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后,时代的浪潮已然形成一道“海啸”,或者说是一道刺眼的光芒,推倒并且灼伤了第四代的创作种种。现代工业文明的茁壮成长所造成的贫富分化的加剧,已然成为一个再也不能去忽视的现实问题。第四代也意识到了这一问题,不过在他们的叙述语境中,他们并不只是看到了所谓文明的兴起,同时也看到了中国,尽管已然走向了改革开放的大道,但仍旧有众多愚昧和落后的乌云,在城市上空徘徊。 《逆光》,在城市一隅的烟雨朦胧的小巷子里开始讲述“一个古老的中国与一个现代的中国”。 在经济高速发达的时代,在城市扩张如此迅猛的地方,竟还有这样的“贫瘠的土地”。主人公廖星明,就诞生在这样一个地方。自然,他本身便是第四代的化身,因为他有些崇高的追求——去创造,去追求更好的物质与文明。这是他区别于其他工人的标志,同样,这也是他失落于自己“愚昧想法”的“陷阱”。当他签署那份合同拒绝夏茵茵之时,他已然陷落于愚昧的过往,而童年的记忆和苏平的教导(一个喜欢画家雷诺阿的老师)拯救了他。他放弃了事业的一路顺风,选择了不会后悔的爱情。 而《都市里的村庄》中,这种矛盾的冲突更为明显。一边是充满着高度发达技术的大型造船厂,一边是喧闹、嘈杂、拥挤的工人草棚。工业文明的钢铁线条与棚户小区的杂乱无章构成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最具代表性的一幅文明图景。电影尾声的那一场大火,在平面卷轴式的画面中徐徐展开。那拥挤不堪的,杂乱无章的,狭窄缝隙中的“都市里的村庄”(愚昧)在这场大火中,伴随着文明的到来,而走向“毁灭”。而第二天,那条大船的下海,便预示着新的希望已随着黄浦江,在不久之后到来。 正如《逆光》中所说“我多么需要一个好的环境啊”,看似是对生活的抱怨,可这何尝不是第四代的真情流露?《都市里的村庄》里,杜海那句:“我们都有过去,你想要保住它们,而我想要忘掉它们”便是第四代久久不能释怀的原因所在。
片头的镜头反复在黄浦江畔的高楼、城中村、工厂三处切换,最终由工厂的吊桥特写向下移动,俯拍巨型工业机械下的人,镜头再切,方以正常的拍摄视角开始工厂人的故事。这连贯的几十秒之澎澎湃湃令人激动,回溯中国影史,上一次看到把工厂拍得如此美丽、自信、高超,人和机械和谐共处,还是在60年代中期的《千万不要忘记》。再往前追溯,摄影机经由高楼大厦的对比,最终选择聚焦在城市平民区、聚焦于底层的,还是三四十年代的《马路天使》等左翼影片。因此,这几十秒该定下《都市里的村庄》艺术价值的调子,足以见得导演之功力。这是真正用到中国镜头语言、透出蓬勃生机的、属于社义的现代化理想的、被低估的作品。
不妨把影片理解为一个“相互拯救”、结构稳定的多角故事。记者舒朗开导了丁小亚和旧恋人、丁小亚引导了阴郁受排挤的工读生杜海、扳正了工厂里陈组长、朱丽芳等人的不正之风,工人群众又反过来教育了不够接地气的记者,最终在共救大火中完成了一场社义团结大家庭的团圆式书写(尽管这场团圆已经具有想象成分、甚或带有几分令人扼腕的绝唱意味)。这样的人物关系编织方式加诸于影片拍摄的时代,则颇为耐人寻味。
舒朗认为自己在与工农群众的交往中,找到了与过去驻外工作中与西方“虚无”截然相反的力量感(从而也将”知青伤痕”合理埋入历史的灰土),但事实上仍被自己的弟弟、自己所爱慕的女主人公指出存在“距离感”、并在爱情的角逐中输给了工人阶级。知识分子仍然是要受工农群众再教育的、而且多少仍自觉的背负着由身份带来的“脱离群众”的原罪,这是一种自革命年代继承的典型话语。但在影片中,弟媳殷切的对弟弟表示,要培育新生的儿子成为“大知识分子”,就连陈师傅也在催促女儿招娣赶紧回家写完作业练violin(上海口音的),一种新的“身份秩序”已然显露“马脚”。
