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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上的布谷鸟 Кукушка(2002)

战场上的布谷鸟 Кукушка(2002)

又名: 布谷鸟 / 春天的杜鹃 / The Cuckoo / Kukushka

导演: 亚历山大·罗戈日金

编剧: 亚历山大·罗戈日金

主演: 安妮-克里斯蒂娜·尤索 威勒·哈派塞罗 维克托·贝奇科夫 Mikhail Korobochkin Aleksei Kashnikov Denis Aksenov Aleksei Panzheyev Aleksandr Kuykka Vladimir Matveyev

类型: 剧情 喜剧 战争

制片国家/地区: 俄罗斯

上映日期: 2002-09-12(俄罗斯)

片长: 99分钟 IMDb: tt0308476 豆瓣评分:8.2 下载地址:迅雷下载

简介:

    1944年的秋天,芬兰士兵维伊克和苏军少尉伊万在身处绝境之时,被神秘女人安娜从死亡线上救回,并带回自己所居住的如世外桃源般的住所。三人虽然语言不通,却很享受这样宁静的生活。停战的消息传来,三人生活无法再继续下去,面对心中涌现的感情,维伊克和伊万再一次站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前。

演员:



影评:

  1.     这个小故事开始的时候二战正要结束,德国军队已经开始军心涣散,苏联军队也开始出现内部瓦解的征兆。一个德国逃兵被一支纳粹小分队钉在了北欧森林里的一块岩石上——他的右脚脚踝上拴着铁链,铁链的一端连着铆钉,而铆钉被砸进了坚硬的岩石。这个孤独的战士当时面临的窘境有点像希腊神话中被俘的普罗米修斯(这似乎象征着德国被钉在了人类的耻辱柱上,但俄国导演对历史和德国的态度不会如此松动,这个士兵是个芬兰籍的大学生,他并不代表纯粹的德国,他只是一个厌倦战争,渴望自由的普通逃兵)。

        苏联军人伊万是个受排挤的下级军官,在被压赴后方的路上,他乘坐的吉普车被德军飞机击中,负责押送他的军人被炸死,他也受了重伤。独自居住在森林里的拉普兰(应该是一个类似鄂伦春人的游牧民族)女子安妮发现了他,把他拖回木屋救治。而这时,那个德国士兵在利用火和水挣脱了岩石之后,也来到了安妮的木屋。于是,在这三个语言不通,性格迥异的男女之间发生了一段有趣而奇异的故事……
     
      这显然又是一则反思战争的寓言,三个人代表了三个立场,战争中的敌对双方和一个与世隔绝的局外人。其中最关键的人物是拉普兰女人安妮,也就是“布谷鸟”。与其说她是这场战争的旁观者,不如说她根本就无视战争的存在,她的丈夫四年前参战离开了她,她独自住在偏僻的森林里,陪伴她的只有一条狗,三只驯鹿,简陋的小木屋,大森林和一面湖。战争的是非在她眼里没有任何意义,她靠本能和巫术生存,拥有人类最初的朴素世界观。她既慷慨大度地救死扶伤,也毫不顾忌地及时行乐,当受到恩泽的男人们要离她而去时也决不阻拦。她就像森林的看护者,一个大自然的游牧人。相比之下,两个军人反而有些微不足道:德国兵无奈下参战,一心想回到的就是战前的大学生活,而苏联军官则被毒害得更深,是一个满身阶级斗争细胞的标准苏联老革命。两个人离开“布谷鸟”的大森林(纯朴自然)时,脱掉了标志各自军人身份的制服,换上的是身份模糊的兽皮,看起来像是完成了某种洗礼仪式。
        这个故事最突出的立意,是摆脱了一般意义上对战争双方做出的是非判断,也不仅仅是廉价地表现战场上的人性主题,它渴望跳出以往战争片一贯的反战窠臼,而以纯自然主义地描绘化解恩怨,同时也并未干预观众对其后故事的想象——两个军人后来发生了什么,影片没有作任何交待。技巧上,影片手法纯熟而简约,镜头精确而朴实,其中又不乏妙趣横生的黑色幽默,是很值得一看的俄罗斯电影。
      
