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知悠长,海天何其辽阔,对于家人的离世,我们在哪个瞬间顿悟了失去的意义,又如何重构自己今后没有他们的人生?在海沙与烟头堆砌成的祭悼堡垒,和汹涌的海浪之间,《我的海象爷爷》为观众提供了一个凝神和回眸的瞬间。这是一段祭悼离世之人的旅程,也是一堂家人们互相拥抱告解的人生之课。
作为一个家庭群像电影,影片在开头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成员众多、性格不一、矛盾堆杂的家庭关系。和所有的家庭一样,这里会有神神叨叨的外婆、琐事缠身操心不已的母亲、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姐姐们、年少气盛崇拜男性长辈的少年,以及不谙世事的幼童。每个人都处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对于家人离世这件事,也做出了截然不同的本能反应。本来这样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人们被羁绊在琐碎的生活中不得脱身,很少能获得一个静止的回眸时刻,停下来思考家人对于自己的意义。当我们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和家人共处的机会,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地发生,所有的问题都被摊开来摆在面前时,我们终于被迫地去直面它。而这段集体去海滩悼念外公的旅程,就成了大家改变这种内心状态的契机。
影片开头,每个人依然处在自己的日常状态中,展现的是初始的人物性格,每个人都带着一幅在正常生活的伪装假面。只有外婆没有,家人们汇聚于此的目的,是因为外婆,她要来海滩上祭悼自己的亡夫——这个没有出场却无处不在的人。于是,外公这个形象成为了推动全片故事发展的“麦格芬”,虽然没有正式亮相,但他存在于每个人的口中,活在每个家庭成员的心里,每个人的故事都与他有关。创作者将一个不在场的人当作推动影片的线索,把这个已经消逝的人作为故事的发动机,其实是在制造了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的离世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开始。他的“不在场”促成了故事的发生,同时在影片中,成为了所有人内心最深的羁绊。
要如何改变人物的内心状态,创作者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切口。先设置一个相对的“封闭”空间——无人的海滩,呈现了每个人物不同的性格与其所扮演的家庭角色。外婆是家中的长辈,她是一个赋闲的状态,已经不需要管理、操持家中的事物。人到老年,总是会走向一个看似迷离的幼童状态,创作者给她塑造了一个神神叨叨的形象。而她的家庭任务已经转交给自己的下一代——也就是母亲手中——母亲是维持这个家庭正常运作的主心骨。所以当外婆“疯癫”地把外公的骨灰扬洒到空中时,把一大家子人拉扯到海滩的母亲崩溃了,被抚养四个孩子这样的生活琐事包围的女人,不再能容忍自己的母亲也像个孩子一样“玩闹”。但是外婆真的是在玩闹和疯癫吗?她或许才是那个在内心里最贴近外公的人,或许把骨灰撒在海滩才是外公的遗愿。一个生前每日流连在此地的男人,也希望自己死后与这片天地共存,而不是将自己在世间最后的存在禁锢在一个容器里。他生前的伴侣帮助他完成了这最后的仪式,也是他的魂灵与这片天地最后的亲密接触。
