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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导演李宋喜一已整整五年没有新的作品问世了,这不禁让我有些为他担心。我不清楚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网上搜寻他的信息未果。想想也是,看他的作品就该知道,他在生活中应该是一个很低调的人。如果有懂韩语的朋友喜欢这篇文字,请帮我翻译成韩文送给他吧。告诉他,在中国大陆,也有很多如我这般想念他的人。谢谢。——序
李宋喜一的酷儿系列电影(《不后悔》、《白夜》、《南行》、《夜间飞行》等)倾注着他对同性强烈的感情。他的镜头书写具体到男人的爱欲、感觉、思想、疼痛,与同性交合的快乐、满足,自我认同的艰辛,迷途的悲伤与孤立无援。但即便是后者,压抑后的爆发依然高昂着雄性动物的骄傲,至死的那刻也不忘捍卫同志人格的独立与尊严。
李宋喜一的获奖记录空白,但他毫无疑问是韩国最具影响力的同志电影人。李宋喜一继承了韩国具有开创性意义的同性题材《公路电影》写实性风格特质,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拓展了对同志生存境况的认知。李宋喜一塑造的男主人公形象多具缄默、质朴、拙于表达的特质,但又独具东方男性内敛的气质与神韵。我们不难在一些华语同志电影如《女朋友,男朋友》之陈忠良(张孝全饰)、《17号出入口》之赵学平(吴中天饰)等男性身上找到某种与李宋喜一神似的风格脉络。
不仅如此,李宋喜一的作品经由对男同志议题的深入进一步引领了观众对更普遍意义上的男性困境的关注。与中国大陆类似,韩国主流影视中的男性形象常与理性、荣誉感、事业感相联系,而女性形象则与情感、身体及感性思维紧密挂钩。——艺术工作者虽已意识到需要以原始的性爱本能来拯救日益机械化的现代文明,但这种貌似肯定的价值诉求实际上强化的是异性恋父权的性别二元机制,即:男性——非日常性公共领域,女性——日常性私人领域;男性——精神、意志,女性——肉体、情感。譬如韩国导演朴赞郁改编的女同电影《小姐》。朴赞郁在片中借女性身体表达对男权的反抗。与原作不同,朴赞郁并未强调同性恋作为性取向的身份意义,女性视角因此被消解。同时,片中经由女性床戏表演所营造的情色氛围似乎又在暗示对异性恋“男性凝视”的某种肯定。“男性视角”看不见“男性身体”,是不是也意味着以主体自居的男性却看不到自己呢。
显然,异性恋父权视角存在盲区,盲区来自自大,自大源于不自知。如果创作者对构成集体愚昧的社会心理层面缺乏反思,艺术作品的现实批判就只能停留于表层,难以真正唤起观众意识深层的自我反省。
另一位具有经典意义的韩国导演金基德生前因“性骚扰”罪名备受诟病。事实上,金基德作品值得父权批判者观看并反思。相较于朴赞郁,金基德所创作的男性人物可能更具现实力度。《呼吸》、《空房间》等多部作品的男主人公均失去语言表达的能力。并非生理的残疾,男性的失语源于自我内心的封闭。电影《呼吸》中由张震饰演的男主人公与同性囚犯在紧紧拥抱中被拉入巨大无形的黑暗,没有一句话,观众仍可从男主角极具表现力与爆发力的身体语言中听到男性无声的呐喊。
金基德作品中的男性往往只能以自虐甚或自残的方式来表达自我。从此角度来讲,金基德对男性困境有着比大多数韩国导演更清醒的认知。但与李宋喜一导演相比较,金基德依然欠缺一些对男性更全面的认知以及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理解。
日本著名男星高仓健曾被中国媒体誉为时代“男神”。高仓健以其塑造的冷峻坚硬的大男人形象引发一代中国人对“男子汉”的热烈崇拜。但鲜为人知的是,他所主演的《追捕》在引进中国之后所做的重新修剪。共剪去多达39分钟的片长,15处场景。包括主人公杜丘偷寺庙香客鞋子及与妓女相关的情节等。修剪之后的杜丘看上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这样的完美也意味着男主人公失去了做为一个人所应有的丰富内涵。
暮年的高仓健过着离群索居、深入简出的生活,有时写一些关于佛法修行体悟及青年教育的文章。高仓健有关教育的文字从不触及社会所标榜的男子汉。不仅如此,对于媒体采访的请求,他的态度也是婉言谢绝,且决口不提曾经创造的银幕辉煌。当观众沉醉于高仓健从北海道茫茫风雪中杀出来的魁梧形象之际,还有多少人记得他在《铁道员》中愈行愈远的寂寥背影呢。