  2. 辽阔无人的高山荒原里,战争的硝烟还没有散去,一个芬兰狙击手威克、一个俄罗斯军官伊万、一个少数民族女人安妮意外相遇了。语言上的不通、立场上的对立似乎成为了一道交流的屏障,但总有一些东西是抹不去的。这就是俄罗斯电影《战场上的布谷鸟》,一段传奇,一个寓言。
    一 那么远 这么近
    当威克被镣铐锁在山间,只能通过狙击枪口往外张望的时候,世界都浓缩在那小小空间之内。他看见伊万乘车而过,看见他的汽车在轰炸中损毁,看见安妮默默埋葬尸体,看见她把他拖走,可威克并不曾知道他们的命运会有怎样的交集。他们在他的眼里,不过就是狙击窗口那端一个微小的人像,仅仅可以用来证明他还未被世界所抛弃。狙击窗给人以狭小辽远之感,象征着此刻的三个人之间真实存在的距离,看起来是那样遥不可及。
    但当威克终于挣脱束缚的时候,这份距离在陡然间被拉近了。为了取掉脚上的镣铐得到真正的自由,他走进安妮的小屋。原本远在狙击窗口那端的影象刹那间真实起来,变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早先看与被看的关系,一下子改变为同甘共苦的依托。狙击窗口给人的窒息感在空旷的空间中被消融淡化,一种亲密感随之诞生。
    之后,狙击窗口的运用在影片中仍然出现多次,带来的却不尽是距离,而是带有感情的注视。近与远,看与被看,这样的对立在时间的推移里渐渐模糊,这可以说是导演的独具匠心。
    二 对不起 你说什么
    威克说芬兰语,伊万说俄罗斯语,安妮说萨阿米语,三个人都用着完全不同的语言进行着交流,这是本片最大的冲突所在。最常见的一幕是,一个人滔滔不绝,另一个人却是依着自己的理解在错误地回应,看着字幕的我们也许会觉得这样的情景很有些喜剧效果。而这却是,导演在本片中设置的一大包袱。
    我们常说,语言是沟通的必备武器,但当看完此片,你却可以感受到语言此时的苍白无力。甚至在很多时候,语言对他们之间的交流起不到任何作用,反倒是眼神、动作或者微笑能让彼此了解对方的意思。这不禁让我想起了《空房子》,同样淡化了语言在交往中的作用,却挖掘到了更深层次的内心。
    不同的语言,同样的人,同一片天空下,同样的生活。这样的寓意在影片里显得异常鲜明,但这远远并非电影的全部。
    三 我们都不属于这里
    二战时,芬兰是德军盟友,俄罗斯则属于坚定的反法西斯阵营。这样的身份让威克和伊万在初次见面的一刻就站在了对立的地位上。当然,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两个狂热的战争分子:威克是一名尚未毕业的大学生,他憎恨军旅生活,因此才会被战友以违反纪律的罪名用镣铐钉在石头上以示惩罚。而伊万更是一个带有文学气质的军人,他热爱诗歌,把叶塞宁的照片带在身边以示鼓励,却不想会被同僚揭发继而受审。在战场上,他们都是不合格的军人,与自己应有的身份都存在或多或少的游离。
    这样的两个人却在战争即将结束时意外相遇了。两个都对自我身份有着别样认知的男人对对方的出现却有着不同反应。威克厌倦战争,只想早日归家,对伊万明显的敌意不以为然反复解释,希望与他成为朋友;伊万却从一开始就将威克视为该死的法西斯,对他百般提防,甚至对威克与安妮的亲密满心嫉妒,一直寻找着除掉他的机会。本来都对战争无甚好感的两人却不得不在远离战场的地方成为敌对的双方,这样的安排未免有些讽刺。
    这正是导演设置的又一个包袱。威克与伊万都是没有归属感的男人,在战场上,他们找不到生命的意义,在战场外,却必须回归到军人的身份。这样的矛盾使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都充满着各种不协调的因素,但又因此得到更多的戏剧冲突。而在这辽阔无人的高山荒原间,他们渴望归属的愿望却又萌发得愈加强烈,这都为影片的发展提供了依据。
    四 所有的士兵都是未成长的孩子
    影片的主人公是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表面上看,两个男人应该处于强势地位,实际上,却是安妮在主持他们的生活,她在此扮演的实际上是一个母亲的角色。安妮帮伊万治伤,给他们缝补衣服,替他们做饭,甚至在威克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为他招魂,这一切都将她放在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地位上。
    有人说,所有的士兵都是孩子,战场是他们成长的地方。可对于威克和伊万这两个不称职的士兵而言,安妮却负担起了母亲的一切。如果没有她的出现,威克与伊万永远无法经历这样一次生命的回归。因此,当影片的结尾出现两个金发孩童,安妮用平静的语调给他们讲述威克和伊万的故事,在一片姹紫嫣红间,你会突然感觉世界多了一些温暖。而当安妮对孩子们说到“你们和你们的父亲有着相同的名字——威克和伊万”时,我惊讶地发现这才是导演给出的最隐蔽的一个包袱。生命在这里成为一个轮回,安妮成为了威克与伊万真正的母亲。
    五 一点魔幻
    电影本来就是基于一个带有一些奇幻色彩的故事,而导演似乎还嫌不够,在影片快结束的时候更是安排一场异常魔幻的情节。威克被伊万意外打伤,危在旦夕,而安妮此时用传统方式招魂,期冀威克能够安然归来。我们看到,一边是在火光照映下,安妮在昏迷的威克身旁用费力地用萨阿米语喊着“我要把你的根拖出来”,“跟着狗叫回来吧”;一边则是威克的灵魂在黑暗的山谷间游荡,在死神的召唤和安妮的声音中游移不定,不知最终该往哪个方向去。
    这是电影里最为阴森昏暗的镜头。威克的灵魂甚至在死神的带领下越来越偏离生命的方向,但是隐隐约约传来的安妮的声音却让他终于甩开了死神的双手,大步向生存的彼岸奔去。这不但是威克的重生,也是伊万的重生,他终于可以抛弃从前的狭隘正视生命的意义。导演运用这样的一个段落,不仅完成了对威克与伊万的洗礼,更是强化了母亲这一角色在他们生命中的重要作用。
    六 离开与归去
    电影的结局是威克和伊万最终都离开了安妮,回到了各自的家乡。临行前,他们对安妮说谢谢,却被安妮催促着离开。画外音里,安妮平静地说到:我知道他们不属于这里,他们要回到妈妈身边去,所以我给他们缝了厚厚的衣服,准备了吃的,他们在那个山头分手。
    在电影中始终穿着军装的两个男人终于卸下那身沉重的皮囊,套上了最原始的兽皮,在冰天雪地里向从前种种说了再见。他们离开安妮,离开对方,迈着坚定的脚步离去。原本没有归属感的两个男人在历经艰辛之后终于找到落脚点。在脱去军服的同时,他们彻底地从一种特定的身份过渡到了一个普通的人,这就是电影最终要表达的主题——回归。
    七 听布谷鸟说话
    片名直译过来就是《布谷鸟》,这在电影里有两重含义:二战时,俄罗斯常常把芬兰狙击手称呼为“布谷鸟”;同时,安妮的名字在萨阿米语中的意思也是“布谷鸟”。
    影片是在安妮的陈述中结尾的,其实整个电影都是安妮给两个儿子讲的一个故事,我们一直在听这只布谷鸟说话,说她自己的故事。然后,就看见,本来了无色彩的山间开出了点点缤纷,这是家的颜色。
  3. 《布谷鸟》电影剧本

