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冬》马上要和中国观众见面了。
从完成《爸妈不在家》,正式成为一个长片电影导演,到今年《燃冬》,刚好有十年了。其中,我花了六年时间才在新加坡完成第二部《热带雨》。疫情之中,又再完成了两部片。一个电影导演,一辈子能做完的片子是很有限的。
我很幸运,在过去十年里,得到很多观众,尤其是中国大陆观众的关注和支持。我的电影里放了很多情感,出于日常生活,是平凡的也是细腻的,可能没办法轰轰烈烈地砸到观众脸上,而常是慢慢流淌下去的。
战战兢兢地自己和自己卷了十年,拍《燃冬》让我有一种回到原点的感觉——这可能是人在新阶段的起点时常有的感受——我放下了一些刻意的自我要求,只想用电影的眼光去看世界,再用电影的方式呈现出来。因为疫情让很多电影院都关闭了,我对不被看到的电影、不被看到的自己,都产生了存在焦虑。是真的,这种焦虑催促我去用实践证明,我还会拍,电影还需要在那里,还会有人进影院看电影。
《燃冬》是一场冒险。这次创作的目的不是寻求或达成一种完美,但在过程中发现,伴随和电影的新型关系,这部作品获得了一种驳杂的生命力,来自于路上遇见的一切。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把放大镜,在北方的雪地里,找到了一个关于冰的隐喻。随着日光汇聚,从冰里融化出来、解放出来的,并不只是属于我,而是原本就冻在那里的东西。
这不是一部单纯、甜美的爱情电影。《燃冬》是一个三人故事,他们是三个独立的、年轻的、也渺小的个体,在心灵边境上寻找出路。他们不曾拥有足够的关注,也始终对打开自己心怀怯意。直到三角形搭建起一个安全的庇护所,他们得以互相看到。正如他们的长白山之旅——从现实步入山水画留白的艺术虚构——对外界社会噪音的限时屏蔽,放大了心灵的细微悸动。
但它也确实是关于爱的。这个故事里,有人在爱,有人相爱,有人等待爱,有人拥抱爱。将创伤疗愈的,是由爱激发的动作。爱自自然然流转出现,成为一条将人们联结起来的纽带。娜娜、浩丰、韩萧由此得以从雪地里走出来,向人生的未来而去。电影只描述了一个短暂的过程,没让大家看见他们后续的生活,但故事发生这几天的电信号,我想已经满载了。希望也能和大家人生中爱的体验,交流出火花。
爱的概念之大,不只有亲密关系,它是人类生活在这个时而荒唐的世界上所能拥抱、拥有的最大可能性。人和人之间的关怀共处,是贯彻我创作的始终。我很感恩在创作《燃冬》过程里收到的很多很多爱的能量。要感谢所有的伙伴,所有和我、和这部电影一起走到今天的人,我爱你们。感谢在东北极寒天气里共同战斗的工作人员,他们每一个对这部电影都至关重要。感谢真的有把自己投入进电影的三位杰出的演员,周冬雨、刘昊然、屈楚萧。他们在这场冒险之前,出于对电影的热爱,给予我无限的信任;在冒险中,配合我的任性;冒险之后,电影走上院线的今天,我们仍然互相陪伴。我很荣幸和这么优秀的三位演员一起创作。
我们都爱电影,在这样一种信仰里,银幕就是爱恰恰可能之处。我和他们,也包括即将入座的你们,目光终将交汇于银幕之上,那里会发生无限折射,映照出所有人的人生。
我相信,爱只要发生过,痕迹永远在那里的。
陈哲艺
先指出影片里的三条线索:
1. 娜娜和女队友的关系。女队友来找娜娜的一场戏暗流涌动,言辞之间能感受到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女队友之前一直试图联系上娜娜,但娜娜一直逃避。当娜娜开门要女队友离开时,女队友对她说“我很想你”。
2. 娜娜受伤的原因。娜娜向浩丰解释自己脚踝的伤口时,说是她自身原因造成的(原台词是“任性”),而非意外事故。
3. 娜娜跟自己家人长期不联系,直到片尾娜娜与自身和解后才给妈妈打了电话。
