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故事(Conte de Printemps)是我看过第一部艾里克.候麦(Eric Rohmer)执导的电影。之前因觊觎让-路易.谭迪农(Jean-Louis Trintignant)美男色,我找到他担纲的候氏名作莫德家一夜(Ma Nuit chez Maud),因左右的事耽搁了,索性就一直屯着。这一次拿着租来的影盘,我因此有了半点强迫感,当然,海报本身甜美诱人,女孩子在梦境一般的蓝天碧草间默默祈祷,仿佛早春晓叶上浑圆明亮的一颗凝露--虽然看完片子才晓得是对电影里一张无声低眉胶片的美化,--于是我跳开所有预备,仓促地进入了春日情怀。
平淡如水的叙述,真实平静的表演,常常给我一种错觉,好似我看的不是故事片,而是外景纪录片,就如同我曾熟悉喜爱的法国二台谈话节目谈天说地(Ca se discute)。后者和大块头尖峰时评及娱乐名人堂之类风格很遥远,主题甄选自百姓琐事,一期专做几个人,包括现场陈述和居家跟踪录影,再来一二佳宾点评。所涉及问题,比如堕胎减肥,两性职场,并无固定的论辩切入点,也不一定解决什么实质问题,好像纯粹集合生态反映,再由此推波给观众瞬间感慨。春天的故事,走到一半也给我类似印象,好似拣到什么拍什么,任何细节都如实再现,同样,记录片里的演员,不需要什么出尘技艺,巴啦巴啦已是真我本尊。
故事里的人物,回顾一下,也绝非来电路人甲,更被赋予了一定的符号涵义。比如冉娜,她有一个中学哲学老师身份,秩序(ordre)、思想(pensée)高频出现在她的口语里。对比她自己和她男友的居所,她的即使暂借给表姊妹,也阳光丰沛,纤尘不染,而男友那边,则由慢镜头告诉我们,是多么邋遢无序。她静静环视之后,去唯一洁净的书桌--那很可能是她工作的地点--抽出两卷书,其一为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Critique de la raison pure),断开名字,“纯粹理性”,似乎又是冉娜性格的一重注释。她后来偶识音乐学院女孩娜答莎,向她倾诉自己对思考质量的重视,对侵犯平静思索的外因的厌憎。随着两个年轻女子交流深入,冉娜到娜答莎巴黎的家打发周末,她渐渐沁入温暖馨芬的家庭气氛,也距离危险因子--娜答莎的父亲越来越近。可以说,理性是冉娜的坚硬外壳,也可能一直渗透了深层内核,但这并不足以阻止她有高低情绪,她对冲动、激情欲拒还迎。
与她对照,娜答莎父女显然活在另一国里。父亲是文化部官员,离异后风流债络绎,女儿评价他,他非美女莫视,多情似唐璜,他自己的说法是,他不喜欢迂回礼让,更偏好干柴烈火,由着欲望主张(aimer désirer et être désiré)。他和娜答莎一般年龄的艾芙(Eve)交往已久,招致前者强硬的反对。娜答莎,即电影海报上梦幻般的少女,喜欢热烈白日梦,同样一个场景,她和冉娜的解读大相径庭。比如对寡淡的聚会,她以为空坐的冉娜说不准会邂逅白马王子,而冉娜认为概率上远非如此浪漫(beaucoup moin romanesque);又如冉娜对娜答莎的父亲至少口头上并无半分兴趣,娜答莎则显然开始杜撰甚至编排他们的缘分,强调父亲对冉娜的倾心。她白皙纯真的面容下,似燃烧着星光火束,爱与恨皆因微小的风而蔓延燎原。
如此一派自然、节奏舒缓的聊天,几位个性迥异的主角,几处塞纳河畔的房间,就构成了故事的要素。我看到有不堪其冗的观者评价,慢调得仿佛看着青草长出来。我觉得,另一个角度讲,这倒是贴切的比方。电影的主旋律选了贝多芬的春天,春意诱逗着春草萌动,情意滋长,这似乎也是片子所暗示的主题。冉娜和娜答莎初见时,冉娜设问,倘若谁给我吉盖斯魔戒(Anneau de Gygès,见柏拉图理想国)...话就点到这里,未说完的不言而喻:有了魔戒,人便可以隐形,然后听凭欲望,为所欲为。
候麦处理隐形人、隐秘的情潮,显得善意而宽容,最后给了所有人回归常轨人伦、娜答莎所谓“生活真美好”(La vie est belle!)的结局或者暂停,诉说的方式--也就是那种给我纪录片的错觉,也和女主角冉娜一般简静低调。他同克罗德.苏提(Claude Sautet)有一点相似,亦即,有时候仅仅通过一个称谓,就能反映人物涌动的感情。苏提的人物,往往经历急速的言辞交锋、感情折磨后,还彬彬有礼互称 “您”。在侯氏春天的故事里,冉娜与彼时尚且陌生的娜答莎聊着聊着就“你”开了,她根本不介意的艾芙,出场第二句就把vous改成tu,而与她短暂亲密,一整日谈话的蓝眼睛男主人,则始终不变敬称。越生分,越松弛随意,不贴心的知己话都无妨派放;越靠拢,却越推拒谨守;不过一定的心门,不确定对方有无诚意,就一直冷冷压抑,直至郁郁内出血。
电影的配乐,也似双生,云雀啾啁,轻舞飞扬,是难得一闻的舒卷贝多芬,后面却垫着大海一般深沉而忧伤的舒曼的晨曦吟唱(le Chant de l'Aude)和他的交响练习曲(l'Etude Symphonique),后者初响时,亲密接触刚刚止步,接着,碎急音符呼应着男女主角的争执小小翻滚,然后他们不再刨根问底,各归其位。如果贝多芬像隐匿的爱火,那么舒曼就是稳下激情的一口凉茶、一张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