    文/[俄罗斯]亚·罗果日金
    编译/黎煜、伊晨

    1944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战已近尾声,苏联同处于敌对方的芬兰签署了停战协定,芬兰退出了战争。但是,在偏远的苏芬边境交战的苏德双方军队,还不了解这一情况。当然纳粹德国对于自己的盟友一向是不信任的。一段离奇而又平凡的故事就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特殊的地方发生了。(注1)
    苏芬边境,双方经常进行拉锯战的一座木桥附近,有一个灌木丛生的小山包。一条公路经过山下蜿蜒伸向木桥那边的远方。一名德军中尉带领着手下的三名狙击手和两名芬兰士兵在这里执行任务。山坡上,一名德军狙击手通过轻机枪的瞄准镜俯视山下路旁的一处目标。目标就是放在一块石头上的那个空罐头,而那块石头又距耸立在木桥边的路牌很近。一名德军狙击手站在石头旁边。山上的狙击手一枪打飞了石头上的空罐头。山下的那个举起双手欢呼,然后向山包跑去。
    与此同时,山上的另一名狙击手用德语对那个年轻的芬兰士兵说:“换衣服!”
    这名芬兰士兵的名字叫维果,很年轻,约20岁左右,一脸的憨厚。他顺从地脱下芬兰军装,穿上了一身纳粹军服。
    这时,德军中尉命令年长的芬兰工兵在山头上往最高处的一块光秃秃的岩石中钉一根长长的钢钎。那芬兰工兵轮起铁锤,一下又一下地锤了好一阵,才把那根钢钎全部砸进岩石里去。我们看见那根钢钎上连着一截长约3米多的粗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却挂着一副脚镣。
    “钉好了。”芬兰工兵对中尉说。
    “过去,列兵。”中尉命令维果。
    维果走上山头,坐在了那块岩石上。他把脚镣套到自己的两只脚腕上,又从岩缝里摘下一朵雏菊,闻了闻。
    年长的芬兰工兵将铁锤递给维果。维果把它放到脚镣的接口下垫好,那工兵将脚镣钉死。
    “这是你选的地方?”维果问工兵。
    “是我选的,不喜欢吗?”那工兵反问道。
    “他说什么?”正在检查维果的背囊的德国狙击手问。
    “他说,在神枪手看来,这个位置不错。”另一狙击手回答。
    “眼镜留这儿吗?”前一个狙击手举起一副眼镜问。
    “留下吧。”后一个回答。
    我们看到在维果身边的地上摊放着一件军大衣,那上面放着几颗子弹,几个食品罐头,一支冲锋枪、一桶水、一只水杯、一只扳子、一把军用小刀……那副眼镜也被扔到了这堆物品中。
    那德军中尉也凑了过来,对维果说:“我们消失之前,你坐那儿别动。如果你想拿武器,他们就会开枪。”
    “我从不在人身后开枪。”维果平静地说。
    “每个人都这么说,但是上个星期胖尤希就在这儿吃了枪子儿。”一名德军狙击手反驳道。
    除了坐在岩石上的维果,那五个人迅速扛起自己的武器和行囊,面朝维果倒退着下了山包。那个德军中尉最后一个离开,还举起紧握的拳头向维果喊道:
    “祝你顺利!列兵,再见!”
    维果往枪里装好子弹,举起来,从瞄准镜里观望,那五个人早已窜进了山下路边的小树林里。
    “见鬼。”他骂了一句,开始解救自己。
    他用枪口抵住铁链上的一环,尽量把双脚分开,让铁链绷直,“砰!”他扣动了扳机。然而那粗重的铁链只被子弹崩出了一个小白点儿,根本没有断开。
    维果起身攀折岩石周围的树枝,将树枝堆在钢钎周围的岩石上。他拿起身边的眼镜,用军用小刀卸下镜片,再用树胶将两个镜片的边缘粘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凸透镜。他将透镜对着太阳用聚焦的办法点燃了树枝,让燃烧的树枝把岩石和钢钎烤热。他拎起水桶往水杯里倒满水,猛地浇在烧完了的树枝余烬上,希望能用这种突然冷却的办法使岩石裂开。但是,当他用扳子扒开烫手的灰烬时,看见岩石只爆裂开了几小片。他用扳子挑起一截铁链用力拉了一下,那铁链下的钢钎纹丝不动,仍然深深地盯在岩石里。
    这时,空中出现了两架苏联歼击机,它们轰鸣着,绕着山包、木桥和公路盘旋。维果慌忙隐蔽……还好,两架飞机什么也没发现,盘旋了一阵飞走了。
    维果见苏联飞机飞走了,立即起身继续攀折树枝、引火、浇水、冷却的自救工作,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公路上行进着一队队苏联军人。一辆敞篷吉普车停在路边,车上有三个人:司机、年轻的少尉和稍稍年长的中尉卡尔杜佐夫。
    一位苏军上士指着小山包那边,对司机说:“沿着山岗继续向前,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前面是什么呢?”司机问。
    “有一座桥,已经被炸坏了,烧焦了……附近还有一处浅滩。”那上士说。
    与此同时,一位苏军少校倚在吉普车旁,正和后座上的卡尔杜佐夫中尉谈话。只听见他对卡尔杜佐夫说:
    “你是个诚实的军官,是个好人。我相信你是清白无辜的。”
    “别聊天了!”坐在前排负责押送卡尔杜佐夫的少尉一边对着残破的小镜子不停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和两撇小胡子,一边制止少校。
    这时,司机已经打听清楚了前面的路况;那上士向少尉报告说:
    “少尉同志,该走了。”
    “出发。”少尉收起镜子,命令道。
    吉普车开动了,上士在后面喊着:“一路顺风。”

    公路上弹坑累累,吉普车一路颠簸着,好几次险些把车上的人甩出去。
    “小心点儿!”少尉对司机说。
    “你看,这路多糟糕啊!”司机抱怨着。
    恰在此时,车轮陷进了一个弹坑里,汽车熄火了。
    少尉招呼路边迎面走过的一群年轻士兵:“斯拉夫人,快点儿帮忙推一把!”几个士兵过来帮忙推车。
    “叔叔,我认得你。你在我们那儿的靶场工作过。”一个小兵一边推车,一边抬着头对车上的卡尔杜佐夫说。
    “哪个靶场?”卡尔杜佐夫问。
    “小市场旁边那个。”
    “哪个市场?”
    “我们那边的,别热茨克的市场。”
    “不对。”
    “特别像,只不过那时候你有胡子。”
    “不许跟罪犯说话!”少尉发话了。
    “就是你!”小兵不依不饶,扔下一句话跑远了。
    “谢谢你!小孩!”卡尔杜佐夫朝着小兵的后背说。
    吉普车又继续前进。