我相信,如果由李宋喜一导演来拍摄高仓健的人物传记,观众一定能看到一个具有颠覆性的同时更具人性魅力的高仓健。在李宋喜一的作品里,我们不仅能够发现其他导演看不到的男性的另一面,还可以体会男性内心更真实更具冲击力的情感。李宋喜一也是韩国唯一一位能够真正做到以男性视角质疑父权,敢于呈现被遮蔽的男性边缘一角,同时让我们感知到男性人格魅力的创作者。
下面就以李宋喜一的四部中长片作品《不后悔》、《白夜》、《南行》、《夜间飞行》为例,具体探讨李宋喜一作为一名同志导演的意义何在。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以上四部作品排名不分高低,仅以拍摄时间为序。
一、《不后悔》(06年)
喜欢《北京故事》(《蓝宇》)的朋友不难在《不后悔》男主角李永勋身上发现属于蓝宇的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眸。有着同样的身世坎坷,男性性工作者的社会身份,在异性恋的社会大舞台上迷失方向,但凭借着倔强的自尊和单纯的信念,他们硬是在不见光明的时代帷幕上燃烧出一朵璀璨的生命之火。
李宋喜一导演深爱着这些被污名被边缘化的男性,他相信希望的种子就深埋在洙民(李永勋)如泉水般清澈的笑容里。GAY是好颜如好德的一群人,《不后悔》中的李永勋(也包括《南行》之金基泰、《夜间飞行》的两个少年等),都有一种出众的灵秀之气、少年气和风流倜傥,这种卓然独立的清新脱俗打动了另一位男主角李汉。在尚未遭遇李永勋之前,已婚的男人原以为他的生命就此凋谢。李永勋像是黑暗中的一团火,瞬间照亮了他的生活。从此,被囚禁的困兽发出了寻求自由的呐喊,向着生命中的爱人,迈出了自我印证的关键一步。
男人从来是拙于表达情感的,更何况是同样不善措辞的同性之间。李汉和李永勋之间的情感在彼此的冲撞、撕扯和伤害中辗转起伏。然而,两位男主对于感情的执着也是单纯的,一旦认准了生命的另一半,便会拼尽全力去追寻,即使要为此承受众叛亲离的代价。电影的片尾,男主角受伤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手伸向爱人的裆部,握住爱人的宝贝,便是握住了彼此的生命。这种无惧非议的勇气和无言的默契胜过华丽章彩的千言万语。
二、《白夜》(12年)
李宋喜一导演热爱男人,也热爱雪花,无论是《不后悔》还是《白夜》,漫天的雪花均成为男人之间相爱的见证。《白夜》中不被众人理解的空少,同志这一身份的曝光令他失去家人的认可与亲情的理解,社会的污名浸染到他的内心深处,强烈的自卑感吞噬着他的热血与活力。唯一能够支撑自尊心的也只有高高昂起的头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点可怜的骄傲了。
有点愣头愣脑的快递男未必真能切身体会空少冷傲面具之后的孤独与脆弱。萍水相逢的两个男人,因着生命本能带来的强大磁力,向着彼此不断的试探、靠近、碰撞。高傲的心却又像尚未长大的少年,依旧保留着青春期的好斗和逆反心理。你越觉得我该做什么,我就偏不照你想的做。
男人还有无数没处发泄的能量,不甘平淡,似乎只有解决麻烦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所以有麻烦要解决,没有麻烦也要制造麻烦来解决。——快递男终究被空少激发起来的生命之火,如火山喷发般绵延不绝,将雪花漫天的冬夜照耀地如同白昼。身体的热能,慢慢融化了彼此被伤害的骄傲,也为无法沟通的两颗孤独的心,架起了一座绚丽的彩虹。
三、《南行》(13年)
李宋喜一片中男同志对男人的爱,不仅是爱上自身性别的个性与帅气,也不回避他被世俗污染的另一面。但这样的爱绝非滥情,而是包含着深沉的理解和悲悯。这一点,在13年的《南行》中尤为突出。
长官俊英和士兵基泰在军队服役时曾是一对恋人。俊英提前退伍后开始尝试融入主流社会,并在家人的说服下结婚成家。他和基泰的通信也从炽热到平淡如水。基泰利用服役的最后一次假期出来寻找俊英,希望履行两人当年的誓言:一起结伴去南方。为了带俊英上路,他偷偷将安眠药下在饮料中。于是汽车载着脱队的逃兵和熟睡的爱人,在接天的莲叶、炎夏的蝉鸣和沿途更迭的新绿陪伴下静静向南开去......
