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成《恐怖分(fèn)子》的恐怖分(fēn)子
不算影评。想记录一些耐人寻味的细节。
1. 开篇不久,少年的镜头里,交替出现倒地的人与洗衣的人。突发事件与无奇日常,恰恰是整部片子围绕展开的对象。
2. 此后影片若干次并置枪口与相机。在少年与狗对峙的一幕里,相机甚至直接被用作具备某种威胁的“武器”,让人想起布列松“摄影如同射击”的观点。
3. 主任和男主角李立中,是同样死于“心病”的人,甚至连所受的议论也能够共用:“最近他有一点神经质…” “他生活太单调,一旦出点事,反应不过来一定出问题…” “据说他外面有了女人,被太太发现…这只是传闻…”
4. 雕像“拔刺的人”(这个雕像到底出现在了多少影片中啊…),腿部受伤的女孩,女孩愈后在腿上隐藏的小刺刀。隐约的联系感觉很有趣。
5. 清洁工冒着危险擦拭大楼玻璃,镜头一转的蒙太奇:作家受着煎熬填写的稿纸方格(丈夫说:“什么时候写小说成了这么要命的事情呢”。又想起马雁的句子,“每写下一个字都冒着生命危险。”)
6. 影片中有三种类型,或者说三个阶段的夫妻:(貌似)稳定的夫妻,正在形成的夫妻,已经离散但尚未结束的夫妻(唱片里的歌曲Smoke gets in your eyes,唱着“爱火熄灭时”的感伤。所以我想这段关于女孩母亲的情节,也可以看作一种类型的夫妻日常)。
另外据杨德昌自己说,这部电影的灵感源于饰演小太妹的女孩由于常常被妈妈锁在家里,因此给别人乱打电话的真实经历。“她当时就在台北混,没有工作,家里也是单亲家庭。她的父亲应该是个越战美军,她母亲以前在酒廊工作,所以她的出身背景很独特。电影里我偷偷放了一点关于她的身份的线索,比如说她妈妈抽烟的时候,如果你仔细看,会看到她用的是美国陆军配给的打火机,上面有个第一装甲部队的佩章。”
7. “你说出个地方我就去”。两通电话交谈的对应。看完才发现电影在一片不形于色之中,暗暗埋下太多对应了,像是侦探故事伏笔千里(杨德昌在电影里也借女主角之口提到“日本推理”),引出最后小说与梦境的互文。
8. “你这王八蛋,死了也该寄个讣闻来。” 好大一面Flag啊警察叔叔,打开门发现讣闻的就是你了。
9. 染血的手与洗净的手,属于伤人的人与自伤的人
10. 眼神在空间中的传递:女孩看向照片,照片看向男孩,男孩看向女孩。
杨德昌对于空间与叙事的看法很有意思:“我很早就对建筑有兴趣,后来也了解设计就是用以满足一种需要,或是去创造一个功能,创造一个空间。这个道理也同样可以用在编剧上。常常有时候戏剧张力弱,就是因为有个功能没有被满足,或是编剧没有看到那个功能是必要的。张力断了之后,即使很短的事情都会让观众觉得很长。这其实跟建筑、跟设计师设计一座桥非常类似。”
11. 少年对新认识的女孩说,“我要带着你的照片去当兵”。征兵单的镜头一转,他回去找原来的女友。对于“正在形成的夫妻”,人生也没有什么新开始。
12. 妻子在与丈夫争执时喊道:“小说归小说,你连真的和假的都不分了吗?” ——可在最后一刻没有到来前,她又分清楚了梦境与现实吗?作为观众的我们,又能分清楚剧情与生活吗?所以下面这一幕真是绝妙:人物同时在妻子的梦中,电影海报的背景中,以及观众的视线中穿行。他穿透了三重空间。
13. 剧中的梦与现实都结束在浴室中。在浴室中,人们曾用水清洁自己的身体,最终也用死亡清除精神的痛苦。
14. 结婚戒指。女主角出场时睡醒的镜头和结尾时惊醒的镜头都戴着这只戒指。所以,关于她有没有怀孕,孩子是谁的,它或许是一种暗示:婚姻还没有结束。她可能就要走向影片里曾经出现过的、第三种类型的夫妻日常了。新的轮回即将开始。
所以,假如要评价这部影片,可能还是用影片里的话来讲最为恰当:“非常的生活,可是又很曲折,看了让人浑身发冷。”
真是浑身发冷。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太敢看杨德昌的电影,因为太锋利了。