    维果仍然在点火、往烧热的石头上浇冷水、让岩石一点儿一点儿地裂开,同时抓紧时间吃罐头里的食品,喝点儿水。突然他听见了汽车的声音,忙取来冲锋枪。通过瞄准镜,他看到了公路上开过来的敞篷吉普车和车上的卡尔杜佐夫。汽车停在了桥头。桥被烧焦了,毁了。汽车过不去了。
    “还远吗?”少尉焦急地问。
    “鬼知道。还远吗,中尉?”司机说。
    “不知道,我没走过这条路。少尉同志,可以离开一会儿吗?”卡尔杜佐夫边说,边下了车。
    两架歼击机突然飞来,冲向吉普车。巨大的轰鸣声使少尉惊恐地抱着头就地趴下。
    卡尔杜佐夫高傲地站在吉普车旁,微笑着说:“少尉同志,这是我们的飞机。”
    那少尉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掏出小镜子和梳子,一边梳着头,一边说:“我自己长着眼睛。”
    “少尉同志,可以去方便一下吗?”卡尔杜佐夫问。
    “去吧,可别想跑,不然我就开枪了。”
    “少尉同志,你那儿能找到一点儿纸吗?”
    “只有你的日记,但是不能给你。那上面记了一些东西,牵扯到你跟你的朋友反苏维埃的通信。如果是我的话,不需要法庭,不需要逮捕,就把你枪毙……”
    卡尔杜佐夫已经跑到小树林里去方便了。那少尉仍对着镜子一边梳头,一边恶狠狠地唠叨着。
    突然两架歼击机又飞了回来,投下了炸弹,汽车被掀翻在路边,周围燃起一片火海。
    这一切,山上的维果通过瞄准镜都看得一清二楚。飞机飞走后,卡尔杜佐夫一瘸一拐地钻出小树林。他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吉普车被炸翻了,烧坏了;少尉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眼瞪着天空,已经咽了气;司机在河滩上被炸得血肉横飞。卡尔杜佐夫脱下少尉的靴子,扛在肩头,艰难地向树林走去。

    山上,维果的枪始终瞄准着卡尔杜佐夫,但他没有开枪。看着卡尔杜佐夫离开了,维果仍然攀折树枝、烧火、浇水,让岩石一小块一小块地裂开。他周围的树枝已经都烧光了,铁链又制约了他的行动,他不得不趴在地上伸长手臂去够远处的树枝。尽管一次又一次地努力也没能使他拔出钢钎,然而他并不气馁。看了看即将落山的太阳,他坐下来,吃了一些东西。然后,继续解救自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维果感到一阵阵寒意。他站起来,穿上军大衣,将它裹紧,遥望着远方。

    萨阿米(注2)女人安尼提着水桶来到树林边上的浅滩。她蹲下来,捧起水想喝,似乎闻到这水有怪味儿,便抬头四处张望着。她发现水中有一个公文袋,急忙拾起,用衣袖擦干,抱着往回走。她沿着浅滩,绕过小树林,回到了自家的窝棚里。坐在火塘旁边,她一边烧饭,一边想着桥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匆匆吃了点儿东西后,穿上皮靴,她又回到了桥边的公路上。她先看到桥头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吉普车,又看到死去的少尉。她走过去将少尉的眼睛合上,然后把他拖进小树林。在浅滩和公路上,她收集散落在四处的司机的碎尸,最后把倒在树林边的卡尔杜佐夫也拖入林中,准备把他们一起掩埋。
    当她往卡尔杜佐夫身上撒土时,卡尔杜佐夫似乎是被泥土呛着了,咳了起来。原来他没有死,只是受了伤昏过去了。那女人便把他拖回自己的住处。这一切同样进入了维果瞄准镜的视野里。
    安尼安置好卡尔杜佐夫,拿着家什来到鹿圈,先挤了一些鹿奶,然后一边抚摸着鹿的脖颈,一边用萨阿米语低声地安慰着:“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只取一点儿你的力量,是病人需要,别怕……”说着,在鹿的脖颈处划了一刀,用小瓶接了一些流出来的鹿血,随即用药草把鹿的伤口捂住。
    安尼回到窝棚里,煮好鹿奶,掺进鹿血。看到卡尔杜佐夫仍然昏睡着,她就拿来自制的药膏往他胸部的伤口上涂抹。忽然卡尔杜佐夫恢复了知觉,喃喃自语道:“我在哪儿?”见他醒了,安尼赶忙捧上掺了鹿血的奶,用萨阿米语对他说:“这对男人有好处,可以让你恢复……”卡尔杜佐夫坐了起来:“我要……”尽管他说的是俄语,安尼也立刻领会了。她让他躺下,又拿起尿壶塞进被子为他接尿,还扭头不去看他,同时用萨阿米语安慰说:“别害羞,你正在康复,好好养伤吧。”然后把尿壶送出窝棚,回来后看着他喝完鹿奶。

    寒气逼人的夜里,山上的维果依然不停地努力,要拔出钢钎,解救自己。直到天快亮的时候,罐头吃完了,水桶里的水也用完了,近处的树枝也烧完了。虽然岩石一层层地裂开,但是钢钎仍然很牢固。失望的维果四下里看看,终于想出了办法。他退出枪膛里的子弹,拔出弹头,将火药倒在钢钎的周围点燃后,他迅速用大衣裹住头尽量远离炸点躲在岩石下。“砰!”的一声爆炸,钢钎总算松动了,但仍然拔不出来。维果看中山坡上的一块大石头,想用它来砸开脚下的岩石,但是脚镣上的铁链限制了他的行动。他就用冲锋枪上的皮带套住那块大石头,一点儿一点儿地拖近自己身边……
    维果举起大石头猛砸脚下的岩石,一下、两下……终于岩石被砸开了。他握住钢钎,猛地用力,钢钎总算拔出来了。但他也因用力过猛狠狠地摔倒在光秃秃的岩石上。气喘吁吁的维果甩掉钢钎,顾不得脚上还带着脚镣拖着铁链,兴奋地蹦了起来。“哼,中尉,你以为我没办法逃脱吗?我还要在你的坟头上撒尿呢!”他站在山头胜利地放声大喊。
    维果捡起铁链,拿着枪,向山下走去。远处浓云密布的天空显露出晨曦。

