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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2014)

黄金时代(2014)

又名: 穿过爱情的漫长旅程 / 萧红传 / The Golden Era

导演: 许鞍华

编剧: 李樯

主演: 汤唯 冯绍峰 王志文 朱亚文 黄轩 郝蕾 袁泉 田原 丁嘉丽 王千源 沙溢 祖峰 张译 冯雷 袁文康 陈奕丞 王紫逸 张嘉益 王景春 杨雪 焦刚 张博 张瑶 唐艺昕

类型: 剧情 爱情 传记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中国香港

上映日期: 2014-10-01(中国大陆/中国香港) 2014-09-06(威尼斯电影节)

片长: 179分钟 IMDb: tt3696086 豆瓣评分:7.4 下载地址:迅雷下载

简介:

    20世纪30年代,20岁的张乃莹(汤唯 饰)逃婚求学,却惨遭抛弃。投靠未婚夫汪恩甲(袁文康 饰)后的张乃莹依然躲不开被抛弃的命运,好在遇到了在报社工作的进步青年萧军(冯绍峰 饰),两人相知相爱。通过萧军张乃莹认识了女编辑白朗(田原 饰)、罗峰(祖峰 饰)夫妻以及聂绀弩(王千源 饰)等文学作家,改名“萧红”后的她得到了鲁迅(王志文 饰)、许广平(丁嘉丽 饰)夫妇的首肯,随后又结识了了胡风(冯雷 饰)、梅志(袁泉 饰)夫妇、蒋锡金(张译 饰)、丁玲(郝蕾 饰)、端木蕻良(朱亚文 饰)等人,在同时代作家的互相鼓励之下,虽然战事不断、颠沛流离,萧红却逐步走向了创作的“黄金时代”。

演员:



影评:

  1. 10月1日去二刷《黄金时代》,开场前后面坐着的男生给他身边的女生科普背景知识:萧红这个人文章是不错,但为人我确实欣赏不来。据说她有一个孩子生下来就被她掐死了。女生:是吗?是不是萧军的孩子?男生:对的。而且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怀着上一个人的孩子,和萧军在一起的时候就怀着孩子,和端木在一起的时候怀着萧军的孩子。女生:唉,那你还来看,还不如看《亲爱的》呐。男生:但是是许鞍华嘛,我想看看她拍成啥样。

    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影院黑下来,观众们最熟悉的广电小龙摇摆着闪着金光,宣布这部长达三小时的电影开始了。

    1、
    许鞍华为什么要拍萧红?
    很多人在问这个问题,抛开文学来看萧红的一生:流亡过不少于七座城市;跟随过四个男人;抛弃过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死因成谜;不能排除生活最艰苦的时候曾卖身维持生计的可能性……有了解她经历的人评价这是个“脑子不好的女人”,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名成功的女性导演、一名知名编剧,在明知很有可能吃力不讨好的情况下,非得执着地选择这样一个女人来拍。

    许鞍华自己说的原因是:萧红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把萧红的问题弄清楚了,我自己的问题也就清楚了。
    许鞍华会面对什么问题?
    47年出生的导演,年轻时留洋学电影,回香港投入电视大战的海洋,1979年开始拍长片,所谓“香港电影新浪潮”中的唯一女性,有一群野心勃勃想要改变香港电影的小伙伴。将近四十年过去,小伙伴们从商的从商,退休的退休,就她和少数几人还在拍着。她是最穷的,徐克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她还一直为着找钱的事情发愁。
    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一生没有绯闻,被问快七十岁的现在是不是她的黄金时代时呵呵笑着说:我觉得是吧,以前拍戏总有人问我是不是要追组里的男同事,现在终于不会有人这么说了。

    这样的导演,和萧红会有什么样的共同问题?