以上三条线索指向的猜测是:娜娜跟女队友曾经有过一段恋情,但恋情的结果并不好(可能是被教练发现并曝光了,所以教练对娜娜心怀愧疚,多年来他一直想联系上娜娜,但娜娜一直躲着他),娜娜于是故意弄伤了自己,毁掉了自己的运动生涯,退役离队来到延吉谋生。娜娜之所以选择离开,既可以解释为她想逃避失败的恋情和前任,也可以解释为她主动牺牲自己好让女队友能留下(两个人中必须离开一个)。娜娜跟自己家人长期不联系,很可能是家人通过这次事件知道了她的性取向,导致双方关系紧张。
这也能解释娜娜与韩萧的第一场对手戏里,韩萧约娜娜吃饭,娜娜笑着说“你不会是要跟我告白吧”,韩萧说“告白个屁”。这段对话中两人的状态都很松弛,韩萧丝毫没有被识破“告白”意图后的慌乱和紧张。这是因为两人互相清楚对方的性取向,知道对方不可能对自己有兴趣,这段对话仅仅只是一对关系很好的gay蜜在互开玩笑而已。
而娜娜和浩丰的性爱戏,也可以解释为,两人都在为自己的性取向苦恼,所以都想试探自己能否对异性产生兴趣。娜娜甚至在浩丰犹豫的时候直接挑明了“喜欢男的?”,这其实是娜娜在告诉浩丰,我猜到你可能喜欢男的了,但我还是主动向你提出了性需求,因为我不在乎你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我只是想跟你试一试而已,你也不用跟我太认真。而两人第一次尝试性爱没能成功的原因,是浩丰摸到了娜娜脚踝的伤口(这是娜娜上一段les恋情遗留下的痕迹,也是她内心痛苦情绪的根源),这其实在是在暗示,是娜娜作为les的性取向导致两人的第一次性爱尝试失败了。两人在这一过程中的姿态也都十分别扭(浩丰尤其僵硬),双方都表现出很不习惯的样子,娜娜甚至连上衣都不愿意脱下。
除此之外,影片中所讲述的朝鲜族神话“熊女”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暗示。在该神话中,熊女终身没有丈夫,她的孩子是她向天神祈求来的。而在影片中,三人在山上奇迹般遇到了熊(超自然现象),娜娜与熊亲密接触,熊甚至亲吻了娜娜受伤的脚踝(性取向给她造成的创伤由此愈合)。这暗示了娜娜就是熊女,而熊女由熊变人的经历,也是娜娜终于接受了自己性取向,从曾经的阴霾中走出来的过程。熊女没有丈夫,不婚生子,多么适合当les的守护神啊(一个脑洞)。
补充:我在观影过程中的感受是,这三个角色都没有完全接受和理解自己的性取向,甚至于他们的性取向都是变化的、流动的,所以才会都对其他两人都产生了莫名的情愫。浩丰作为一个独自来旅游的陌生人,才认识娜娜和韩萧短短几个小时,三人就能够对彼此敞开心扉,一起结伴旅行,这正是因为他们仨同病相怜,很快就识别出了对方是自己的同类。
例如,浩丰曾经两次接到心理诊所打来的电话,他却很不耐烦地挂断,此处的常规解释是“他作为抑郁症患者在逃避心理治疗”,而我的猜测是,这些心理治疗根本不是他自己预约的,而是由于在上海时他的“非正常”性取向意外暴露了,所以有人擅自为他安排了心理治疗想要“矫正”他。联想到下文特地交代了浩丰最大的心结是“他是从河南卷到上海的小镇做题家”,还提到了他有严重的原生家庭问题,那么很有可能就是他老家的父母在逼迫他去看医生“做矫正”。
再加上,他明明跟婚宴上的同学们并不十分亲近,却还是大老远地从上海飞来延吉参加婚礼,未尝不是为了暂时逃离那个他“被迫出柜”的压抑环境。在长白山上,浩丰曾试图跳崖,这也符合性少数群体中的很多人都曾有过自我了断的念头。至于“我不想一个人”的台词、以及“与韩萧同抽一支烟”的情节设计,含义就已经相当直白了。在影片的最后,浩丰将自己的名贵手表留在了延吉,却选择带走了韩萧的大衣,可以解读为,浩丰在与两人共同经历了这段旅程之后,终于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性取向,不再感到压抑和迷茫,于是他披着同性爱人送给他的“盔甲”,鼓起勇气回去直面现实。