基泰对俊英怀抱的希望终究抵不过对方想要融入主流社会的期望,李宋喜一导演在这里直书已婚男人被体制异化的心灵,被戴上的方框眼镜固然象征着丑陋的束缚,但也代表着已婚男人循规蹈矩的生活。
在这里,李宋喜一导演对已婚同志表达的情绪,与其说是愤恨的鄙视,不如说是一种感伤的怜悯。而基泰身上迸发的同志个性与体制之间所发生的冲撞,在《南行》中也激烈到令人窒息。赤身裸体的两个男人在泥潭中搏斗的场景,虽然是如利刃在心的疼痛,但也是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片尾那个庄重的军姿和告别礼,更是对自由生命和独立人格的捍卫。李宋喜一导演将一个孤独但是高贵的属于男人的尊严赐给了以基泰为代表的同志。
四、《夜间飞行》(2014年)
西班牙名导阿莫多瓦在谈及《痛苦与荣耀》时曾说,我觉得女性可以给我提供喜剧素材,而男性却常常只能让我写出悲剧。这句话隐含着作者对男性世界寄予的深切同情,亦让我想起李宋喜一14年执导的《夜间飞行》。
《夜间飞行》揭示了留在同志男性青春记忆深处的伤疤。伤疤之所以铭心刻骨,是因为与之相关的某个男性。那个让你心甘情愿付出所有的男人/男孩。在他身上,可以体味到生命最深的眷恋。
与永俊对自身性向有着早熟清晰的认知不同,志雄的情感世界是充满隐秘色彩的。志雄爱永俊吗,答案是肯定的。是不是爱情意义上的“爱”呢,导演却有意留下答案模糊的空间。
相较于女性,男性之间的亲密接触似乎更能触动社会敏感的神经。美国男性研究学者Michael S. Kimmel等人的调查发现,自认双性恋/异性恋的一些男性真实的性向其实是同性恋。Marc Feigen-Fasteau探讨了现代男性如何成长为社会学意义的“男人”的过程。显然,成为现代语境下的“男子汉”需要付出一些相应的代价。同性恋男人为了迎合主流舆论制造的“男性气概”标准或者为了打造一个得到社会认可的男人形象,就需要牺牲真实的性向及情感认同。Kimmel指出,男性不但受性别定型限制,更受到伤害,男性的成长环境相对于女性来讲是疏离且缺少温情的,不健康及充满暴力的。
《夜间飞行》为观众呈现了同性恋男性成长于斯的男性环境样貌。青春校园并非独立于社会的存在,事实上,校园环境是社会环境的某种浓缩。由于青春少年缺少成熟的社会认知,成人世界的愚昧与偏见在少年身上往往以更为直接的暴力得以折射。
志雄对永俊的求爱以拳脚方式回应。显然,在志雄看来,成为同性求爱的对象意味着身为男人主体身份尊严的丢失。志雄渴望成为一个男子汉。他的沉默木讷固然与其自身个性相关,但也必然受到其所在的环境影响。男性的自我表达在现代文化语境中是遭受压制的,因为打开心扉可能意味着示弱,有损男子气概。多数情形下,男性之间的交流也极少到心灵层面。如果是涉及到一些比较敏感的与男子气概相关联的话题,男性往往是失语的。
然而志雄毕竟与其他“直男”不同。在他看似刚硬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柔情的心。李宋喜一导演以充满悲悯的视角揭示了志雄的自我矛盾与挣扎:面对永俊嘴角扬起的微笑,志雄有多无视孤独就有多靠近孤独;面对永俊泪珠闪烁的光亮,志雄有多恐惧情感就有多渴望情感;面对永俊目光中热切的凝视,志雄有多感到同性的可耻就会有多沦陷于同性;在发现永俊遭受暴力侵犯的一刹那,志雄内心一点点积压的情感如地下岩浆般喷涌而出了。
在看《痛苦与荣耀》时,我也幻想过志雄与永俊长途人生跋涉之后的重逢。大概情形也是这样的吧。在阿莫多瓦带有自传色彩的描摹中,曾经相爱的人彷佛牛郎织女终于渡过了浩浩银河,面对那个早已为人夫为人父的男人,也说不清该欢欣还是该落泪。离别的时刻到了。其中一个问:需要我留下来吗?另一个强忍疼痛:不要啦。
与阿莫多瓦之前的作品不同,《痛苦与荣耀》在这里带上了一点东方水墨的诗意与留白。往事恍若青烟,一个拥抱一个吻足以让人瞑目;《夜间飞行》的片尾,两个少年相顾无言,志雄为永俊买了两张逃跑的车票,永俊的头默默靠在志雄肩上。那一幕,男孩好像脱胎换骨般长成了男人。他们之间是世俗定义的爱情吗。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多年后再看《白夜》,依然喜欢,也更叹服于导演的流畅和细腻。在还没有《夜间飞行》的日子里,就喜欢上了李宋喜一。