    2、
    萧红面对什么问题?
    之前说萧红“脑子不好”的人,指出她总是会和不能照顾她的、会在关键时刻丢下她的男性在一起。
    是的,选择一个好男人,就是所谓的女人的一等智慧,连我爸都在教训我时跟我说:找什么样的工作有什么要紧的,你的头等大事不是这个,明白吗?
    封建社会里“有幸”成为“妻子”的女人,由父母或长兄来决定婚姻,萧红生于民国伊始的1911年,20岁上下的时候反抗家里安排的婚姻,和表哥私奔到北京,被抛弃后回呼兰河老家,为了面子父亲连夜举家迁往阿城乡下。
    电影里,冰雪覆盖的夜色中,摇摆的骡车上,萧红的表情没有一丝悔意,绝非柔顺地服从了命运。
    而后她投奔了被自己背叛过的未婚夫,这个男人的家族有一定的地位,也有一定的财力,故而可以负担两人的生活。后来,应该是家族切断了对俩人的经济供给,某个夏夜,未婚夫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她。
    接下来就是萧军,萧军于困厄中拯救了她,发掘了她的才华,将她带进文坛。但作为一个大男人,萧军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女人在文学上的成就比自己更高一筹。于离乱中,相信自己的价值在于战斗的好武的萧军,与甚至不愿为了乱世中国家救亡而写作的、专注于个人创作的萧红,分道扬镳。
    再接下来是端木,与萧红在文学上最合拍,性格却懦弱怕事,屡次抛下分分钟会有生命危险的萧红离去。
    萧红生命中的男人们,才能心性不过如此。她应该是看不起大部分的他们的:不为被初恋的表哥抛弃而哀伤后悔;跟随未婚夫来到大烟馆,被门口的年轻男人当妓女来调戏,她的眼神里也只有讥讽;大着肚子在战乱的武汉被端木抛下,人家问她“端木怎么不带上你?”她嗤笑一声:“我干嘛要他带啊?”在重庆时,萧红在桌前回忆着一两年前和萧军一起与鲁迅的相识,此时时移世易,身边的已经是端木,她回头看端木的那一眼,绝不是充满新婚的柔情蜜意的。作为一个以经历写作的作家,她甚至不将自己与他们的感情写进文章里。
    然而她的生命又必须依附于他们,只因为社会的规则是他们写下的,时代没有贫穷的女性作家自给自足的空间。同样生为女作家,白朗和梅志都依附于丈夫而活;丁玲则必须像个男人一样,抹去自己的女性特质而活得风生水起。
    所以,还能说萧红脑子有问题吗?她只是太饿了,只能躺在徒有四壁的小床上,闻着四邻飘来的饭菜香,等着郎华带着面包回来。
    而即便是这样的困顿,在她的笔下也幻化得充满生气和天真活力,她仿佛就是荒诞和反讽本身。

    3、
    所以说许鞍华和萧红和我们面对的问题是什么?
    也许是在这种别人制定好的框架里如何坚持自己的理想、发挥自己的才华吧?
    也许是如何在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绯闻会比文字更让人感兴趣、别人会更愿意相信自己是为了追组里的男同事而拍电影而不是真的只是爱拍电影,的同时,笑一笑,坚持自己的创作吧?
    也许是如何克制住自己在知道自己失去一个好职位只因同龄的未婚男青年不会有为生孩子请产假的风险时不要当着HR的面呵呵一笑吧?

    女人们仍被教育着:男人出轨嫖娼是符合自然规律的,为了家庭和谐和孩子教育是要隐忍的;穿着妖娆上街是不对的,被强奸猥亵是活该的;失去贞操是可怕的,被强奸了是肯定会带着全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
    男人在妻子怀孕时出轨司空见惯,女人怀着前男友的孩子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就会连带这个新男友一起,被当奇葩取笑了。
    号称国富力强的如今和萧红那牢笼里的黄金时代有什么不同?
    人们总是惯于不加思考就施以评判。缺乏善意、尖酸,都不是最大的问题,愚蠢才是最大的问题,最终导致了害人害己而不自知。

    4、
    十多年前我读高一的时候,每天都和前座的男生吵架,吵架的主题永远是封建社会的妻妾制度。男生的观点是古代时婚姻有很多种功能,古代女性可以从事的职业非常少,婚后必须依附丈夫而活;而且古代的男性是有传宗接代、开枝散叶的社会责任的,娶妻再纳妾是为了自己的社会角色,爱情多半不在其中;古代男性最容易发生灵魂共鸣的地方是青楼,与多才多艺,彼此不负有生育义务的妓女间,建立平等的爱情关系。
    作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当时我自然是不能忍受这种说法的,我的观点也不用赘述,无非是抨击男人自私,只为自己考虑,不顾女性感受之类。
    后来跟这个男生决裂了,人生唯一一次因为三观问题跟人决裂。
    年纪太小了,不理性,不懂得客观地表达对一件事情的看法,和自己是否要选择那样去做,是不一样的。
    妻妾制度表面上已经被文明的法制社会废止了,而实际上仍是:有权或有钱的男人(达官贵人)堂堂地有妻有妾;自认为有知识有才华的男人(秀才)有妻子也有红颜知己;一般工薪阶层的男人(百姓)有一个妻子,并对上述两种人羡慕嫉妒恨;大批文化程度低的农民、社会闲散人士打着光棍。
    愤怒也改变不到事实。
    占有大部分资源的少部分人,总会制定规则与潜规则,将自己现有的资源来保护,并方便攫取更多资源(法律也是这样诞生的)。到这个层面,讨论的只是压榨,和性别已经无关了。