工人群众内部也存在”勾心斗角”的问题,这也正是影片的主要内容,影片因之可视为“改革文学”产物。某种意义上,丁小亚如何受排挤、嘲笑乃至暗算,是在“一体化”中消失的左翼“暴露”一脉的大胆回归——影片的选材不仅已事关“能不能暴露”,更是在用“有问题”直刺“有没有问题”的论争。但是这种回归仍然相当的适可而止,以丁小亚的受伤而消解了一切矛盾,以一场大火及互帮互助实现了不容质疑的坚实团圆。
这种温和性还体现在舒朗的记者身份设置与使用上。电影即是看与被看,而记者的职业是“看客”,带到镜头里应该是拿着镜头帮观众去“看”、去满足观众的窥秘心理,但是我认为在本片中记者和镜头是分离的,舒朗并不具备太多的窥密性质(从介绍信到实地采访,影片将他的整个工作过程复制为社义体制下的传统方式),他只是一个诱导丁小亚“说”的角色,是镜头在窥探并展现丁小亚和她的周围,也在窥视舒朗本人及其社会关系和过往历史。如果联系许鞍华的《投奔怒海》,同样拍摄于1982年并具有左翼色彩,其中林子祥饰演的主人公,才是真正与摄影机共生的那种记者。
影片尽可能的回避了过去历史的创伤,包括始终未提舒朗与旧恋人知青时代的爱情悲剧,只以舒朗对迷茫的旧恋人唯物主义式的开导,蜻蜓点水地为“无悔”青春做了确认,看似是从过去向未来的典型过渡方式。但是,如果说整部片子全然暗合了“改革文学”的风潮,实际上也未必。工厂里的一切矛盾和转变,都没有任何“上级”的关注和介入,靠的是内部的自我反思和改变;挂靠的不是改革改制,而是传统社会的人情人性。而工厂里以人情为基点的自理自治,与其说是改革,更像是对过去十年“失败”了的“自己当家做主”的一种事实上的修复、重塑。如果说“改革”是一种西方现代主义思维下,对于程序、效率的要求,则“自治”则仍是属于“前现代”的特征。
深入分析影片逻辑,丁小亚所遭遇的危机,挑战的不再是“工酬制度是否足够合理”这一在当时本应顺利成章触及的、事关“现代焦虑”的问题,而是回归到了“个体与传统社会如何相互适应”的伦理问题。明明是“劳模”,却反被猜忌、疏远,这恐怕是身处于儒家社会所特有的“困惑”,影片前半部,丁小亚领了二十元奖金、却花了二十二元给工友们买糖,实际上是在试图的“合群”。丁小亚的角色完全可以和《今天我休息》里的马天民形成对照组——二十三年过去,对于“奉献”的理解,已经从无可置疑的天理,变为了百般挣扎后才能确认合理性的难题,某种“绝对真理”其实在悄然崩塌。
男主舒朗和女主丁小亚开头同样格格不入,但丁小亚最终与传统社会互相再接纳,舒朗却最终选择了完全符合鲁迅笔下“离去—归来—再离去”的那种归乡路径。“有人说人生是无数圆圈,也许你还会再回来的”“不,我希望朝前走”,从台词来看,舒朗似乎是因为已经接受了工农阶层的启发、获得了“在地性”,因此有勇气走向更广阔的人生。但如果丁小亚选择了他、则他事实上将会留下。因此,舒朗实际上并未被传统社会所真正“接纳”,到头来,这个角色在演绎上无时无刻透出一种和城中村截然不同的孤高,他属于城市而不属于村庄。走”实际充满难以发掘的逻辑悖反。影片中喧闹之外、长椅上的那次相遇实际就已经达成了二人一体两面的结构性作用,表达的是一个个体的两种可能。
特别值得夸奖的是影片对生活细节的刻画。无论是巷子里摇铃提醒卫生检查、台风将至的老头,还是逼仄饭馆里的婚礼,还是丁小亚和杜海走过的田野与飞舞的蜻蜓,依旧如毛尖常倡导的那样,人民鲜活的生活与情感在山水中早已不言而喻。依旧要叩问,这些优秀的电影语法与表意传统,现在的影片,怎么总是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