类似这种暗示三人“非正常”性取向的例子,影片中还有很多。这三人彼此之间甚至可以是多元的、流动的爱,而不是仅仅局限于“同性恋”“异性恋”“双性恋”这样的固有模式(给习惯了单偶制国产片的观众们一点小小的“生活西化”震撼)。再或者,他们之间的情愫也可能既非爱情,也非友情,而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之情。总之,三人彼此关系的解读空间非常大,并不是只有唯一正确的解读。我认为导演(兼编剧)尽管出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无法为同性角色之间安排明显的性欲戏,但他仍然为任意两个角色之间都设计了丰富的性暗示,这样做就是为了给观众留出足够的解读空间,让大家可以打开脑洞尽情想象。
当然,以上内容都仅仅是从“性别和性缘”的角度去尝试做了一点分析,本片明显还有相当多的主题表达,其它影评已经分析得十分透彻,这里我就不再赘述了。
我曾一度以为七夕档的影院大门就不是给我这种单纯想看电影的人开的,因为这个档期往往充满了制作粗糙、商业企图明显、功能性大于实际内容的电影,直到今天看到《燃冬》。
坦言之这是今年观影体验最惊喜的一部电影,它的戏外宣传充满了“三角恋、不伦关系、暧昧情愫”等元素,但是当你强忍困意坚持到影片最后一分钟时,你会发现这其实是一部鼓励白领与996和解,鼓励退役运动员适时备战东奥时刻准备着,鼓励肄业迷途少年背起新华字典重返课堂的主旋律励志电影。
白茫茫的长白山雪景怎么看怎么红,陈哲艺导演飘洋过海不远万里选择大陆小鲜肉“讲好中国故事”,这种赤子之心值得我们每个人学习!
已经把陈导掩藏在冰雪下真正“燃烧”的谜底揭了,接下来就来谈谈剧作上的荒谬吧。
首先是影片的第一主角周冬雨饰演的景区导游,她因为年轻时滑冰受伤而不得不离开体队到延吉当导游,困厄于崇山峻岭中,周旋在顾客与景区商家间。在遇到了失意青年刘昊然后,带着他和自己在当地的“同是天涯沦落人”朋友屈楚萧一同进行了延吉市内一日游和长白山一日游后,重新穿上了冰鞋并与多年不联系的家庭和解,并表示“过年回家包饺砸!”
刘昊然则是一名曾经相信努力就能上岸,但是一次又一次上岸后却依然身处于不同的苦海之中,因此患上了心理疾病,独自来到延吉散心的失意焦虑文艺男。他在感受完延吉的民风淳朴(手机被盗)后被动踏上了“治愈之旅”,最终在又搭进去了一块名表后成功“治郁”,揣着周冬雨给的一百块钱现金坐火车回家。
屈楚萧十几岁辍学跟着大姨来到延吉开餐厅,生活单调乏味看不到未来,他在为周刘二人当了两天司机和恋爱bgm后意识到单相思只能为人做嫁衣,是没有前途的,必须用知识改变命运,于是装上《新华字典》骑上心爱的小摩托cos《延边少年》离开大山。
是的,三个人三段弧光,才得到开头猜不到结尾,当你以为在七夕档上映一部三角恋题材片已经很玄幻时,陈导骄傲的交出答卷,这可没有那些思想觉悟不高的东西哦,最终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该沉淀的沉淀,妥妥的《青年大学习》。
虚假的青年大学习会在暑假停更,真正的青年大学习会拍成电影上映。
古人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如今世界局势风起云涌,新的挑战不断降临,情侣居然还有心思谈恋爱,有精力琢磨那些小九九?“爱情电影都是腐蚀年轻人意志的糖衣炮弹!”陈导一定在心里如是想,挂羊头卖狗肉把情侣都骗进电影院接受思想教育才是正道的光!