    5、
    除了萧军和鲁迅以外,其他男人对于萧红的意义类似。
    先说说萧军。
    二萧第一次见面,萧红形容憔悴,头发干枯而凌乱,面色泛青,嘴唇开裂,背着和落跑的未婚夫共同欠下的600元巨债被关在东兴顺旅馆,还怀着孕。连冯绍峰都说:我演萧军,需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为什么会爱上她啊?
    一开始萧军在萧红狭窄的房间里手足无措,后来无意间翻到萧红的画和诗,感受就不一样了。此时电影插入了二人情深意笃时居在商市街,萧军在萧红身边写文章回忆二人相遇这一幕,银幕上放大的萧红特写眼睛下有浓重的青影,鬼气森森,一双眼睛要看到人心里去,比起美丽,更恰当的描述是渗人,而年轻的萧军感情充沛地写道:我面前的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萧红用自己一双巧手为萧军缝衣做饭,打扫房屋。在挨打之后仍陪他出席社交场合,轻声细语地为他解释、掩饰。
    萧军当然是萧红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毕竟她的一生这么短。关于萧军对萧红的感情,冯绍峰说“萧军这个人的爱情哲学是边走边看,见一个爱一个。”李樯说:“我们愿意善意地、一厢情愿地替萧军去认为萧红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这样的一厢情愿,在萧军与真正的妻子王德芬结合并养育了八名子女、白头到老的事实面前,也显得颇无力了。年老的萧军回忆着年轻时这段情事不可不说温柔,既因为一个大男人的怜惜,也因为萧红的传奇——八十年代萧军到香港,还找到为萧红采访了骆宾基和端木蕻良的人,问他为何不来找自己。
    不得不为萧红感到不值,同理还有最近常被拿来和她对比的张爱玲,所谓爱一个人就为他低到尘埃里,莫非真是女人的软肋?
    但这选择只要是自己做出的,就是值得的、自由的,旁人又何敢置喙?
    在相偎取暖的东北,二萧穷困潦倒时,萧红对自己的才华没有认知,有一次她问萧军:“你看上我哪儿呢?”萧军说:“你的才华啊!”萧红追问:“那如果我没有你认为的那种才华呢?”
    此刻一个伟大又脆弱的作家被还原成了一个普通女人的样子,她取来蜡烛,摆在床头,噙着泪写下《弃儿》,写被她送人的第一个孩子。而在她和萧军的爱情死去后,她选择抛弃了(也许是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也许还因为她早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

    再说说鲁迅。
    萧红的父亲对子女和家人冷漠疏离,教会她人间的“爱”的,是她的祖父。萧红人生中最斑斓的一段时光,就是和祖父一起在老屋的大院子里玩耍的时候,电影里祖父去世那天,玩耍归来的小萧红跑进停着祖父遗体的房间,被父亲一脚踢到地上,看着父亲冷峻的眼神,她知道,天堂已远,自己从此被孤单地抛进冷漠的人世中了。
    同样的悲痛,在鲁迅先生逝世时发生,我想萧红对鲁迅是有那种对祖父的依恋的。中学语文课本上节选的《回忆鲁迅先生》开头一段,萧红写鲁迅品评她的红衣服,被电影放在了鲁迅逝世、二萧分手,萧红与端木暂居重庆,准备南下香港前的一刻。萧红已经知道自己“必将孤苦以终老”了,回忆中的这个场景,却斑斓明媚的不像话,这样的明媚,在电影中之前有鲁迅的段落里,从未出现。

    这一刻已是萧红生命最后的华彩,从此以后,她不可避免地走向凋零。用李樯的话说“香港是萧红离死亡越来越近的地方,也是她离文学越来越近的地方”“她生命中的一切道路都走到了尽头,仿佛只剩文学创作的权利了”。

