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肚子学问的强尼,带着他堪称强大的理论体系和精神气场从曼彻斯特来到伦敦找前女友。前女友的室友苏菲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他,前女友则对他依然如故的疯癫深感失望。他用满足苏菲迎合苏菲占有苏菲来对抗前女友的冷漠。其实他给曼彻斯特的告别礼,也是强暴一个女人,然后偷走一部车。他的性暴力和精神暴力彻底征服了苏菲,她的空虚正张着血盆大口。苏菲的迷恋,前女友的冷漠和失望,令他从里到外跌跌撞撞,索性一走了之。 街头永远不乏流浪汉,城市永远不乏孤独者,鲜有人注意他们罢了。强尼例外,他轻易走进一个又一个他人的空间——现实的,心理的:女友走失的流浪汉,寂寞的守夜人,年老色衰孤独的老女人,刻板保守的餐厅女服务员……他不加选择地对任何一位有机会说上话的人滔滔不绝,宣讲末世论、虚无论、毁灭论……完全对牛弹琴的,比如流浪汉,倒也简单,直接脏话喝令他住嘴;有点想法,也读点书、思考点人生的,比如守夜人,那简直完蛋了。循常规之轨的人生思考,正常的主流的,在强尼庞杂的学问、随心所欲对各种跨领域知识的剪接和口若悬河的辩才面前溃不成军。守夜人原本高高在上,有温暖的室内,有灯光,有安全,有书,有驾轻就熟的工作,有食物,有马路对面夜夜临窗起舞的女人,可在强尼强大的精神气场下委顿颓丧下去。最后赖以挽回一点颜面的,是可口的食物,“我就知道是你自己做的。”强尼却不肯放过一丝嘲笑的机会。撩起守夜人无限情欲的临窗舞蹈的女人,却是如此苍老困顿的一个酒鬼,她骚首弄姿求强尼给她性,他拒绝了,理由是“你看上去像我妈”,离开时却偷走了她的书。强尼总是在读书。如果我在街头见到一个读书的流浪汉,也会立马心生好感。所以像餐厅女服务员那样谨严刻板的女孩子,会让强尼一路相跟到家,让他洗澡,给他煮豆,为他斟酒。大概是被他的礼貌、幽默和真诚打动,也可能是缘自平素乏人问津的寂寞,又突然翻脸,不容分说地赶他走——是被冒犯后的自我捍卫?强尼不明白,我更不明白的是竟有那么多不设防的人轻易地向陌生人敞开精神的、现实的空间。所以,当一对男女在看似存在某种可能时却戛然而止,会有遗憾,更多替她庆幸。因为,又能怎么样呢?无非一场性事,然后分道扬镳。当强尼轻易登上深夜街头贴海报人的车时,我简直对他心生敬仰之情了。但很快,他一如既往的咄咄逼人和滔滔不绝换来一通老拳。这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现实嘛!那个强尼嘴里必将毁灭的世界。祸不单行,深夜街头以暴力为目的一群年轻人再送他一顿暴揍。 带着满身伤,不出所料——这是我唯一猜到的地方——他回到了前女友那,苏菲那。那里又多了一个休假归来的护士。几个女人悉心照料,强尼元气初复。苏菲依然狂热地爱着他,前女友也深情许以回家的感召,但他瘸着腿又走了,临走不忘偷走另一个男人留下的“嫖资”。思想家也要生存。 苏菲也走了。她的世界在遭遇了强尼,遭遇了变态男的侵犯后,再也难以为继了。她缺少的,其实是强尼前女友身上那种现实的根基。 不得不承认强尼的文化外衣极具魅力,一个有文化的流浪者酷似思想家。强尼唯一没有在老女人面前掉书袋,反倒谦虚地对她说他不大读书。在这个强烈性饥渴却全无性吸引力的女人面前,强尼倒是发现了自己没读过的书,偷走,如饥似渴地读。 迈克•李生生将世界撕裂,将人们目光鲜有投放的一面拿出来晾晒。城市有日就有夜,人有循规蹈矩就有叛逆叛离,有所谓的正常就有所谓的不正常。芸芸众生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也有人反着来——不是上夜班,或者日夜早无界线,行走叨咕观察渗透侵犯逃离思索……从他们眼里望出去,怕是满坑满谷的行尸走肉、可怜虫。他们高高在上,俯瞰众生,悲悯愤怒仇恨,愤世妒俗是必须的。他们以问苍天、问大地、问内心、问世界为已任。他们可能根本就是一些个灵魂多多少少有些出窍的家伙,脱世的程度可能正好取决于出窍的灵魂与躯体的距离。 有时真的会想——特别是下班后在某个路口等红绿灯,灯一跳转,人乌央央而来,木然焦灼疲惫沉重者居多——人的神经究竟有多强?可以被不住地揉搓折叠碾压消磨污损?会不会有谁突然一脚跨过了承受的极限,狂甩一通头,或者仰天一声长啸,或者且歌且舞,且笑且哭,或者撒开脚丫子飞奔而去,然后世界在他/她那里就改变了模样,即使达不到乾坤扭转,至少可以抖掉浑身重负?但强尼,我相信他不是被这个疯狂的世界逼疯的一个原本默守陈规的小人物,他颠狂的种子应该来自娘胎,带着无限的问题,陷溺于浩如烟海的书本,孤独夜行中不停不歇地思考,结出的形状怪异的坚果,是他对抗现实的武器和逃遁世俗的理由。物质流(现实流)早已不是他人生的意义——虽然他也需要,饿了也要吃,脏了也想泡个热水澡,寒冷的夜里也想窝在壁炉前的沙发里——他的灵魂貌似已经半游离于躯体之外,躯体只不过是应和着灵魂的步履在“思想”之河里浮浮沉沉。嘴是他灵魂的发声器、布道者的喇叭。说得太快太密太乱太急,难免会呛几口水,一阵猛咳,涕泪横流。他的身体还会再受伤,现实就是如此残酷,而他除了对女人的性侵犯,似乎不具有精神暴力之外的其他暴力因子,肉体的痛,会短暂强化肉体的存在感。他还会再回到前女友那。她可能还会收容他、慰藉他,类乎她在某个柔弱的片刻给他寄一张明信片那样的情结;也可能已经幡然醒悟,有了自己的生活。屋里可能会有新的女房客。强尼说不定又会以他耀眼的灵魂之光迷住她,性暴力挟裹在精神暴力里呼啸而下。他可能会征服她,像征服苏菲;也可能会激怒她,她会报警,像离开曼彻斯特那夜那个女人。然后他再逃走就是,反正流浪是思想者的行为艺术。 另一个怪胎似的男人,我选择对他视而不见,他身上几无人的气息。他要么是个系统出了故障的机器人,要么是从某个生物实验室逃出来的,强尼说过的那种“奴役性物种”,雄性的。 演员选角非常棒,表演也都无可挑剔。大卫•休里斯凭强尼一角获戛纳影帝,实在名至实归。音乐也好,烘托渲染的责任履行得极好。镜头也好。单调灰暗的色彩中,强尼依墙而立,静止的,行人纷纭。冷静的灵魂旁观众生喧哗的镜头语言极具意味;强尼行走,高大的身姿几与建筑比肩,但又能怎样呢?他诠释不了这个世界。他最需面对的恐怕还是生存问题,这个糟糕的世界就是如此现实。 (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