他的作品就像是一把把尖刀,冷冷地插进城市的腹部,撕开一道道伤口,流出汩汩的血。
而其中最锋利的那把刀,当属《恐怖分子》。最近重看,又一次被深深地刺痛。
今天,就想和大家聊聊这部电影。
如果你曾为《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凝重而难以释怀,也曾为《一一》的深沉而唏嘘不已,那么一定不要错过《恐怖分子》,不要错过那个最锋利的杨德昌。
如果用颜色来形容杨德昌的电影,《牯岭街》应是昏黄的,像一段摇曳的旧时光;《一一》则是暖橙色的,明亮、克制、不乏温情;而《恐怖分子》无疑是暗红色的,藏匿着一种伺机发作的不安。
这种骚动的暗红,不止在心里,更直观地体现在视觉上。
如果你仔细留意的话,就会发现片中的红色是无处不在的。
它是李立中家里卫生间的颜色,每天下班,李立中进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径直走进去,摘下手表,挽起袖子,洗手、洗脸,像是在履行机械生活里的最后一个步骤。
它是医院窗帘的颜色,同事们在这里冷漠地谈论着同事的死亡,也为了争夺组长的位置,互相倾轧。
它是小强和女友因为照片中的女人争吵时,不停摇晃的灯泡的颜色。
它是淑安阴郁压抑的家中,母亲衣服的颜色。
它是暗室里,挂满了偷拍照片的墙壁的颜色。
此外,最最令人触目惊心的,它还是剧中人的“脸色”。
不知是胶片的陈旧还是刻意的打光使然,这次重看时,我发现剧中人的脸上,时常会泛着红光,特别是在发生争吵和隔膜的时候,尤为明显。
红色,就像是这部电影的一个永恒的注脚。它并不刻意的抢戏,但又始终潜伏在角落里,默默地散发着幽微的光。
那么,红色究竟代表着什么?
在我看来,它代表一种警告,那是杨德昌在每个并不起眼的关口,提醒着我们,危险的种子已在此刻埋下。
那每一处红色,都是无意而为的因,而影片的结局,则是无法避免的果。
这就是杨德昌,一个死理性派导演。
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看他的电影,很像是在看一篇批判社会的论文,那么观点明确、有理有据。
这和侯孝贤有很大的不同。
侯孝贤是没有观点的,他不在意这个,相反,他希望营造的是一种特别的味道,这很多时候要依靠现场的氛围和演员的状态,来即兴发挥;而杨德昌则是“观点先行”的导演,他的故事是为观点服务的,所以在他的电影里,一切都是设定好的,人物、台词、剧情……通通要指向核心的主题。
而且,和侯孝贤的自然气韵不同,杨德昌是属于城市的。
他的电影延续了安东尼奥尼始终在探索的主题,即城市中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疏离。
但他比安东尼奥尼还要更尖锐、更踏实,后者多注重于文学化的呈现,而杨德昌则试图去解剖城市的遗骸,收集线索,找出幕后的真凶。
正如他在《恐怖分子》中做的那样。
《恐怖分子》中的城市,是极端冷漠的。
在影片的开始,杨德昌用一系列镜头,为我们不动声色地展现了这种冷漠。
台北,夜晚,一辆警车呼啸而过,穿过肃杀的街道。
巷弄里,一个中枪的男人趴在地上,无人过问。
枪声四起,中年女人仍在若无其事地洗着衣服,对窗外事充耳不闻。
如此“冷眼旁观”的开场,为这部电影的冷峻风格定了调。
而更为冷漠的,还在后面。
影片分为三条线,三组人物,进行交叉叙事:第一条线,是中年男子李立中和妻子周郁芳的婚姻危机;第二条线,是混血儿淑安试图逃离家庭,以行骗为生的叛逆生活;第三条线,是酷爱摄影的富二代小强和女友的分分合合。
这三条线,看似没什么交集,他们虽身处同一个社会,却又活在彼此不同的世界。
可是,机缘巧合,这三条线却出现了一次意外的交汇。
也正是这次交汇,将这个故事引向了一个无法挽回的结局。
那是怎样的一次交汇呢?
它来自一通匿名电话。
谁打的?
淑安。
打给谁?
淑安被母亲锁在了家里,闲极无聊,她便在电话本上随意找了个号码,而接电话的人,正是周郁芳。
都说了些什么?