    岩石滩头,稀疏的林木,晨雾霭霭,四处一片寂静,偶尔听到几声鸟鸣。只有铁链清脆的叮当声划破了四周的静谧。脚镣倒不怎么妨碍维果的行走,他踏着长满苔藓的块块岩石向前走去,还不时警惕地四下里望望。当他走出路边的小树林时,眼前豁然开朗:远山脚下小树林中有一处萨阿米人的住所。窝棚、树屋、柴草垛、鹿圈、鱼塘错落有致地搭建在一湾平静的湖边。一条花狗在窝棚周围转来转去,一个萨阿米女人在那里忙着,似乎是一处远离战争的世外桃源。维果通过瞄准镜观察着安尼。他断定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便挎着枪提着铁链,向萨阿米女人的住所走去。

    安尼站在窝棚前,手里端着一只木碗,另一只手用勺子不停地在碗里搅动。她好奇地注视着走过来的维果。
    维果走上前用芬兰语大声说:“早上好!我得把铁链取下来。我需要铁匠。你明白吗?你会说芬兰话吗?我想把这个取下来。”
    安尼上下打量着维果,看到了他手中的铁链和脚上的铁镣,便用萨阿米语说:“你想把脚镣取下来。你是俘虏?”
    由于语言不通,他们并不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
    维果仍然用芬兰语说:“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你会说芬兰语吗?你是萨阿米人吗?我需要铁匠,明白吗?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呀?有男人吗?我得把铁链取下来。我不能这么走路。”
    女人顺手将木碗放到窝棚前的架子上,不慌不忙地仍用萨阿米语对他说:“你吼得太多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光叫唤就能把铁链取下来的。我看看,我丈夫还有一些工具。”说着转身拉开门要进去。维果见势也要跟着进去,安尼回身做手势制止他进窝棚。
    维果只好等在外面。他四下里看看,到处走走。窝棚边上一个木盆里浸泡着的衣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枪筒从盆里挑出了一顶钉有苏军帽徽的军帽。他想了想,将军帽扔回木盆,警觉地四面看看,匆匆向窝棚走去。他一把拉开窝棚的门,钻进那昏暗的窝棚,一边打量着,一边往里走。
    窝棚中央是一个火塘,边上睡着卡尔杜佐夫,萨阿米女人坐在一边磨咖啡。睡在被子里的卡尔杜佐夫一直盯着维果,安尼却头也不抬。
    维果用芬兰语说:“这是你丈夫?生病了?受伤了?”说着,就掀开了盖在卡尔杜佐夫身上的被子。
    安尼立刻扑过去担心地看了看维果,又给卡尔杜佐夫盖好被子,见维果没有进一步行动的意思,又坐回去继续磨咖啡了。
    卡尔杜佐夫看清了维果穿的是纳粹的制服,骂道:“德国鬼子?党卫军?”
    维果用芬兰语说:“俄罗斯人,我不是德国人。你以为我是诺尔德军团(注3)里的人?是这身制服让你误会了。他们强迫我换上这身制服,是因为怕我们被他们抓去。你们不喜欢德国人,尤其是这身军服?”
    卡尔杜佐夫说着德语:“举手投降,希特勒完蛋了!”
    维果听懂了,在卡尔杜佐夫身边坐下来,仍用芬兰语说:“这就是你会的德语呀?不错,别怕。对于我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我取下铁链就回家。”他抓起脚下的铁链给他看。
    安尼不时抬头看看他们两人,见他们只是说话没有动手,就平静地整整自己的帽子,继续磨咖啡。
    卡尔杜佐夫根本不懂维果在说些什么,他不屑地骂道:“布谷鸟(注4),操你妈。”
    维果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用芬兰语说着:“啊,你就是吉普车上的那个人……”边说边比划着开汽车、飞机俯冲、轰炸,同时嘴里还发出相应的“突!突!突!”声。他不解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俄国飞机还要朝你们开枪。”
    卡尔杜佐夫用俄语说:“开枪吧,小混蛋。我无所谓,反正是要把我关进铁窗里去的。”
    维果依然在用芬兰语比划着说:“我叫维果,你呢?你叫伊万吗?”
    卡尔杜佐夫认为他是德国人,不想理他,就用俄语骂道:“你滚开!”
    不懂俄语的维果以为他就叫“你滚开”呢。他指指卡尔杜佐夫用芬兰语说:“你滚开。”又指指自己:“维果。”然后指着安尼问道:“你呢?你叫什么?”
    安尼倒是明白他的意思,用萨阿米语回答说:“我叫安尼。告诉你我的真名可不好,心会被盗走的。”
    维果搞清楚了大家的名字,显然很高兴,指指安尼说:“安尼……”又指指卡尔杜佐夫,说“……‘你滚开’”,又指指自己:“……维果。很高兴认识你们。真遗憾,没什么可以庆贺一下咱们的初次见面。”接着他对卡尔杜佐夫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只管自己这么哇啦哇啦不停地说,是有点儿神经质。一个注定要死的人居然活了下来,可太不容易了。”
    卡尔杜佐夫居然用俄语回答说他明白。
    唠唠叨叨的维果终于看出别人并不欢迎他。但他还是用芬兰语说:“我觉得我在这儿不受欢迎。请原谅,打扰了你们的清静!我把铁链取下来就走。”
    看他举着手中的铁链,安尼用萨阿米语说:“走吧,我给你拿工具。”俩人先后走出了窝棚。
    这时卡尔杜佐夫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扫视了一下床铺旁边的锅盆碗盏,从中摸出了一把餐刀……