所以在这个大条件之下本片其它的不和谐之处就说得通了,比如当观众以为要看到一部萧瑟的雪景图中暗流涌动的情愫时却发现陈导宛如郭敬明借尸还魂一般,拍摄了一堆不仅无比直球而且相当油腻做作的感情戏,仿佛随时都可以无缝衔接“发烂发臭”(关键他们真的从头喝到尾)。
这其实也是陈导故意为之,这已经不是什么恋爱的酸臭味了,直接就是纯恶臭,这其实是在惊醒当代新青年所谓“智者不入爱河”,告诫大家不要变成片中角色愚蠢的样子。
片中两次在场景中出现大型文字立牌,一次是中朝边界的“禁止跨境”,你以为这是隐喻三人关系的边界感?
显然不是,这就是字面意思,最终三个主角都朝着背离延吉的方向开始了新生活就是最好的佐证!当然此处还是要提醒大家,现实中不要相信周冬雨这样的拉着游客光买东西偷拿回扣的黑导游,她给你拉到国界线只可能准备是给你卖了,《燃冬》变《孤注一掷》。
另一次是三人坐在路边吃泡面时身后的“我爱你”灯牌,你以为这是在替不善表达与袒露内心的主角喊出内心所向?
显然不是,这是在替主角表达他们对于各自职业的热爱,最终三人进入三个领域,在三个阶级三种岗位上发光发热,就是最好的作证!包括影片中段有一场周冬雨站在雕塑下,屈刘二人围绕雕塑漫步的戏,这也是在暗合这层主题,虽然大家身份不同,但是觉悟与信念一致!
其实刘昊然这角色本身放在国产主流影视中是个没那么常见的角色,他的这趟旅程也很像一个低配版的《东京教父》,但是本片对他的刻画却是最矫情最残缺的。
他的情感脉络发展一方面由于对他的前史铺垫不足,前后对比不明显导致情欲释放并没有达到理想的银幕效果,另一方面你由于演员本身性张力严重不足且业务能力不出众,也无法像屈楚萧一样用个人魅力为角色和表达加分。
和周冬雨的床戏还经历了中途寸止,就让这角色在这段本应体现他释放本性,挣脱束缚,认清生活的旅途中依然非常软绵绵。
书店偷书本身还算是有那么一点点浪漫含量的戏,但是在再遭寸止,再遭同场戏演员状态碾压,以及准备偷的书居然是《草房子》后让这个角色彻底失活。后续安排的学抽烟,想跳崖就是雪上加霜了,属于是现在拍18岁的人的自由解放都不这么拍了。
喜欢嚼冰块这个设定本身也算有点意思,有点“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意思,可是这同样是一个对演员状态和气质要求非常高的细节,如果演员不搭调最后尴尬效果不输《地球最后的夜晚》里啃苹果。
在夜店里刘昊然一人留在卡座上,把含了一会儿的冰块捏在指尖,仰头望着,让融化的冰水滴在自己的镜片上。带有一些模拟观看自己跳崖时的意味,他盯着冰水滴落不眨眼也是情感被打磨地木讷的表现。
但是不得不说刘昊然整场戏的演出相当失败,他举起冰块时我以为是哭不出来要把水滴到眼睛上蒙混过关,最后失声痛哭让人以为是大冬天捏着冰块太久被冻哭了。
影片关于“小镇青年离开小镇”这个主题几乎所有的情节与影像的构思都承担在了刘昊然这个角色身上,因此当他的人物线与表演失败后整部电影已经垮了一半。
最可怕的是本来就生硬点题的熊女传说故事还是在他进行了上面一系列操作后说出的,显得更加尴尬和非主流了。当然比“老刘讲故事”更可怕的是最后三人登山时还出现了一头真熊,然后这头模型被羽化过度到轮廓已经有点虚的熊出现后在周冬雨的脚边嗅了嗅后离开了。
此时我仿佛看到了小学写记叙文时的自己,因为在课堂上学的“首尾呼应”的八股而每篇文章必在结尾长吁短叹地“扣题”。