其次,创作者设置了一个具有魔幻现实气质的时空,也是影片的主体段落,来展现其他成员的内心成长。首先是作为影片第一视点人物的男孩,他是影片里和外公最亲近的人,他觉得外公生前在海边抽烟,死后在海滩上留下的烟头群落是外公“酷”的展现。家中的男性小辈总是对男性长辈展现出一种崇拜和模仿的姿态,所以他甚至要拾起一根烟头,感受一下外公生前在这里吸烟的况味。吸烟这个符号,时常被刻画为男性角色的成长,或者是叛逆中的伤痛。影片中同理。当男孩在流沙中看见了外公的幻象——他借喻的俄罗斯人“海象”的形象,他与自己朝思暮想的亲人来了一场转瞬即逝的告别。男孩想奔跑而去拥抱这个幻象,但海象化的外公却用自己便便的大腹将他顶了出去,这是在告诉男孩,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要留恋我,好好继续自己今后的生活,你该长大了。所以最后,男孩抓不住陷入流沙中的海象外公,只抓到了一根还未燃尽的烟头。他终于坐在沙堆之上,吸入了第一口尼古丁,但是他被烟呛得直咳嗽。原来,抽烟一点都不酷,成年人的世界也有很多的无奈。男孩在这场流沙中体会到了生命的逝去,和什么才是真正成熟的男性的样貌。
然后还有母亲和小弟弟。母亲应付着家里的一切繁琐事务,已经疲惫不堪,她卧倒在沙滩上,企图偷得片刻的宁静。但是生活依然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小儿子被奇怪的潮间带生物吸引,逐渐被卷入到海浪中去,她马上要失去自己的小儿子了。孩子的哭喊唤醒了她,母性的本能让她们二人都得到了拯救,一场惊魂。但小儿子失去了他心爱的小熊玩偶,不谙世事的孩童,也会因为失去自己珍贵的东西而感到难过,所以他开始哭闹。
再者是家中的两个姐姐,她们看起来比两个弟弟成熟,逐渐进入青春期,以为自己已经懂得了所有人生的奥秘,看透了世界的规则,对于这场海边祭悼之旅展现出极大的不耐烦。同时由于性别和年龄的区隔,她们也不愿带着弟弟一起玩,而是两人自顾自玩起了埋沙子的游戏。但是危机依然发生了,沙滩上的无名植被将她们其中一个绊住了,不得脱身,几要窒息。解决问题的依然是家人,女孩被姐妹使尽全力拉出了沙堆,逃出生天。
当家庭成员们分别遭遇到不同的危机时,最后拯救他们的,都是家人,也只能是家人。在所有的惊魂之旅结束后,家人们还各自沉浸在劫后余生之感中,神思未定。但是当他们重新汇合,看到外婆堆起的沙滩堡垒时,内心的坚固堡垒却顷刻崩塌,往日的“正常”假面也已然破碎。最先恸哭的依然是男孩,在彼此心绪的牵动下,所有人都相拥而泣,这是所有人终于真正心意相通的时刻。此时已经不需要语言,用力地抱拥彼此,就是对于家人可贵,不愿再失去任何一个人的最好证明。但汹涌的海浪还是打来了,一下子,就摧毁了外婆的烟沙堡垒。这个家庭形象的外化象征抵挡了巨浪,保护了全家人,也让所有人的内心更加紧密。而只有外婆依然从容地卧倒在滩头祈祷,她在做最后的告别。可能经此一别,留在世上的未亡人,就要和逝者在百年后再相见了。
人世间所有似是而非的思念与忧愁,可能无法在日常生活中展现真容,但一定有某个时刻,你会感受到深切的痛苦。但这个痛苦也不会一直持续,在人们卸下心防的那一刻,你与之相遇,感受过后,又再次挥别,得以重新上路启程。少年不识愁滋味,待到离别时,愁上心头,浮沙一抔,随清风逝。
男孩比较特殊,他见到了死去的海象爷爷一点一点被沙子包围掩埋,然后打算刨开沙子拯救爷爷的时候,被爷爷大吼了一声,吓得退后很远,随后爷爷就消失了。这里可见一家里只有男孩和奶奶是最喜欢爷爷的,所以这也是最后为什么奶奶第一个冲上来抱住哭泣的男孩。所以当这一家子各自经历了魔幻又可怕的有惊无险之后聚集在一起。每个人都重新意识到了周围亲人的重要性。
我在一瞬间被打动