    安尼和维果来到院子里。安尼在柴草垛边找到了一个工具箱,指给维果看:“这是我丈夫的工具箱。”她虽然说的是萨阿米语,但是维果听懂了。他走上前去,翻检着工具箱里的东西,拿起一把小刀,用芬兰语问道:“你丈夫做刀吗?做拉普兰人的刀吗?我就有一把这样的好刀。”
    安尼这会儿想的可不是自己的丈夫。她上下打量着维果,温柔地用萨阿米语问道:“看来你是个挺机灵的小伙子,追求你的姑娘肯定不少。你就没相中一个?”
    维果只顾翻看那个工具箱,没有领会安尼的意思。这会儿,他找到了一把钢锉,就坐下来锉自己脚下的铁链。看到安尼仍然站在身边注视着自己,维果就用芬兰语安慰她:“别担心,取下脚镣我就走。”说完他就集中精力锉铁链子了。
    安尼注视着这个朴实勤劳的芬兰小伙子。因拚命用力,他的额角已经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安尼心中涌上一股渴望之情:“我已经四年没有丈夫了。昨天晚上我贴近那个俄罗斯人,尽管他像木头一样昏睡着,我身子下面仍然感到疼,而且还湿湿的……我现在还疼呢。”她向维果飞了个媚眼:“你身上的味道不错嘛。现在所有男人身上都有一股铁和死亡的味道。”
    她絮絮不止地唠叨着。维果尽管听不懂萨阿米语,但是也愿意向她诉说一下自己的感受:“这里蚊子太多了!我被锁在岩石上的时候,它们围着我咬。我觉得都快吃到我的骨头里了。现在皮肤还痒呢!你这儿有澡塘子吗?可以洗澡吗?”
    安尼又用手抚摸了一下维果的脸,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她用萨阿米语说着:“你的皮肤真白!这么白皮肤的女人我都没有见过……蚊子咬你了?那是因为你老洗澡……四年都没有男人来了。现在突然来了两个!看来神是知道了我的心思。”
    这时,卡尔杜佐夫赤裸着上身,下面裹了一条女人的裙子,握着餐刀的手藏在身后,从窝棚里开门出来。
    看到卡尔杜佐夫这个模样,安尼笑了起来:“他穿了我的裙子!”她用萨阿米语问道:“你为什么穿成这样?像个女人……”
    维果也跟着笑出了声。
    卡尔杜佐夫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握着餐刀的手仍然背在身后,一步一步逼近维果。当他走到维果跟前的时候,恶狠狠地用俄语说:“还龇牙笑呢,德国鬼子?你现在哭去吧!”说着,将刀猛地向维果刺去。
    维果机灵地向旁边一闪,餐刀刺进了维果倚在身后的木桩里。而卡尔杜佐夫则因用力过猛,扑倒在地上了。
    维果镇静地从木桩上拔下那把餐刀,拿在手中端详了一阵,平静地对卡尔杜佐夫说:“是把好刀,就是刀把短了点儿……‘你滚开’,我告诉你,对于我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不想打仗,也不想被打,你懂吗?”
    卡尔杜佐夫听不懂维果的话,但知道自己打不过维果。于是他坐在地上,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用俄语向维果命令道:“来吧,杀了我吧!”
    安尼果断地从维果手中拿过刀,用萨阿米语生气地对两个男人说:“这是我丈夫的刀。他不在家,这就是我的。我不希望你们互相残杀。我没有时间,也不愿意去埋葬你们俩……”她一边说,一边进窝棚去把刀收好。
    卡尔杜佐夫没有听懂安尼的话,也无法理解维果,他仍然坐在地上。尽管他不停地咳嗽,可还是那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命令维果过来结束自己的性命:“你还等什么?”
    “你以为我想打你呀,”维果虽然听不懂俄语,但是看得懂卡尔杜佐夫的神情。他依然诚恳地诉说着自己的心愿:“战争已经结束了,亲爱的!明白了吗?和平,战争结束了。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但是他的芬兰语、他的一腔诚恳没能打动对方。
    “开枪吧,混蛋!”卡尔杜佐夫不听他的解释,实际上是他并不愿意与维果沟通。
    维果提着枪走到卡尔杜佐夫面前,坐下来,脸对脸地问他:“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懂吗?”
    这句芬兰语卡尔杜佐夫听懂了。但是他立刻用俄语讥讽道:“我懂,你们是法西斯分子。托尔斯泰的房子,亚斯那亚·波里亚那(注5)的房子就是你烧的!”
    “我不是法西斯。我是芬兰人。”维果听出对方在骂自己是法西斯。他辩解道:“我在瑞典的大学里念书呢,战争就爆发了。我不想打仗。恶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恶魔》……”
    “叨叨什么呢?我听不懂。”卡尔杜佐夫仍然听不懂那个芬兰人的心声,他自言自语着。
    维果依然耐心地向他解释:“我告诉你,我已经厌倦战争了,告别了武器……”他边说边将手中的枪甩出去,另一只手又赶快接住,“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俄语怎么说我不知道,”他不知所措地挠挠头,“早知道我就学俄语了,对不起,‘你滚开’……”
    卡尔杜佐夫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嘟囔着:“真见鬼,真讨厌!”
    维果并不认为卡尔杜佐夫讨厌。他仍想用真心打动对方:“这儿多美呀。昨天我还是一个要死的人,你不知道——我被锁在岩石上,就像普罗米修斯一样。我是怎么拔出那只钉在岩石中的钢钎的,我可太清楚了。我相信,火有用……”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还用了别的办法——不光是眼镜片,比方说,从枪膛里退出的子弹,还有引燃干树枝……按说树枝是可以燃着的,只要做一个凸透镜……当然,你是不会明白的。我说什么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他又转到卡尔杜佐夫面前,继续剖示自己的诚意,“重要的是,我们都活着——你和我。我希望过一段时间人们会非常害怕地想起他们在战争中做过什么,也许他们想不起来了……人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常常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么说过……”
    维果终于看出,卡尔杜佐夫根本不接受他的诚意。他只好从他身边走开,回到柴草垛那边,去锉自己脚上的铁链子。他锉断了铁链子,又用扳手撬开了脚镣。这样他就彻底自由了。他抓起铁镣和铁链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看着这一切的安尼这时却说:“用这铁还可以做很多东西呢。”
    “高兴吧,法西斯?”坐在一边的卡尔杜佐夫讽刺维果说。
    “我从来都没被人看作是法西斯。我是个民主人士。”维果用芬兰语辩解着。
    “不管怎么说都是法西斯!”俄国军官信念坚定,不依不饶。
    “民主。”维果的信念同样坚定。
    “吃饭吧。”安尼发话了。
    维果听懂了安尼的话,向卡尔杜佐夫打着手势,比划说:“吃饭去。”
    卡尔杜佐夫站起来向窝棚走去,经过维果身旁时,对维果说:“害怕我从后边打你?要是我没被震伤的话,准能打败你。这是我第二次受伤,1942年冬天是第一次……”
    维果没有听懂卡尔杜佐夫的话。但是,对这个俄国人,他一直有所警惕。他俩一前一后走进了窝棚。