当然如果没有这头CG熊周冬雨这角色就更可笑了,她在整个旅途中其实是名副其实的混子,零成长零学习,影片最后十分钟陈导才想起来把女主角的弧光给忘写了,于是真.机械降神后迅速走流程结尾“常回家看看”,欢欢喜喜过大年。
更可笑的是本片戏外还安排了一个和《地球》同款的宣发,所谓电影进行到32分16秒时要跟自己的伴侣说一声“撒浪嘿呦”,结果最后刘昊然在周冬雨心里地位连熊都不如,比《地球》的0点接吻雷上加雷。
本片的情色戏是其上映前场外观众脑补最多的,结果第一场是全裸刘昊然和秋衣周冬雨做的,上次看到这操作还是在《背光抓走的人》里的黄渤。
第二场是离别前刘昊然隔着浴帘跟正在洗澡的周冬雨缠绵的,2023年了还能看到一个中年男性隔着浴帘对背后影影绰绰的曼妙身姿欲罢不能,这比隔壁《念念相忘》还在效仿《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还退步。
最后刘昊然还要摘下那块已经坏了的手表为了显示他们真做了,为了扣合刘昊然这角色所谓的弧光则是把尴尬和生硬带上了新高度。(而且那浴帘多脏啊……)
电影的片尾曲也不能让人满意,应该选用《满江红》、《复活那个石家庄人》、《读书郎》才对,各代表一个红色新青年,各符合一层表达。
不过我肯定是理解陈导的良苦用心的,现在婚恋比例下降,代际矛盾尖锐,过年见家长,两代人同堂吃年夜饭看春晚的情景相比过去已经大大减少了。
于是陈导把春晚搬进了七夕档的电影院,躲得过初一躲不过七夕,给情侣们一些包饺砸合家欢震撼!
2013年金马庆功宴,围炉吃火锅的李安对年方29的陈哲艺说:你起步这么高,接下来蛮难的。
这番过来人的提示,让人惊觉到二人之间的相像,同样是十年一觉电影梦,从小背叛家庭的期待学电影、海外留学、早早结婚,妻子在公司上班养家糊口,老公就在家里蜗居写剧本。最后,在金马奖正名,得偿所愿,苦尽甘来。
陈哲艺是新加坡人,但前有戛纳认证,后成金马嫡系,前途不可限量。到56届金马奖,他再次以《热带雨》入围各大奖项的时候,其成长速度已经超过了大部分台湾电影人,包括昔日大名鼎鼎的“太超过世代”,也就是钮承泽、魏德胜、杨雅喆、陈怀恩、苏照彬、林书宇这批人。
仅以前两部作品而论,上述诸人当中,似乎只有杨德昌的昔日弟子魏德胜能在声名上与之并论,但从《海角七号》到《赛德克·巴莱》的成功更像是建立在某种民族性思潮的风涌上,而非作者电影的艺术考量之上。
再向前追溯历史,能够赶得上,乃至全面胜过陈哲艺同步业绩的,也就只有马来西亚裔的蔡明亮,他的第二部《爱情万岁》问鼎金狮奖,是陈哲艺目前看似遥不可及且仍需努力追赶的艺术距离。
遗憾的是,这一距离正在最近十年的检验中被逐渐放大。
回想十年前,陈哲艺一飞冲天,先是从他“最崇拜的新浪潮奶奶”阿涅斯·瓦尔达手中接过金摄影机奖;回身再战金马,又成为当届的最大黑马。
要知道那一年正逢金马50,群雄毕集的大年,入围最佳剧情片的都是一等一的杰作:王家卫的《一代宗师》、蔡明亮的《郊游》、贾樟柯的《天注定》以及杜琪峰的《毒战》。
陈哲艺是看着这些导演的作品长大的,并不会因此而膨胀,他知悉这次成功更多的是运气使然,也明白如此登顶会让他的职业生涯戴上某种“紧箍咒”,当然他也相信自己的热情、天赋和能力。
因此,《爸妈不在家》在陈哲艺的职业生涯或金马奖的历史上,与其说是一种“圆满的表彰”,不如说是一种“缺憾的创造”。
即牺牲了公允的艺术评价,赌一把未来作者的自我超越,从当时的局面来看,这一选择没有什么毛病。关键在于陈哲艺能不能拿出后续连贯的超越性作品,以证明当年的押注是对的。
