去,凛冬到来。
老人脸上的皱纹,精瘦的躯体,敏捷的动作,沉默的神情,无一不诉说着曾经的梦想,已然化为泡影。然而即便盛夏已逝,那残留的热度依然留存,支撑着老人日复一日的训练,日复一日的守候。剑戟片的落日是老人的归宿。在剑戟片中演刀下鬼也好,在现代剧里当个无足轻重的群演也好,只要在太秦基地,真的无怨无悔。因为在太秦,没有龙套,只有演员。这句话真的掷地有声,充满艺术的尊严。可在如今的资本控制下,电影早已偏离了严肃的艺术属性,变成一种快速消费的商品,艺术成为了资本的奴隶。在急功近利中,演员也变成了一种娱乐的角色,不再有艺术家的风格。
即便如此不堪,香美山老人依然在训练,这把当年艺术大师赠与的木刀,也许不再是训练的道具,而成为一种孤独者坚守艺术理想的剑。日复一日的训练,成为一种必须,一种本能,一种不随波逐流的高傲姿态。同时,在太秦的灯光下,无数人选择坚守,成为时代的灰烬也在所不辞。即便默默无闻,也在时刻蓄积着追梦的力量。也许默默老去,但此生无憾。这位老人,令我想起了另外一部同样充满孤独充满力量的电影:《铁道员》。那种坚守职责和梦想的姿态如此美丽,令人叹服。
同样的,香美山令我想起那些默默在戏院的后台吊了一辈子嗓子,压了一辈子腿的戏曲演员。也许他们大多数只是演了一辈子龙套,但也不能说他们的一生没有价值。因为这些默默付出默默坚守,时刻准备着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美,一种理想之美,一种为艺术奉献一生的伟大的热情。这种职业精神和军人的状态极为相似。在军队里,不打仗并不意味着松懈,反而要更加保有一种激昂的状态。因为也许就在下一刻,就会需要他们去付出,去战斗,去胜利,去牺牲。这种枕戈待旦的精神,就是军人毕生的使命。
又有新戏开拍了,可这种新戏完全背离了古典剑戟片的精髓,成了一种用戏说和武打来吸引现代消费者的闹剧。从演员发型,到塑料武士刀,到游戏般的跳跃,都充满了对古典剑戟片的亵渎和解构。然而,这就是时代的发展使然。悲凉和心碎更加伤害了老人干涸的内心,令他变得更加孤独,更加沉默了。他用一种不吭声也不肯服输的桀骜姿态,对抗着这个剑戟片渐渐远去的时代。
一边是人气爆棚的现代卡通剑戟片,一边是零星观众的古代经典武打秀。曾经辉煌的太秦影视基地,如今变成了卖弄武士情怀的主题公园。经过刻苦磨炼才获得的武士形象和功夫,竟成为一种吸引消费的武打秀,资本所左右的市场就是如此残酷无情。无论有怎样的功力和精神,都无法在资本所培育的肤浅消费者眼中获得青睐。和太秦电影时代一起消失的,还有这几位死守剑戟片辉煌传统的老者,包括武术指导和演员经纪人,头发斑白的他们渐渐消失,渐渐被遗忘。
曾经的太秦公主、居酒屋老板娘对年轻人说:
“想去哪就去哪吧。”
也许有人会去代表着现代和未来的东京,也有人去香美山老人那里,去寻觅辉煌的过去中那古典武士的精神。那些失落和落伍的精神正是现代人所缺乏的宝贵财富。老人说,既要相信别人,也要相信自己。别人代表这个时代的复杂和浮躁,而自己,永远是坚守本心的纯粹和冷静。只有如此,剑术方能精进,方能得到自我提升和外界关注。在剑与剑的对垒中,老人用指导着女孩彩月的成长。彩月也被老人的精神所折服。
老人说:
我这一辈子,不是砍人就是被砍,真像个白痴。
彩月说:
我就喜欢这样白痴一辈子。
我就想跟着你一辈子,想和你演一部电影,咱们在电影里刀剑相见吧。
在老人的鼓励下,遇到困难的彩月被激发了斗志。她终于明白,演戏绝不仅仅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太秦,为了辉煌的剑戟片时代而奋斗。她完成了精彩的百人斩。
而在两位老人的对决中,木剑仿佛闪动着金属刀刃的寒光。两张老脸上都闪烁着泪光。在无人知晓的太秦城的黑暗角落里,曾经被汗水浸润的木剑划过空气发出斯斯声,其中滋味,只有沧桑的心才知晓。剑落地,人易老,梦犹在,风景异。
认认真真从底层做起,一步一步地努力向上,成为令人瞩目的武士明星。这个信念曾经那么理所当然,是太秦基地里每个默默无闻的武打演员的座右铭。但这样朴素而简单的信念,在这个浮躁和速朽时代,竟然显得那样老气横秋,格格不入。究竟是我错了?还是这个时代错了?
最后一次武打秀完成之后,香美山老人带着众人的敬意和一束鲜花,结束了一生的演员生涯。在黄金时代的剑戟片和速朽时代的武打秀中,在许多年华逝去后,他都始终如一地卖力演绎着一个武士的生与死,一个演员的悲与欢。
在昔日徒弟,如今武打明星彩月的推荐下,老人再次出演武士,但他已经力不从心,连剑都握不住了。然而这一次,为老人求情的,不是彩月和那些武士的扮演者们,竟是一心要跳出武士片套路的制片人。也许,感动他的,正是沉默老人所散发出了夕阳般雄浑深厚的热量和光明。这种职人精神和武士精神交相辉映,令人震撼令人感佩。武士们耗尽最后的力量也要守护着某种信念某种理想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制片和导演,也打动了所有的演员。通过香美山平凡的一生,我们能看见,即便在速朽的时代,在快速消费快速变幻的世界中,依旧有不朽和永恒的东西存在。
在激战中的樱花飘落中死去,是《最后的武士》中的梦想。即便错失了生命的夏花之灿烂,也能在秋叶的静美中,达成这一梦想,香美山精彩的演员生涯画上了完美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