好几年过去了,电影情节差不多都忘了,却一直记得挥之不去的沉重感。姜元圭就约等于这份沉重感,不是青春期的强说愁,而是直面人生残酷以后的无法释怀。可曾想过,因为一份无端的恶意,曾经拥有的一切美好都瞬间分崩离析:警察媒体持续骚扰,不胜其烦;父子反目,被逐出家门;情人离散,至今残疾未愈;自己远走他乡,自我放逐……了解了这些,似乎能稍微体谅一点姜元圭近乎偏执的不妥协了。
和前男友的戏份只有短短几分钟,却能感受到姜元圭未了的余情,不然也不会只有一个晚上还要联系他,也不会执拗着不进他和现男友开的咖啡店,也不会现编个男友还得套上他的年龄,也不会拿起他抽一半的烟吸一口再郑重其事地放回去,也不会离开得那么干脆,更不会在之后无数的场景中摩挲着被退回的打火机。
这里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前男友在争执中质问了一句:“那晚先逃走的人是谁?”由此可见,姜元圭迟迟不肯放下的,还有对自己的不原谅。当年丢下男友逃走时,那种窥视到自身懦弱和脆弱后的恐惧,以及随之而来的绵绵悔意。如此纷杂的情绪,加上生活的遍体鳞伤,向他汹涌而来,难怪他要落荒而逃了。这次回来,我觉得他是勇敢的,不是一人单挑数名小混混的蛮勇,而是敢于面对自己不堪的那份勇气。谁都知道,像前男友那样选择放下,好好生活才是更轻松的路。但他的这份执着在我看来,也是可贵的。
以前看动物世界,总会被旱季的匮乏感以及如影随形的生存危机刺激到,捕不到角马就会饿死的狮子,喝不到水就要渴死的大象等等。所以电视里的大象就是姜元圭自己(或者其他孤独的同志),枯草下的水就是他内心的渴望。“其他地方的大象可以每天喝到水……(但这里)每头象要隔4-5天才能再次补充它们的水囊”。看着在水中畅游的小象,姜元圭第一次也唯一一次流下了眼泪。随后的约炮也就顺理成章了,两年了,他也想要补充一下他的“水囊”了。也正是在这高楼下的灯火中,片名缓缓浮现——白夜(White Night)。似乎可以理解为,自此进入正片:李泰俊照进姜元圭的那一夜。
说到执着,还是得佩服李泰俊。我一边看一边感叹,这得是有多喜欢啊,才会在一次次被拒绝,一次次被羞辱后还不放手。但凡爱惜一点自己羽毛的人,早就受不了这气走人了。
李泰俊小哥的喜欢直白、热烈、贯穿始终。初次碰面的时候,一直给的是他的视角,所以很难注意他其实已经偷偷看了姜元圭好几眼了:在取下面罩的那一刻,在讲着电话叼着烟捋头发的那一刻,在紧张地揉鼻子摸嘴巴的那一刻,在靠近时不由自主粲然一笑的那一刻……然后一步步挪到姜元圭身边,歪着头说“我就是阿福”,可爱至极,满是心动的味道。
在被姜元圭赤裸裸的欲望和金钱羞辱以后,也只是气了一小会儿,烟也顾不得抽完,骑着摩托跟他玩起了“敌进我退”的游戏。在提枪上阵的紧要关头被再次羞辱以后,也任由对方拔走了车钥匙,故作挣扎地口头要求对方归还。真拿到钥匙后却只走了两步就变卦了,或许是那句“我不会再回韩国了”动摇了他的心神。最后停在电话亭前,傲娇地伸了伸舌头,说“就一小时”。他大概以为姜元圭是在打电话约别人吧。
“给你口交一次就生出感情来了吗”可以说是姜元圭最残忍也最决绝的拒绝,可李泰俊拿易拉罐出了一通气之后还是追了上去。即使百般不爽犹疑不决,还是抖着腿抓起了台球,痛揍了一顿小混混,置自身于险境,救元圭于危难。
姜元圭就像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感情考验,只有熬过了一次次拒绝,拾起一次次破碎的自尊,危难时与他并肩,才能改变他“那时候像你们这样的人,也就是在一边看着”的执念。姜元圭不信任所有人,因为当初没有人对他伸出援手,他又如何能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的爱意呢?直到泰俊让他相信。