影片没有明确交代,但根据剧情可以推测,淑安谎称自己是李立中的情人。
就是这样一通恶作剧电话,给李立中原本就已岌岌可危的婚姻,带来了致命一击。
而讽刺的是什么呢?
周郁芳在听到丈夫有了情人的消息后,并未感到悲伤,反而更确认了“自己已不爱丈夫”的事实,于是当天便搬出了家。
而李立中从小强那里得知了这通电话的存在,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以为妻子的离开是误会了自己,可是,当他找到妻子试图解释时,却发现妻子根本并不在乎,这令他感到绝望,也才有了最后的悲剧。
应该说,这通电话是完全偶然的。但杨德昌想要表达的,正是这种偶然之下的必然性。
他想要告诉我们,城市中人与人的情感,是如此脆弱,甚至一通偶然打来的电话,都可在顷刻间将其摧毁。
为什么?
因为条件早就具备了。
而电话只是个导火索而已,总会有人打来的。就算没有电话,也会有纸条,有短讯,有陌生女人的来信,最后即便什么都没有,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因为在那些红色出没的段落里,危险的种子早已经埋下,只等待时机成熟,破土而出。
那是些什么样的种子呢?
是李立中对妻子的表面顺从,实际却漠不关心。他为了挽回妻子,不惜陷害同事,不惜处处忍让,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认真听过妻子内心的想法,而只是活在自己臆想的完美丈夫的角色里。他以为妻子的离开是因为自己事业不够好、是因为写作遇到瓶颈心情低落,但通通都错了,直到最后一个理由——匿名电话——也被推翻的时候,他终于彻底崩溃。
而周郁芳播下的种子,是她的自由天性与婚姻制度的根本冲突。她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为了改变,她步入婚姻、她开始写作、她想要一个孩子,最终,同样是为了改变,她选择离开循规蹈矩的丈夫,投入情人的怀抱。
淑安是一个亚美混血儿。她的身世,是台湾历史上的一段悲剧。当年,越战期间,有超过20万美军驻扎在台湾,与台湾女子生下孩子。后来,美军撤离,留下了这些“生父不详”的混血儿。而淑安就是其中的一员。所以,她和母亲的关系才会那样疏离,所以,她才会拼命逃离家庭,逃离无聊的生活,寻求刺激。
小强是个富二代,父母常年不在家,他酷爱摄影,他冷眼旁观这个世界。他可以为追寻照片中的女人而丢下女友,但当追求淑安而不得后,他又回到了前女友的身边,就像是只有在没钱的时候,才会回家一样。
此外,还有老谋深算的医院主任、设计仙人跳的大顺、趁虚而入的周郁芳的旧情人……
每个人都是冷漠的,每个人也都是自私的。虽然自私的理由各有不同,有的因为愚钝,有的因为欲望,有的因为身世,有的因为狂妄。
可最终,它们却共同构成了一条隐性的因果链,如果缜密的设计一般,导致了最终悲剧的发生。
这里面,没有人真的做错了什么,也没有任何调解的可能,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步步酝酿、成型、爆发。
这才是最最令人绝望的事情。
即便这样,杨德昌似乎觉得还不过瘾。
他为影片设计了两个结局,就在我们所有人都以为李立中终于像个汉子一样,举起枪,报复性地杀死了那些伤害他的人,而获得了一种宣泄般的快感时。镜头忽然一转,我们看见,李立中头部中枪,躺倒在水池边,血液顺着后脑汩汩而流,依然是阴郁的红色。而其他人安然无恙。
原来,那些不过是幻想出来的情节,或是周郁芳小说中的描述,而李立中真正的结局,很简单,他杀死了自己,如同影片开始那个中枪的男人一样,躺在这座冷漠的城市里,从此不再有人过问。
那一刻,音乐响起。只听蔡琴唱着:“请假装你会舍不得我,请暂时收起你的冷漠。”
这实在是过于悲哀的乞求了。
在这座城市中,还生活着无数的李立中、周郁芳、小强、淑安……他们只是过着自己向往的生活,却又在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中,成为了制造恐怖的因子。
无论怎样,恐怖分子已经养成。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枪口对向了自己,而下一次,或许就是那个幻想的结局,成为现实的结局。
面对这样一部电影,我第一次那么渴望地说出这句话:我所说的,都是错的。
可是我也知道,杨德昌一定不会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