    6、
    历史中的萧红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在电影中,导演和编剧悲悯地让萧红始终知晓自己的命运。
    影片一开始,黑白色的萧红便对着镜头讲述着自己的生卒年月;萧红在山西民族革命大学和萧军争吵时,就对他说:“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我只想找一个安静的环境好好写点东西”,此时萧红27岁,年轻壮健,如何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重庆码头告别好友白朗,萧红说:“朗,我祝你永远幸福”,白朗说“我也祝福你”,萧红脸上又挂起那丝讥讽的微笑:“我吗?我的命运不是明摆着吗,我将孤苦以终老。”
    这也是许鞍华和李樯给予萧红的善意吧。

    全片我最爱的镜头,是大肚子的萧红没有赶上去重庆的夜班船,摔倒在武汉码头爬不起来,就势晕了过去。再醒来时,月亮从乌云遮盖中穿出来,身在困窘中,本应忧虑烦躁的萧红,嘴角竟然有了一丝微笑。这个镜头和深深留在我记忆中的《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姨妈住院时,窗口升起一轮巨大到诡异的金黄色明月的镜头,重叠了。
    一个女人来到了这个时候,终于获得心灵上的自由,从此无论生往何处,死往何处,不再重要。
  2. 和张莉老师是多年老友,她是做文学评论的,特别是专门做过萧红研究,因此是我身边对萧红最有发言权的,一直期待她能写文,终于来了,必须转一下。我觉得《黄金时代》还不错,但是也认为电影本身有硬伤的,也和身边朋友探讨过这个问题,以及解决的方式。看了朋友的评论以后,就更加清晰了,也更有说服力,电影永远是遗憾的艺术,就不多说了,这篇文章,深入浅出的解释了为什么萧红在文坛有这样的地位,也是给那些只把萧红理解为奇葩和荡妇淫娃的人解个惑。为什么鲁迅曾断言萧红一定会取代丁玲。张莉老师认为电影不够好的理由也解释的很清楚,意见很中肯。


    文/张莉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批评家



    银幕上,聂绀驽在二萧分手后有个说明,二萧从此再没见过面,并补充说,萧军后来跟王德芬结婚,一生相守,生育了八个孩子。这话说完,影院里惊呼一片。补充动机何在?是暗示观众,萧红没有抓住这个“好男人”么?主创们确信这不是朋友在对死去萧红的“神补刀”?王追随萧军一生固然是事实,但萧军后来也多次出轨并使一位女大学生生下孩子。电影里出现这个说明——这样的交待何其讽刺,这样的立场何其令人遗憾。

    文|张莉

    留下无数疑问的传记电影

    这是由朋友叙述建构而来的女人萧红,看完《黄金时代》后,我想。它既不象宣传海报上拍得那么美轮美奂,也不象另一些人批评得那么不堪。平心而论,在当下的中国影坛,它确也算得上一部有追求、有情怀和有水准的艺术电影。由朋友们讲述的那个萧红,倔强、执拗、软弱、神经质、受到疾病困扰、对养育孩子没有责任感,一生经历传奇,结局令人扼腕。这是一个有生活气息的、年轻的、不谙世事的萧红,一个让很多人猜不透的女人。

    电影为观众留下了许多疑惑。比如,作为现代文学教父的鲁迅为何会对年轻的二萧如此看重?萧红为什么要执意离开萧军,一意孤行?萧红为什么会被当时的很多朋友尊敬、帮助和爱护?萧红死后为什么会令那么多人念念不忘,被大书特书?——难道仅仅因为她传奇而悲惨的一生?看完一部传记电影,如果普通观众不了解传主身上的非凡特质、对传主的选择完全不能认同和理解,未必全是观众的欣赏能力,也可能因为电影的表现能力。一部传记电影有义务在忠实史料的基础上呈现作家的一生,但也有责任使读者去进一步认识和理解这位作家对于文学及人类的贡献。对于后一要求,《黄金时代》显然力有不逮。

    当屏幕上出现鲁迅的面容时,观众中有人惊呼,萧红认识鲁迅!鲁迅温和、家常,言谈也不乏锐利,只是,与其它人相比,他的肢体动作有些僵硬,话语方式过于书面。在当年,二萧被鲁迅看重的原因是什么?难道仅仅因为他们热情洋溢的来信吗?这是看《黄金时代》时第一个困惑。可惜电影没有给予有力的说法。

