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儿——渴望 她过早的成熟了。她的纯真过早的衰竭。 看到颂莲挽起袖子洗手时,她觉得这个新来的女孩与自己如此的相似。同样年轻。似乎同样的家境。在一瞬间她们甚至有成为朋友的可能。 可是当“四太太”的喊声响起的时候,她几乎自卫的把她隔绝在外。 她很可怜。她觉得她的命运是这一个又一个新来的太太造成的。像《上阳白发人》中的女子,把一生未见君容归咎为杨妃之过。 她的幻想一次又一次的被这些新来的太太打破。 她觉得这个新来的太太和她如此相似。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代替她。 她最鲜明的标签是渴望。 她的渴望如此直白。跟老爷偷欢的时候看到颂莲进屋,她眼睛里甚至没有恐惧。直入人心的目光好像在做一件大义凛然的事。 她的渴望如此真实,即使是因为点灯被当众处置,她仍毫无悔意,她倔强的跪在雪地里,始终不肯认错。 她渴望。没有任何羞愧,因为她觉得她的渴望是正当的,几乎像一种理想。 自己点灯笼,想象捶脚的感觉。当太太们的捶脚声响在院子里的时候,她陶醉的想象自己。 她真的还太年轻,所以轻易地被卓云拉拢,并作为牺牲品。 她因为渴望而不得将愤恨转嫁于颂莲。 她至死不知道她该怪的是谁。如果真要怪,怪的是“府上多年的老规矩”;她至死也不明白,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颂莲——徘徊 颂莲刚出现的时候,还是两只粗粗的大麻花辫儿。脸上带着烈女的表情。她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人。也是在乎爱情的人。她的话仿佛是说,她想嫁一个她爱的人,可是如果不能嫁一个她爱的人,就干脆嫁一个有钱人。哪怕当小老婆。这是种宁缺的态度。为了保住爱情的纯度。 她嫁入一所大宅。气派端方。 她走进大宅的时候,眼角全是自尊和不屑。可是镜头中她被挤压在墙根。又的确太渺小了。 她甚至避开了去接她的花轿。也不让管家帮她提东西。她反感这一切。 她各色。她还那么年轻。 大宅幽深。端庄森严。不见人影。一路走来只有脚步声。 她在其中穿过一扇又一扇的门。这些是她要走一辈子的路。 进入之初,甚至不知如何融入。 抬灯入院,点火,燃灯,悬挂,一干人等面无表情,空荡的院子响着每一个动作的回音。几个女人走进来,进屋说“照府上的规矩”。 洗脚,捶脚,梳头,更衣。这是一个完整的仪式。未见男主人,只见男主人的红灯笼。她脸上带着惶恐。 院落的幽兰色,其中有灯笼的红。像一个暗藏杀机的洞穴。 她觉得老爷很温柔,不管是问捶脚是不是舒服还是要她过来仔细看看都是温声细语,只有聪明人能窥视背后的杀机,把一个人慢慢磨蚀掉棱角的力道,而她尚年轻,相比这大宅。 她仿佛看见了她长长的寂寞,像镜子里自己的泪,只有灯笼陪自己欣赏。 空间和人都是这样封闭。即使读过书,那些学问在这里也是用不上的,聪明和学问不成正比。她以为自己很聪明,却不知道自己不通世故,只是凭直觉先入为主的接受卓云排斥梅姗,在受挫时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她无法洞悉这里的哲学,她只知道自己忽然成了太太,似乎应该是主人,起码应该高过一个丫鬟,却不知道她的地位远远没有稳定,随时可能坍塌;她也无法接受老爷和雁儿的偷欢,她还在徘徊中,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她不知道既然能够有四位太太,那么和一个丫头偷欢并不是不能容忍的大错。 直到捶脚的声音如筛子般响在大院里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开始需要这件东西。 她甚至发现,不能点灯吃不到想吃的东西。她终于有些明白。于是当有人再问起为什么大学没有读完的时候,颂莲的回答已经不再是家父病了供不起,而是念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老爷身上的一件衣裳。而当她发现布偶上自己的名字时,并且是卓云的字,她终于知道她的生存是如此的需要争斗。她慢慢开始蜕变。 假孕。这是她并不高明的手段。可当长明灯点起来的时候,她还是自我欣赏的迷醉其中。她终于开始欣赏这种争斗。 这种不高明的手段终于了解了她的徘徊。 她在不知不觉中葬送了雁儿和梅姗的生命。 她并不像卓云那样暗喜。她悲伤。她的不扯定性决定了她即使没有被封灯,也始终处于徘徊的境地。 