    安尼、维果、卡尔杜佐夫围坐在火塘旁边。维果很快就吃完了木碗中的东西。他问安尼:“还可以要一点儿吗?”
    安尼一直看着维果。她给他添了一点儿,还对他说:“你吃得可真多。要想多吃,就得多干活。”
    尽管维果听不懂萨阿米语,但是对于安尼给予自己的照顾很是感谢。
    卡尔杜佐夫也向安尼表示感谢。他还在猜测安尼对维果说的话,自己嘟囔着:“好吃吗?要咖啡吗?”
    此时,安尼真的把咖啡递过来了。
    卡尔杜佐夫说:“我不想喝咖啡。但还是得谢谢你。”说着,他接过咖啡,喝了一口。

    饭后,卡尔杜佐夫走到院子里散步。他一直穿着安尼的裙子,显得有些滑稽。他的军装安尼已经洗干净,搭在绳子上晾晒着。
    维果坐在院子里修理自己的眼镜。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卡尔杜佐夫走来走去。但是看到卡尔杜佐夫向自己走来的时候,他还是有些紧张。
    “傻瓜,”卡尔杜佐夫笑了,“抽烟吗?有烟吗?有烟吗?”他朝维果比划着。
    “要是有的话,我自己早就抽上了。”维果猜出了他的意思。
    安尼来到维果身边,指指他的军装,双手做出搓洗的样子:“脱下来,我洗洗。”
    维果顺从地脱下上衣。
    “这也脱了。”安尼又指指裤子,“你可太喜欢把自己裹在衣服里了!没关系,女人就喜欢你这样。”
    维果又脱下了军裤,然后继续修自己的眼镜。
    卡尔杜佐夫似乎看出了什么。他有些嫉妒:“德国鬼子你听着,她喜欢你。看得出来……”
    维果其实并不懂卡尔杜佐夫的话,但是他看出了俄国人的妒意,就善意地和他开起了玩笑:“你干吗老穿着女人的裙子呢?脱了吧!你看起来真滑稽……”
    “你滚开!”卡尔杜佐夫有些不好意思。
    “‘你滚开’,你跟所有的俄罗斯人一样,还挺害羞的。萨阿米人可不懂你们那一套。他们是很纯朴的……”维果还想开导卡尔杜佐夫。
    但是自知在女人问题上是失败者的卡尔杜佐夫嫌这个年轻人多话:“你也太叨叨了……尽听你说了,可什么也没听懂。”
    维果还没有看出对方已经厌烦了,仍然把卡尔杜佐夫当作倾诉的对象:“我看见她家的鱼并不多,鹿也没几只。她一个人过冬已经不容易了,再加上我们俩——两张闲嘴……我想,我们应该快点儿离开这儿。”说着,他的眼镜已经修好了。他戴上眼镜,“其实我的视力挺好的。只是因为上了大学,想显得庄重一些才戴的眼镜。我家里很穷,上学的钱来的也不容易。在瑞典他们看不起我,我是他们嘲笑的对象,所以我才戴眼镜,却从没想过这眼镜会救了我的命。”他笑了起来。然后回头看了看安尼家的草垛:“干草也准备得太少了,我不知道够不够那些鹿吃。鹿自己能够找到积雪下的吃食,应该把它们带到冬季牧场去……”
    “走开,别叨叨了。”卡尔杜佐夫不想再听维果不停地絮叨,就去收下晾晒的衣服,坐到一旁把裙子脱了穿上军装。这样一来他就威风多了。
    维果看到安尼扛了两根木材走过来,迎上前去:“来,我来帮你。”他用芬兰语热情地说。
    “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否则我会做蠢事,还会大喊大叫!”安尼把维果赶开。
    卡尔杜佐夫在一旁观察着这个萨阿米女人。他笑着用俄语自言自语地说:“发脾气了,这个女人爱上他了。”
    “什么?”维果用芬兰语问卡尔杜佐夫。
    “爱上了,我说。”卡尔杜佐夫说,心里酸酸的。
    维果找到了一段圆木。他往圆木上面糊泥巴。安尼走过来,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维果一边比划,一边向安尼解释:“在圆木上抹点儿泥巴,然后把木头烧焦。这样,洗桑拿用的烟囱就做成了……”
    安尼赞许地冲他点点头。