再见,海象爷爷 很有意思这部14分钟长的短片,我品出了很多东西。 神神叨叨的奶奶,一路边走边拿着十字架祈祷。“我”(我将他看为第一视角的主人公)背着顽皮不懂事世的年幼弟弟,我的两个姐姐结伴,妈妈背着重重的行李,我们来到海边,跟随着奶奶悼念死去的爷爷。 爷爷爱在海边晒着日光浴,抽着香烟,成年成年地在海边这样度过。也因此在海边身亡。 很有意思的是,爷爷已经变成了骨灰,我却在一个山坡上看见一只海象头人身的“海象爷爷”,他也走向幻灭。一时间,弟弟为了追寻走失的泰迪熊玩偶而快要陷入海洋,姐姐躺在沙子里被突如其来生长的植物包住面孔,不得呼吸。大家都在一瞬间快要走向死亡,走向幻灭。 还好,“我”走下了山坡,但心情低落,未知的苦闷包围我,如海边的山坡一样苍凉,“我”想落泪。还好,弟弟的一声尖叫,叫醒了在海边熟睡的妈妈,妈妈惊恐地扑向走向海里的弟弟。还好,大姐发现了被海边奇怪植物包裹住脸,奄奄一息的二姐。 一瞬间,大家在惊慌失措下得救了。 “我”下了山坡,看着奶奶在海边堆起高高的祈福堆,看着一家人都好似惊恐后获救,弟弟因为丢失了泰迪熊而苦闹不止。“我”想哭,我开始流泪,开始放声大哭。奶奶看着我,过来抱住我,逐渐一家人一起抱头痛哭,大家各有各的难受,却又有着难过的统一性:“爷爷的死”。 突然一阵大海浪袭来,击垮了奶奶堆起的的祈福建筑。 一切信仰与执念,都被消弥。 再见,海象爷爷。 补2022.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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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时间本身作为限制的短片来说,故事逻辑的分量显然要让位于一些其他要素。但这样的让位明显不同于逻辑的缺失,而是将重在铺排的故事逻辑让位于情绪逻辑这样更加剧烈高效的逻辑形式。情绪逻辑更像是一串离散的不断涌现的印象,可能这也预示着下文的铺排方式。
《再见海象外公》给人带来的先入为主的印象就是关于告别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十多分钟的故事全发生在一家人去海边告别去世外公的事情。但别忘了行为往往是对当下的审视,尤其是告别这种有着决裂意味的行为,所以在往往在告别中对自身生命的体悟会更加强烈,《再见海象外公》讨巧的地方就是让体悟在死亡的催化下变得具象;片子很好地创设出了一个面对死亡的情境;在这个情境中我们可以看出对当前生活,甚至是当前存在状态的明显否定——在放弃考虑他人(不是指自私,相反,是放弃建立在关系上的厌恶)和琐事之后真正开始思索生命。但这部片子深刻的地方反而是在于这样的思索不是建立在对他人关系的抽离之上,而恰恰相反地建立在亲情这样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质关系上。这样的关系是对抽离的否定,外婆的怪异行为实际上是对外公存在的强提示——并不是外婆本身的形象是扁平的,她的包括把骨灰撒掉之内的一系列行为不仅是全片荒诞情节的基底和对片中代际关系的夸张概括,更是已逝外公登场的通道。外婆对海象外公几乎虔诚的纪念方式流露出的甚至是莫名其妙的怀念几乎也成了全片唯一稳定不变的情感支柱。还有一个很好的例证就是片中的男孩(在群像中甚至可以看作是主角)的行为:他本人一开始就代表了一种抽离——他并没有直接抱怨(或者根本没有理由抱怨),他也没有心不在焉,所以他的回避是一种主动的抽离,表现在行为上就是自己一个人偷偷爬到海边的山坡上。但是这样的回避行为直接导致了男孩在山坳里遇到了不停抽烟的海象外公——抽离行为直接被全片最强烈的在场否定了。