    鲁迅与二萧之间自然有情谊,最初相助,一为文学,二为家国。鲁迅看重二萧的文学才华,为二萧的第一部著作写序并帮助出版,二人也因鲁迅先生的推荐而为文坛瞩目。鲁迅对二萧,有知遇之恩。另一个原因也在于,二萧是来自东北的青年。他们作品中有东北人民的生活情状,鲁迅希望通过这些作品而使当时的读者关注东北沦陷。鲁迅对萧红尤其欣赏,他对她《生死场》的评价是“力透纸背”,有“越轨的笔致”;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也预言,在未来,萧红将取代丁玲,正如丁玲取代冰心一样。以上种种信息,电影并没有给予充分交待,因而,我们只看到坐在鲁迅家无所事事的萧红而没有认识到这两位作家有着相近的文学追求。

    囿于萧军朋友圈的讲述

    如果把电影中讲述者们放在一起会发现,大概除了许广平、白朗之外,他们中大部分人都跟萧军关系更好,更认同萧军的立场。在当年,那些认为萧红写作有问题、认为萧红写作不如萧军的其实也是这些朋友。那么,在萧红死后的讲述中,这些人的叙述有没有为“活者”(萧军)讳;有没有基于他们立场、人际关系及审美趣味而导致的对萧红个人生活选择上理解的偏差?主创是否应该有辨析?

    电影中,二人分手的重场戏里,萧军是担当的,端木是畏缩的,萧红是执拗的,朋友们是遗憾的。仔细想来,这些印象都是全部出于萧军及朋友立场。并不全面,也不一定是事实。大概是由当红小生的扮演,原本有武夫气质的1米6的萧军被塑造得高大、英朗,平白获得了很多同情分,出轨都出得都理直气壮。顺着这位男一号的眼睛看去,萧红的发脾气、不高兴以及最后分手的情节实在象“作女”。对萧红有此等理解的观众并非少数。这并非观众的问题。

    电影并没有明确给出,年轻的萧红有她无数的苦楚。生完孩子后就被妇科病缠身,血流不止,一生都身体衰弱,这是二人夫妻关系不睦的导火索。除了电影表现的,萧红早年就曾因家暴出走,萧军朋友都冷淡视之,使她无路可走,只得再次回到萧军身边。这在萧红的文字里是有记载的。许多资料显示,在萧军及朋友圈里,萧红只会写几笔散文并不会写小说,很消极,文学成绩也并不如萧军。对萧红文学创作的轻视也一直持续到萧军晚年。作为作家,萧军至死不能理解八十年代后为何有那么多人喜欢萧红的作品。萧红并不按当时写作套路写作,也不为时代要求和宣传而作。这是二萧文学理念的巨大分歧,这是志不同道不合。——如果一个女人的丈夫家暴,出轨成习惯,同时也并不认同她的创作理念和精神追求,对她所做的一切不屑一顾,她有何理由和他在一起?在萧军形象处理上,电影给出的信息是暧昧的,有意遮掩其不堪一面,何以如此?

    有关萧红的回忆中,聂绀驽的谈话可信性很高,萧红提到她对于鲁迅精神世界的理解,谈到鲁迅小说,这些认识都让聂感到震惊和佩服。在那个场景里,在文学层面上萧红是强大的和自信的。可惜,电影里却只引用了聂绀驽象导师一样鼓励萧红要向上飞。屏幕上,聂绀驽在二萧分手后有个说明,二萧从此再没见过面,并补充说萧军后来跟王德芬结婚,一生相守,生育了八个孩子。这话说完,影院里惊呼一片。补充动机何在?是暗示观众,萧红没有抓住这个“好男人”么?主创们确信这不是朋友在对死去萧红的“神补刀”?王追随萧军一生固然是事实,但萧军后来也多次出轨并使一位女大学生生下孩子。在事实面前,电影里却出现这个说明——这样的交待何其讽刺,这样的立场何其令人遗憾。

    在萧军的朋友圈看来,端木胆小而不值得爱,那么顺着这样的逻辑,萧红何以选择端木,而骆宾基为何会给予萧红那样深切的照顾电影也都一笔带过。对于萧红传记而言,这是粗暴而不负责任的。因为萧红生命中不仅仅只有萧军,她的选择在当时也有她的道理。电影对端木的文学成就只字未提,除却为人处事,端木的文学成就也未必逊于萧军。只介绍端木为人而忽略其文学成就的作法,是不客观的,对萧红与端木的婚姻也是不尊重的。事实上,萧红是因《生死场》、《商市街》成名后成为当年一代文学青年的偶像,而端木与她的文学气质相近也对她颇为仰慕,这是两人走到一起的前提,而骆宾基则是萧红的读者和仰慕者。电影中这些信息并未得到足够呈现。而这对塑造作家萧红的形象极为关键。