检验这一押注的,是陈哲艺的创作时间线,也就是最近十年相继拍出来的《爸妈不在家》《热带雨》和《燃冬》(这里暂不讨论未曾正式上映的《漂流人生》)之间的相继性和优劣关系。
随着《燃冬》在豆瓣开分,陈哲艺目前三部作品的评分是8.0、7.5和6.2,基本上是持续地走低,除去某些额外的话题性影响之外,说这是下坡路并无过分。
对陈哲艺来说,这种“下行”他自己并非没有预料,他一早就认为自己的第二部长片会无比艰难,因为这既不会再有“处女作”的光环,也会被放在更严格的审视之下。为求稳妥而不失台面,这部电影做了整整六年。
但拿时间换质量并未阻止陈哲艺的下行,除了上述因素外,更关键的问题在于《热带雨》并没有实现任何意义上的突破,这非常悖谬于普通导演第二部长片强于第一部的传统。
而这种对比从根本上又取决于两个具体参数:(1)技术、调度和叙述上的纯熟度;(2)美学上的自觉以及自我风格的烙印。
就第一点来说,从《爸妈不在家》到《热带雨》基本还在原地踏步,具体原因或许是陈哲艺在第一部长片中已经完成了这一工作,而常见的处女作技艺短板,他已经通过之前十年的短片填补完成。
这就是为何《爸妈不在家》从一开始就获得某种相对一致的肯定,它果真就如李安说的那样:我可以挑出几个毛病,不怎么伤及大局的毛病,但它各种限度的经营跟布局和发展都非常地健全。
这确实算是厚积薄发的产物了,《爸妈不在家》的灵感来源广泛,既吸收了台湾新电影的某种精华,也注入了英国学院派调度上的严谨,影片隐含性地纳入了复杂的时代格局,同时在表面织就华人家庭的日常伦理。
无论从内容还是形式上,他身上都有着清晰的台湾电影脉络,其锐利、成熟和克制,足以让他成为一个优秀且富有潜力的继承人。
但你很难说,《爸妈不在家》是陈哲艺的真实水平还是超常发挥,从技术层面看他确实是一位人才,从最初开始,他就奠基了自己基于手持的调度思路。
通过将不同叙述人物赋予不同的调度(如大人只用手持的左右摇动,而小孩和女佣则使用手持跟镜头),他将这种技术同步观念化了。从灵活游移的横向手持到依赖门框的(心理)空间纵深,细心的观众也不难发现他从杨德昌那里抄了多少作业,这些策略技巧都能落实到细节,做的可谓不赖。
考虑到陈哲艺本科期间主攻的是灯光设计和场面调度(尤其是分镜),这些技术活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如果复盘他过往的短片,也足以看出他拿到这些方面的单项A+都是比较轻松的。
但美学上的自觉和自我风格,就是另一个问题了,这也是艺术家或者作者导演的正本清源之物。
侯孝贤、杨德昌、蔡明亮、王家卫无一不是以自己的“诗性”著称,而艺术感就是画面能够直观之物,有没有一目了然。
当然这里面也不乏特例,比如李安就有点“大象无形”,达内兄弟等人则是在手持基础上发展出一种绝对的视觉伦理体系。
在这方面,即使复盘那部口碑最好的《爸妈不在家》,你也会觉得差口气,这部影片除了可以追溯的台湾新电影痕迹之外,导演自我创造的诗性极为寡淡,它只有灵巧和完整,但缺乏艺术直觉。
因此抛开具体的剧情环境脉络不谈,《爸妈不在家》可能是任何一个超水平发挥的华人导演拍出来的。
如果这种灵巧和完整能够用在类型上,那么我们完全不会否认其潜力。但问题是,陈哲艺自《爸妈不在家》开始被贴上“作者导演”的名号,那么一位作者导演倘若没有自己的艺术自觉和艺术风格,就不会有什么“作者性”,谈论他的作品便如谈论一位水准不俗的唱跳偶像的“作品”。