故事的高潮是几乎所有人物同时参与的高潮:这里的死亡不再是情境,而是一个正在发生的事件。最抽象的死亡是小儿子面对的,在海岸边出现的精灵般移动的骨灰(应该是骨灰)把他的泰迪熊卷走并将他一步步引向溺水。海洋作为母体的最初形态在这场荒诞的邂逅中与死亡直接等同,而在岸边还在为了家庭关系烦恼的母亲作为直接的母体直接参与了慌忙反应过来的解救——这里就是个对形而上观念的微妙讽刺,就算我们完全未发展的婴儿状态也早已离开最初的母体太远了;但换句话说,而今作为死亡概念的大海也早已与当下的存在拉开了距离(骨灰最终归向大海),人最初就处在蜘蛛网的中心,被各种各样的结构挂在环绕着的起始和结束之间;可告别与死亡太过相似以至于对泰迪熊的告别直接牵扯起死亡。
两姐妹面对的死亡也是寓言式的,美人鱼象征的身份否定与身份想象是对在场的强烈挑战;但挑战的代价是巨大的,可能地上疯长的令人窒息的水草就代表了家庭身份的强制性(这里的强制并不带有善恶,只不过在片中两姐妹的视角下可能是负面的)——平时完全可以被隐藏,但是一旦想要完全脱离,哪怕是在想象中也不可能。
男孩和海象外公间的故事无疑是故事高潮中最惊心动魄的一部分——海象外公不再是一个比喻而成了至少是男孩眼中的现实,但海象外公体态臃肿面目丑陋到了令人厌恶的地步,他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唯一能证明他可能存在的只有嘴上还在燃烧的烟蒂;外公面对男孩的拥抱表现出来的非人性几乎明示了告别和死亡的强制性。这里的外公与其说是作为存在而存在不如说是作为死亡而存在,死亡所带来的刻板印象已经外化成了丑陋的海象头颅长在了外公身上。所以与其说男孩是在与海象外公告别不如说是在和海象外公的死亡告别;这里的告别不是说男孩应该坦然接受海象外公的死亡,而恰恰是在告别中经历死亡进而站在死亡的边缘或者是反面。就像脚下的土地一下子崩塌,我们站立的地方成了一个概念的孤岛;在这样的孤岛上存在的概念是最最虚无的因为我们已经目睹了土地存在的消亡,同时死亡也是无比明确的因为塌陷代表的死亡勾勒了孤岛的轮廓。男孩就站在这样的孤岛上,可能这些死亡的沟壑可以被称作康德式的崇高,但是当下崇高感不再重要,唯一值得回味的只有能被称为优美的东西,也就是死亡面前的生命。但优美的不是生命的保全而是生命的凸显,在告别死亡之后生命以轻盈的方式显示出尊严——也就是莫大的悲伤,具体到片中就是没抽过烟的男孩捡起海象爷爷化成的烟蒂猛抽一口直到反胃咳嗽,这是对于男孩而言的“再见,海象外公”。
今敏说过动画和电影最大的不同就是动画不存在偶然,动画的一切细节布景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这里并不仅仅是在重复契诃夫之枪的理论而更是在声明动画导演对观赏行为的把控要远远强于电影甚至是戏剧导演(或者是剧作者)——每一个场景就算不是被完全精确地安排的,至少也是经过最最缜密的控制的。这就是为什么动画中很少存在因偶然而进入叙事的情绪,其逻辑至少在表达上是清晰的。同时表达上的清晰和传达上的多义并不矛盾,这类动画的观感就像两个人在站在大风里远远地对话——能够被把握的往往是具体的内容而是从形式中流露出来的结构内容。所以我认为这部短片最大的成功就是对情绪逻辑的把握,在叙述过程中对情感空间的扩充就像迅速膨胀的气球一样疯狂又带着不可忽视的毁灭倾向。片子的最后略显刻意但又必要的一家人在奶奶堆出的海象爷爷塑像前相拥而泣,与此同时这个塑像又在一阵巨浪下消失。这就像气球过度膨胀后的破裂,虽然因其必然性而显得无聊,但是它仍会通过发生来捍卫必然性。
但是哈代也表示阐释行为相较于证明与猜想是低下的智力活动。尽管我对这样的说法并不是深信不疑但至少是深有体会;但我相信就算是以上这些作为低下智力活动的行为我仍然错漏百出,好在情绪逻辑的不确定性不影响我对这部短片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