    另一面,关于丁玲的呈现则有过度之嫌,丁玲《风雨中忆萧红》固然回忆萧红,但也不过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罢了,彼时的丁玲在延安也正风雨飘摇。单纯坚强乐观的革命女性只是电影的一厢情愿,而且《黄金时代》似乎对丁玲过于偏爱了,她甚至被拿来作为一面镜子,比照萧红的苍白和软弱和不坚定。去与不去西北,并不意味着萧红必然离世。这种推论,过于肤浅和简化。

    梳理由萧军主导的话语系统,整体理解一个作家萧红,不难发现一个简单事实:在1931-1941年间,萧红共写了一百多万字的作品,一年十万字,这对于这位疾病缠身、怀孕生子、贫寒交困、备受情感纠葛的青年女性何其不易。而且,在她最后三四年和端木生活的时光里,她写下了《呼兰河传》、《小城三月》、《马伯乐》(未完成),这是她一生中创作最为旺盛的时期。离开西北并不意味着她不关心国事,在武汉以及抗战爆发后,萧红也有关于民族兴亡的作品——她没有在革命第一线,并不证明他们没有家国情怀。她当然支持抗战,但同时也认为作家写作终究是对着人类的愚昧和苦闷,她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一个没有文学生活的萧红

    跳出“朋友们所说”的视角会发现,作为作家,萧红有她的超越时代的一面,她之于现代文学的意义在于“独具我见,不合众嚣”,她写作的独特性恰也是当时她的伴侣、她的朋友们所不能理解的。

    ——忽略了讲述者们的理解力和倾向性,对于文学意义的萧红没有足够的理解力,这是《黄金时代》最致命的局限。因而,尽管看起来电影在追求真实和史料搜集上下足了功夫,众人的穿插讲述也自有效果,但由萧军朋友们拼凑出来的萧红却苍白而令人迷惑。

    作为作家,萧红大部分时光难道不是在写作吗?在疾病中、在饥饿中、在奔波中、在痛苦中。电影中关于这些场景很少。而且,这个女人写的到底是什么?她只写了花园吗,只写了自然吗,她写的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冯二麻子,都是当时受苦的人。这是一位对大时代和卑微个体一视同仁的作家,这样的选择和追求,是需要受到尊敬和重视的。萧红的写作在当时影响如何,年轻人如何读她,同行如何评价她,她如何无视批评执着写作,全是空白。当别人不能理解她的很多所作所为时她也是被动的和失语的。电影中,只呈现的是众说纷纭的萧红罢了。但那个风暴中心的人,从不为自己解释。于是,我们只看到了疲于奔命不断抽烟不负责任的萧红,只看到一个跟大时代选择背道而弛天真地要“找死”的萧红,却看不到她有她的想法,她的特立独行并非全无意义。甚至你在电影里都看不到这些文学青年们在一起讨论文学,在电影里,我们甚至没有看到她的书出版的场景,而这也是她维持生计的方式之一。可是,对于一个作家传记片,这些镜头难道不是必须的吗?

    还需要提及的是,电影在叙述抗战时二萧的选择时,想象力和理解力也是偏狭的。如果我们不把萧军的选择视为唯一正确的选择,不把萧红在病床上去世作为她选择不去西北的坏结果,那么我们会看到,彼时与萧军不同、与萧红有共同选择坚守在国统区的作家既有巴金、老舍、茅盾,也有沈从文、钱钟书等人。(萧红当时的悲惨境遇,一方面是因为医疗事故及战乱,也由于她身体的衰弱。)

    如果我们的史料不囿于萧军朋友圈,那么我们还会读到萧红当年的其它朋友对她的评价和纪念,茅盾先生在萧红去世后为《呼兰河传》写下的序言,诗人戴望舒在萧红墓前写下的诗篇:“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在萧红死后,有无数传记和悼念文字出版,每年都有万千孩子诵读她的作品……一个文学层面让无数同辈后辈深切尊重的作家,一个生逢乱世命运坎坷的青年,当这两个形象合而为一时,才是完整的萧红,也才是今天为何那么多人纪念和心痛的原因。

    《黄金时代》完整还原了萧红作为普通人的一生轨迹,却忽视了她在有生之年所进行的精神跋涉和她的文学成长轨迹;在对民国大时代的想象中,《黄金时代》还原了革命青年的热血和朝气,但却对抗战时期民国知识分子的自由选择没有充分认知。看许鞍华和李樯滔滔不绝的访问以及各种宣传,原以为这是一部充满想象力和理解力的创作,却不是;《黄金时代》完全可以在塑造萧红和民国知识分子方面完成得更好,可惜它没有。