技术上是A+,艺术上是B-乃至是C,这就是陈哲艺的真实状况。
《爸妈不在家》的成功或许是因为影片的问题意识掩盖了艺术上的不明确,这些问题意识,在于陈哲艺调配了自身成长的、时代的以及新加坡上世纪末生存格局的切实变化,这种精神自传的导入,有助于影片的共情,也证明了陈哲艺是一位高度“方法派”(即便这个词更多用来形容演员)的导演,他依赖经验的真实和细化。
到第二部《热带雨》,陈哲艺的技术绝对谈不上退步,但也没有继续进步的空间,除非他打破调度模式,接入不同的创作脉络和轨迹(这里可以参照娄烨的技术性变化)。
在这方面,他是一位“唯美派”,而非一位“现实派”,这种精致的调度很快就撞上了天花板,同时也会让他离个人风格越来越远。
如果说《爸妈不在家》的美学问题能被个体、文化经验导致的共情所掩盖,那么《热带雨》很明显出现了感官上的分叉。围绕这段禁忌的师生恋情,一旦将故事导向道德维度,那么感知上的差异就会导致观众审视其美学问题。
但美学并不等同于技巧,不等同于场面调度(虽然后者也确实是前者的一部分),陈哲艺并没有什么个人的风格,大家感受到的仅仅只有一种源于视觉和情绪的优美感,要么来自光影,要么来自人物活动,要么来自场景。
但《热带雨》能带给观众震撼吗?当然能,但这种震撼只是议题性的,而非审美上的。
最典型的就是杨雁雁扮演的林淑玲去打催产针,这是一种身体、性别、伦理上的痛苦,而进一步的震撼就是将一箩筐的灾难都降落到这位生不出孩子的女性身上。
因为欠缺诗性和风格,美学与议题无从统合,《热带雨》就成为了议题先行的知音体,而无法成为一种新现实主义。
林淑玲在日常中突然的哭泣,很容易想起德西卡《风烛泪》中女仆的哭泣,但它们全然不在一种美学脉络当中。差别在于,陈哲艺塑造的“声光情境”并非后者所谓的“纯声光情境”,没有做到将其纯粹化、现实化、极端化。
陈哲艺的情境,始终包裹着一层精致的糖衣,你可以说这是心思细腻、内心柔软,向往那种大团圆的道德自洽——他是传统中的孝子,心绪上的暖男。
这类性格单纯、情感细腻的导演,通常会有一种幻觉,就是将可植入的、可量化的意象/符号当成了美学本身。
将自己的雨视为安哲罗普洛斯式的雾,这种误解让他耽于填充各种能够对应雨的符号:多汁的榴莲、红色的鼻血、医院的催产针、湿漉漉的国旗。
同时,他也会将“抄作业”视为某种美学的延伸,将胡金铨武侠片、杨德昌的铜管乐队以及蔡明亮的小康(或者特吕弗的安托万)成长史都抄到自己的作品中来。
就这种先天不足,专注自怜的“作者导演”来说,陈哲艺与同样80后且获得过金马奖剧情片的张大磊有某种共性。
概括一下,就是技术出众,但没有艺术感,也欠缺类型天赋,骨子里是过于强烈的文艺青年;他们都是读过专业留过学的学院派,但从未跳出过学生作业的境界,这让其作品的风格不过是将行活往精细里做。
因为年少成名,登顶重要奖项,他们被赋予作者之名,但没什么作者性,他们已经很难接受一种工匠精神,这一点他们不如踏踏实实的李睿珺。
同时,他们将目光和未来押注在各大影展,但从现实来看又有点不够变通,这一点则不如头脑灵活的魏书钧。
艺术感从何而来,有人说是土壤。新加坡作为现代城市国家和弹丸之地,似乎并不具备生产阿彼察邦、拉夫·迪亚兹、曼多萨这类风格派作者的可能性。
但这也很难自圆其说,新加坡既然拥有何子彦这样贯通南洋历史的一流艺术家,又谈何产生不了风格化的艺术家?