自此以后,姜元圭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改变。虽然还是拒绝,但之前是刻薄的、冰冷的拒绝,之后却是挣扎的、温暖的拒绝。在楼梯间那段对话,平静而温暖,也是姜元圭难得地卸下了心防,会关心泰俊是不是受伤了,会开玩笑说以为房价下跌了,会孩子气的说“可高兴了,都要跳起来了”。
接下来的一句话,起初让我很是费解。泰俊说:“如果刚才在酒吧我没有跟出来,你过了今晚,就会平淡无事的出国了吧?”而姜元圭淡淡地回答了一个“嗯”。这不就等于承认是泰俊给了他复仇的勇气吗?能让心思百转千回的姜元圭如此坦白,也只有这个当下了。细细想来,李泰俊确实在无意间促成了冲突的爆发。当姜元圭徘徊在酒吧前举棋不定的时候,是他毅然抬脚走了进去。当姜元圭心生退缩想要离开酒吧的时候,被他不合时宜的一句“时间已经到了”断了退路。此时的姜元圭甚至做出了全剧极为罕见的主动行为,伸手摸住了泰俊的大腿,看似轻薄,实为求助。正是泰俊拂开元圭的手,最终把他推向了与小混混的正面对峙,也是与过往不堪的正面对峙。在台球室,或许也正是他的去而复返,让姜元圭有勇气与罪魁祸首做个了断。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这最终的爆发,姜元圭断不可能如此心平气和地与人聊天,可能一辈子也过不去心里那个坎,一辈子也没法和自己和解,一辈子都只能在过往阴影里沉沦。
看到这里,我或许有些明白这部电影为什么叫“白夜”了——再深的夜也必定能照进阳光,如同白昼一般明亮。李泰俊的明亮来自内心,他生活拮据却不为金钱所动,虽不为家人所容却对生活对感情满怀希望,虽现实谨慎却能为爱挺身而出,也不囿于脆弱的自尊心。他说“我连首尔动物园都没去过”的时候,着实让人心痛。
而姜元圭深夜里的太阳无疑就是李泰俊。前一秒带着“非常自私”的标签拂袖而去,后一秒就因为身后越来越近的摩托轰鸣声露出了微笑。虽是浅浅一抹,却是影片唯一的微笑,看得让人心疼又庆幸。正是李泰俊的援手泄掉了姜元圭内心郁积的沉重,让他能看到也有心思看到他对李泰俊的感情。
他对李泰俊自然是喜欢的,即使在无暇他顾的重压下,也能隐约看出。他会在意泰俊照片是否PS过,会留意对方资料里写着喜欢走路,会在不欢而散后重提邀约,会配合泰俊“敌退我追”的游戏,会在泰俊气急败坏的走掉之后追下楼去,会肯求泰俊陪他到六点,也会在电话亭里看着追上来的泰俊时从双眼里露出光芒。
可他对这份感情是拒绝的,之前是因为沉重的过去,之后是因为转瞬即逝的夜。
所以,在Chris Garneau的歌声中,姜元圭开始上演了隐忍拒绝的戏码。他蠢蠢欲动的手,最终没有抱上李泰俊的腰,这个细节在我看来是极美的,那种想要却不可得的遗憾。在被泰俊问道是否还会再回韩国时,犹豫了很久很久,才说了一句“不会”,是想让小哥断了念想吧。也会把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跟泰俊分享,叨念着远远能够看见却回不去的家。瞎编男友时却忍不住编成了眼前人的模样。不知道泰俊小哥是如何轻易识破他的谎言的,毕竟前男友都没能看穿,或许泰俊对他的深情并没有那么不知所起吧。在被问起名字时,也坚持着不说,仿佛通了名就有了某种联系似的。既然终将别离,还是别离得干干净净的好。可转眼,就被泰俊戳穿了——“虽然只是一晚,我们算是发生过什么吧?”
正如李泰俊所言,他们从走路开始,又在走路中结束。用一晚上,画了一个圆,为这原本平淡的一炮注入了感情,就像画龙那点睛一笔,却是最难的。
在那场雪以后,他们并肩走着,没有一句对白,只有泰俊将要流泪的双眼。我想,那个名牌,正是姜元圭纠结内心的最佳表现:想要告诉他却不能告诉他但不妨碍他自己知道。他并不需要在那个时候就带上名牌的。所以,本该滚的姜元圭一直目送着李泰俊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转身上了出租车。
影片最终定格在两个画面,都是十字路口,都是等红灯的当口,一个明知不可能的回眸,一个似曾相识的凝望。这便是他们各自的心事。
2020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