    PS:关于电影,我后来和其他朋友讨论时,朋友也说这些要怎么表现呢?我设想是有几场戏是可以加进去的,一是当时文学青年们讨论文学,二是二萧创作理念上的冲突(这也是萧红离开萧军的重要原因之一)三是当年左派杂志《七月》会议,萧红的发言,她说过三句话:第一句,她在武汉《七月》杂志座谈会上说的,作家不属于哪个阶级,而属于人类。第二句,中国的老百姓是不自觉地在那受罪,而鲁迅先生是自觉地和大家一起受罪。第三句,我的笔锋,就是要对准人类的愚昧。所以萧红的创作动机,要探索生命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加几场戏,减几场朋友的叙述,萧红这个人物形象作为作家的一面,她在创作上的探索和境界,会立刻被拎起来,丰满起来。比后来让沙溢直接说那段盖棺定论的话要好一些。
  3. 《黄金时代》和《一代宗师》很像:标题很大,不肯把自己老老实实简单定位成某位历史人物的传记片;叙事很细碎,或许是因为他们坚信“平淡之中见真情,明星也是老百姓”;台词有亮点,前者是把文学作品和历史传记中的句子一支支捋下,插在人物头上,后者则留下无数“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金句。

    以上是昨晚我在煎熬中看片的第一体会。

    昨晚在宝山万达看的提前场,放映后有明星见面会。三个小时的电影看得我肠胃煎熬,后排的汤唯粉丝响亮地嗑着瓜子,瓜子皮洒落一地。好容易捱到结束,再等明星出现。汤唯、田原都漂亮,冯绍峰、朱亚文也端得是明星范儿。提问环节,我得到了提问机会,强压砸场子的冲动,问出一个“你们觉得你们和角色有什么契合点?”的问题。明星们不知所云的回答,让我觉得自己在苦苦求索的,不过是一只车库里的隐形喷火龙。

    回到电影,电影的细节不想再刍议。批评它细碎,可以反击说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批评演员塑造差,可以反击说“这是间离效果”;批评节奏、批评编剧...总好像在替没批评到的其他部分开脱。

    若我警醒自己保持恭敬,我会说:这片儿的导演、编剧、演员努力了,看得出。若我稍一放肆,我就得说:这片儿的导演、编剧、演员压根没有理解自己试图表达的命题。

    王家卫把《一代宗师》拍成了一代打架唯美、在个人感情与国仇家恨间纠结的金句发明大师,许鞍华把《黄金时代》展现成了一群服装极尽精细、旅程踏遍全国的俊男靓女,哪怕考虑上萧红的“黄金时代”是“笼子”里的,那笼子也不过是病和穷。

    明明把时代命题的牌坊竖了起来,却极尽投机取巧之能事,竟以为用服饰、对白、生活细节的真实就能铺陈出时代感——这难免说明,电影的制造者,根本就没有理解时代是怎么回事。

    时代应该是一种控制感。它是系在人物四肢上看不见的线,不是人物服饰上看得见的花纹针脚。它让人物产生,摁着人物的头曲曲折折地走,直到灭亡。

    时代应该是一种强力的逻辑,它能解释一个东北地主家庭的闺女为什么异想天开追随表哥逃到北平求学,也能解释一名著名女作家何以刚过三十就死于日本控制下的殖民地岛屿。

    时代不是呈现,它不是告诉我们这些过往的事情究竟是怎样——二萧分手的罗生门?

    它得告诉我们,这些逝去的人、事、物,缘何被时间定格成了如今的样子。

    这个问题很难,但不容躲避,特别是当“时代”这个词已被豪迈地写在标题中。你可以寻找角度去回答它:写孤儿的狄更斯,写老处女的巴尔扎克,写婚嫁的简·奥斯汀,写通奸的王小波,甚至写《呼兰河传》、《生死场》的萧红本人,都交出了他们的答卷。但对于这部《黄金时代》来说,编导演三方都像是裸考的学生,并且宁愿贿赂考官博得同情来通过考试,也不愿直面考题,献上自己脑中(或许可怜的)所有。

    逃避回答会造就最糟的结局:纵使许鞍华、汤唯甚至萧红,这些名字本身,便可赚得太多宽容和同情。但从回答“时代”命题的角度来说,哪怕是《建国大业》与《建党伟业》,都足以各扇此片五个耳光。
  4. 韩松落