如果说,《热带雨》的下坡验证了陈哲艺目前的上限以及他本质上的“体虚”,那么从《热带雨》到《燃冬》的下行,是否更进一步指明了未来的走向?
《热带雨》的不足仅仅是暴露了陈哲艺美学系统和作者性的贫乏,他的符号植入最终充当了一种议题填充性的权宜之计,但尚还有新加坡地域的陌生感以及他实际生活经验的些许支撑。
但《燃冬》的问题就显然不再是粉黛遮瑕乃至妆太浓的问题,而是现实被全然架空、经验维度被全然抛弃,脸不再是一张脸,而是一张拿来反复油漆的面具。
陈哲艺之前吃了时间成本的亏,决意速战速决,他的方式是挑一个城市,写一封给90后的情书。
但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的拍摄地是用小红书刷出来的,这番“与时俱进”,证明他的电影和小红书具备某种默契——小红书主打精致,而且是当代最重要的攻略利器,如果将陈哲艺做电影的精致化比较一下,最近接他方向思路的就是小红书的博主们。
陈哲艺做电影过程是满满攻略,已经是先行的小红书思维。这并非贬义,毕竟这也是精益求精,但问题是一旦思路被限定,艺术自律的可能性就魂飞魄散。
陈哲艺的技术,在不断的攻略中也会为观众所熟知,细心的观众在看到《燃冬》的时候,已然八九不离十能猜出他下个分镜的画面,证明这种A+技艺也不过是当代行活的细密化,并且会贬值。
《燃冬》和《热带雨》一样在标题植入了相应的意像,但是更加饱和激烈,证明它的堆砌物要比《热带雨》多出至少一倍。
从延吉到长白山的距离,比环绕新加坡一圈的距离更长,陈哲艺塞入了过多的符号,成为了一种强制性的情绪导航机制,会让观众“感觉”这是对的,然而一旦从这种迷惑效果中醒来,就会发现故事的发展和人物的情感过渡都完全莫名其妙。
《燃冬》最接近的文本,是张律的《漫长的告白》,这也是一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三人行故事。
不可置否的是《燃冬》仍然从《祖与占》《法外之徒》和《梦想家》这些经典中抄了作业,但和这些存在主义的作品相比,《燃冬》显然是一个堪称空虚的架空式作品,它甚至称不上“虚无”,毕竟虚无也是艺术的某种存在或呈递手段,需要强烈的反讽和幽默,陈哲艺却无一具备。
《燃冬》只能是空虚,一如《漫长的告白》中柳川的空虚,这种空虚最后成为冰刀鞋这种刻意隐藏的玫瑰花蕾。
但影片本身的最形象写照,则是身为主角的刘昊然,他是一位非常秀气但又极度空虚的演员,但他最无法演绎的,却是虚无。
屈楚萧多少能够驾驭这种虚无,周冬雨介于尚可尚不可之间,刘昊然则是全然无能,这导致人物角色之间存在着一种深度的割裂。
他们在书店、夜店的游戏中重复着某种相对幼稚的举动——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对照一下那些作业的原本《祖与占》《法外之徒》和《梦想家》中设计了怎样的举动。
《燃冬》的继续下行,是陈哲艺下坡路的第二阶段,它证明的是陈哲艺如何在放弃经验问题的基础上建立时尚空中楼阁的——如果说之前还与艺术有点关系,如今也面临着告别艺术的危险。
《燃冬》在本质上是用暧昧湮没一切的伪艺术片,它的骨子里是精致宣传片的短平快,即便抖音用户并不买他的帐。
这番持续的下坡,或许会让陈哲艺进入一个难解的困境——是继续做先天不足的作者导演,还是突破壁障重塑自我,这必须由他在危急关头做出关键的选择。
【虹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