梅姗——抗争 梅姗是陈府的一颗痣,长在最敏感的部位。 这种抗争并不是卓云式的用尽手段,而是不屈就于一个封建姨太太的位置。 梅姗历经了颂莲式的徘徊,以独有的方式坚强的在陈府中存活,不管是自我沉迷的在院子里自唱自赏,还是和高医生偷情,她都像她身上一件件色彩艳丽的衣服一样,张扬凌厉,棱角分明。 因为她尚存资本,老爷仍然保持着对她较强的兴趣,因此她不用像卓云那样因为惧怕失去而费劲心机;她漂亮,嘴角暧昧的笑带着隐晦的性欲味道;她有自己的生活;她为陈府生有一子,这是她基本的保障;她聪明,是对陈府的规矩和本相最知根知底的一个,正因为此,她不会耗尽力气去抗争;她也尽可能多的保留了她的真纯:她的真诚和刻薄都露在外面,她的抗争太肤浅,她在颂莲的新婚之夜把老爷叫走,在叫不走的时候在清晨的院落大声的唱戏, 在不想客气的时候毫不掩饰,连招呼也懒怠打,也不会在饭桌上像大太太和卓云都在老爷面前给颂莲夹菜,在点灯的时候,不会像卓云那样殷勤的笑。 她不爱老爷,她也不缺少爱。她的抗争并非自己的需要,只是成了她在陈府中的一种必要习惯。 她毫不掩饰她的寂寞,也毫不掩饰她惊人的美丽。 她是大院里最真实的人,在空旷的楼台上唱戏,不会因为颂莲上来挑衅停住,铿锵嘹亮,神采飞扬。戏唱完了,脸上的哀怨无奈也一并裸露;她不会客气的停下说话,戏也是如此。 “你想听,可我不想唱了。”这是她的生活态度。 这就是梅姗,她在和她自己的定位抗争,她还有力气。 她在规矩之中,又在规矩之外。她不是规矩的恪守者,只是在沿着规矩的边缘小心翼翼的走。 她看得最清楚,戏做得好能骗别人,做得不好只能骗自己,连自己都骗不了的时候就只能骗鬼了。 她原来想一直能骗别人,至少也能骗自己,但最后真的连鬼也骗不了,抗争的结果是,香消玉殒。 卓云——臣服 她的欲望很大,她一直在挣扎中,可这种积极的挣扎实际上就是一种臣服,对自己姨太太身份的臣服,她沉湎与其中不能自拔,这是她毕生的事业。 和大太太比起来,她更像一个当家太太。 她懂得这个院子的处事哲学,笼络新人,孤立排挤。 她活在外面的是一张假面。 只有她一个人,在点别院灯的时候知道谦和的对笑。但只有她一人,心里真正的难受。 她是最真心在乎老爷的人,她会在老爷面前给颂莲夹菜,因为老爷说大家要好好照顾她;她会带着一点炫耀去找颂莲剪头发,因为老爷说头发短了会显得年轻。 但在乎并不意味着她爱。她并不懂得爱。是她需要。她除此以外一无所有。但是她懂得,哪院点灯哪院就可以点菜,点灯的太太连下人都会高看一眼,点灯就意味着能在陈府中得到真正的地位。 她是最锲而不舍的一个人。她臣服于作为男人衣服的定位,并把一切努力当成理想。她不但像大太太那样保全自己,还要争取更多。 她默不作声的解决了所有的障碍。 到底谁真正的聪明呢?颂莲?梅姗?如果论争斗的技术,只有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只是她不知道,她马上就要垂垂老去,无论她怎么挣扎,她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成为大太太。 大太太——心死 她甚至没有名字。眼睛里没有光彩。她是唯一一个听到哪院点灯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的太太。 因为她知道不可能是她。 她毫发无伤的在陈府活到那么大年纪,早已经被磨砺出坚硬的心。 还有,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大年纪,是真的垂垂老暮之人,还是因为丧失了希望。 她脸上的皱纹更多的只能依稀让人想到老爷的岁数。 话很少。表情很少。她最为深切的反应,也不过是承认自己早就是老古董了,预言陈家早晚败在这一代手里。 有意思的是,在她一字一句缓缓慢慢与颂莲对话时,背景中的两个丫头也缓缓慢慢的擦拭着房间里的物件,虽是年轻的女孩,却像是慢动作。 有意思的还有….身份确认,字里行间的话,大太太更像是一个母亲。 在这个中国封建时代的浓缩院落,大太太艰辛的母仪天下。这时我们想想,其实为什么皇后总那样尊严神圣,是因为她屏蔽了人的正常欲望。 她从颂莲式的徘徊,进入梅姗式的抗争,经过卓云式的臣服,欲望已经磨蚀。 当她不能占有自己的丈夫时,最好的心态莫若把他当作儿子。这时欲望消失。她得以保全自己。 当颂莲厌恶她的老气时,她并不知道,在这个院子里,最好的生存法宝就是,心死。 五太太 如同春夏秋冬又一春。 从渴望到进入,从徘徊与抗争到臣服与心死。又是新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