      三个小时,不觉得长,身为写作者,在《黄金时代》里看到的,是让我喉头为之一热的命运关键词:相遇。
      河与河相遇,野火和野火相遇,人和一群人相遇。相遇改变人,相遇改变时代,让蝼蚁变成神明,让绿皮火车变成银河列车999。让一个东北乡下的小姑娘,凭借一支笔,凭借那些不起眼的字与词,火烧云、倭瓜花、河灯、小团圆媳妇,汇入洪流,在刀枪不入的历史上,留下一声咳嗽。
      相遇之前,萧红的生活支离破碎,电影对此毫无粉饰遮掩。未婚夫汪恩甲、表哥陆振舜,陆续出现在她生活里,或多或少,改变着她的生命轨迹。但这些相遇,是生命准备期的相遇,是次一等的,狗粮般的,不足以喂养她。她和他们相处时的顺应、懦弱、反悔、挣扎,所有这些显得狰狞,被人视为狗血的举动,是她对他们的不适应,是一个人被狗粮般的满足拘禁时的必然反应。
      能够算作相遇的机遇终于出现,遇到萧军,遇到东北作家群,遇到该遇到的人,所凭借的,无非一支笔。他们讨论读书写作、爱的哲学,排演戏剧,在新年夜欢歌笑语,在街头和另一群年轻人拥抱。作家廖伟棠说,《黄金时代》里有一个青春中国,那青春中国,绝不是虚无的概念,就是这样一群人的拥抱,是他们交往中的灵光乍现,是琐碎谈话累积出的诗歌,他们因为写作相遇,相遇也成为他们写作的内容,他们的相遇像蝴蝶振翅,掀起风暴,至今不歇。
      即便相遇,也不意味着万事大吉,夭折、动乱、倦意都在发生,有人死去,有人被捕,有人悄悄退出那个时代,也有人谋求更大的相遇,例如萧红,她去了上海、青岛、武汉、香港,遇见鲁迅、许广平、胡风、梅志、丁玲、聂绀弩、舒群、罗烽、蒋锡金、骆宾基、端木蕻良。所凭借的,还是那支笔,笔是咒语,是让人们一瞬间心神相通的魔杖。所以,她的故事天然适合电影,她的经历,正是约瑟夫·坎贝尔所说的那种“英雄的旅程”。
      有评论者认为,这部电影,罗列许多名人,更像一部社交史,但正是许许多多个萧红的相遇,成就了许许多多个“黄金时代”。海明威从美国跑到巴黎去,和那一场流动的盛宴相遇;柯莱特从外省跑到巴黎去,和普鲁斯特、德彪西相遇;亨利·卢梭从海关收税员的职务上退休,和毕加索、阿波利奈尔相遇;还有罗克韦尔·肯特丢下锄头,从缅因州跑到纽约,莱昂纳多·科恩扛上吉他,搬进切尔西旅馆,紧跟着发生的,也都是生命爆炸般的相遇。
      读他们的传记,看到他们艰苦磨练自己、遭遇劫难、贫困潦倒,饿到出现幻觉,我都毫无同情,我知道他们必然遇到相遇,天将降相遇于斯人。为了出走,为了不断拓展生命的维度,他们抛妻弃夫、丢下儿女、欠债跑路、声名狼藉,他们无耻透顶,他们一点都不要脸,但和相遇之后的万卷诗书比起来,那都是细枝末节。
      《黄金时代》最惊心动魄之处,就在于此,它没有回避萧红的戏剧性情感,给了她的情史以充足的戏份,但最终却用貌似平实,实则风雷激荡的笔触,写出了人们是怎么从五湖四海奔赴而来,最终汇聚成一块新的大陆的。电影中,萧红死去后,丁玲、蒋锡金、骆宾基或者黯然神伤,或者悲痛难抑,那不只是本能的物伤其类,更是因为,他们所寄寓的大陆流失了一块,那是所有人的丧钟。
        这样的电影,必然不讨好,但是,许鞍华在接受采访时,曾把《呼兰河传》和艾米莉·勃朗特以及赫尔曼·麦尔维尔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较,认为它们都是“探讨生命里特别原始及不讨好的东西”。这见解惊心动魄,也足以说明,即便在去世七十年后,萧红仍然能获得理解,相遇还在发生,和这样的相遇迎头相遇,是我们这镀金时代里,一道金子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