    几天以后,由于安尼的精心照顾,卡尔杜佐夫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一天,他从林子里采回一筐蘑菇,坐在院子里收拾起来。
    他看见安尼走过来,拿起一个蘑菇给她看:“蘑菇采来了,收拾一下,烧一烧就可以吃了。”
    安尼看了一眼筐里的蘑菇,用萨阿米语警告他说:“你想到另一个世界去?那你就喝这些毒蝇菌的汤吧。这蘑姑不能吃。”说完就走开了。
    “你不想帮帮我,我也用不着你帮。别担心,我自己做。我有一个司务长,在部队做饭是出了名的……”卡尔杜佐夫用俄语嘟囔着。
    维果在院子的一角为自己修一个洗桑拿的澡塘。安尼来到他身边,告诉他说:“‘你滚开’想去跟鬼魂说话。他采了些蘑菇还想吃呢。他是萨满教的巫师吗?”
    维果听不懂她的萨阿米语,但是听出了“你滚开”这个名字。于是他就想当然地用芬兰语回答安尼:“让他休息吧。他受伤了,现在身体还很弱。这里的活有我做就行了。”
    看着维果诚恳憨厚的样子,安尼心中涌上一股爱恋的情感。她用手指抹去维果额角的汗珠,还用舌头舔舔指尖,品尝汗水的滋味,然后向他飞了一个媚眼:“我觉得你做别的事可能更好些。我倒不反对你把我掀翻在鹿皮上,小伙子……我已经忘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听见安尼热情的语调,看见安尼多情的眼神,就算是不懂萨阿米语,作为一个男人,维果也完全能够领会其中的意思。他立刻用芬兰语倾诉自己的心情:“你可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已经两个月没碰过女人了。对于我来说,驼背女人看起来都像女皇似的。”说完,头也不抬地继续干活。
    安尼挨近他,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掌:“你的手可真细腻。你做不惯男人的活……可能你只会杀人。但那可不是干活,那是大孩子们的愚蠢行为。他们以为结束了别人的生命就可以让自己长命百岁……唉,就是这样……”说到这儿,她放开维果的手,默默地走开了。
    维果似有所悟,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

    “女主人,要点儿盐。”卡尔杜佐夫一手拎着冒着热气的锅,一手用木勺在锅里搅着。锅里是煮好的蘑菇。他走到储藏食品的树屋下面,对正从梯子上下来的安尼说。
    安尼误以为他是在请自己吃蘑菇,因而立刻用萨阿米语回敬道:“我可没发疯,我才不吃那东西呢。你想吃就自己吃吧。我可不吃。”
    “知道了,在屋里。”卡尔杜佐夫自以为是地领会了安尼的话,转身向窝棚走去。
    卡尔杜佐夫拎着锅进到窝棚里,四下里寻找盐罐子,无意中却发现了一只公文袋,里面装着的竟然是自己的档案!那恰恰是安尼从河沟里拣回来的。卡尔杜佐夫一时忘了自己是在找盐,就拿着公文袋走出了窝棚,在阳光明媚的院子里仔细认真地翻阅着……
    “混蛋!”他忍不住愤怒地大骂起来。
    安尼正在削一段白色的木头。听到卡尔杜佐夫的声音,她抬头看了一眼。看到他手里拿着的公文袋和纸张,便解释道:“信是从水里漂过来的……”
    卡尔杜佐夫一定要找一个人倾诉自己的冤情。他走过去,坐到安尼身边,不管她是否能够听懂,自顾自用俄语诉说着:“我的指导员告了我的密。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到前线还不到一个星期呢!就去告密!可我对他就像对儿子一样……上面写着‘呈上禀报’,我不同意这种看法……”
    “是水把那上面的字打湿了……”安尼一边削木头,一边用萨阿米语解释说:“河里的水特别好,要是把你的衣服放在河里,第二天就干净了。我家的面粉不多了。我想往里掺些木屑,会挺好吃的。”
    “那上面还写着,我是病态写作狂,诗写得很差劲……他那是嫉妒我!他这辈子除了告密信什么也写不出来……叶赛宁(注6)对我说过,说我应该写作……”卡尔杜佐夫没理会安尼的话,仍然在自言自语,“我父亲在乌利斯基出租汽车公司工作。有一次,他开车送刚下火车的叶赛宁去宾馆。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也坐在汽车里读诗。叶赛宁看见了,对我说‘应该写作’,还送给我一张签了他名字的照片呢……”他拿出公文袋里的一张有叶赛宁签名的照片递给安尼。
    “这是你妻子吗?”安尼端详着照片上留着一头卷发、五官清秀的叶赛宁,以为那是个女人,所以想当然地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她真漂亮!我丈夫四年前就被军人带走了,还赶走了我家的一群鹿……”
    卡尔杜佐夫把照片拿回来,欣赏着,继续对安尼唠叨着:“看看,这就是叶赛宁。我写散文,赞美风光,歌颂大自然,为了不至于在前线发疯……想不到他们居然把这看成是……”他越说越生气。
    安尼听得出他是在发泄怨气,情不自禁地抚慰他:“别伤心了,重要的是你还活着。你妻子也挺漂亮的。你就是别吃那些蘑菇,不然,你就会不舒服……”
    “蘑菇啊,”卡尔杜佐夫听懂了蘑菇这个词,赶快接着说,“蘑菇已经煮好了,可以吃了,就是还要加点儿盐。”
    安尼也固执己见:“是,蘑菇不好,可能会中毒……你看,我这么跟你胡说了半天,但是光说话可喂不饱鹿……”她放下手里的活,又走回维果那边。
    维果正在劈木柴,准备烧热澡塘。
    安尼看了看维果做好的铁炉子,对他说:“你把这东西弄坏了。这是我从山那边弄回来的圆桶……”
    维果知道她在说那铁炉子,就接着说:“我做的炉子是难看了点儿。不过总算做好了,可以用它洗澡了。我把火烧上……”他向卡尔杜佐夫喊道:“‘你滚开’,来,咱们洗澡去!”他拿着枪走向自己修建的澡塘。
    安尼赶快冲维果喊:“你们会冻病的,会褪一层皮!我丈夫有一次去城里的澡塘洗澡,回来立马就生病了。我好不容易才让他恢复了……那之前,他一次都没生过病!”
    这时卡尔杜佐夫也走过来了。他看见维果拿着枪站在澡塘前,就说:“洗澡还带着枪啊?”
    尽管维果听不懂卡尔杜佐夫的俄语,但是他一直记着上次这个俄国军官对自己刺来的那一刀。虽然他彬彬有礼地对卡尔杜佐夫说:“请吧。”实际上则是为了防止对方的再次突然袭击,便决定走在他的后面。
    安尼不能阻止这两个男人去洗澡,就离开他们去抓鱼了。

    在维果搭建的澡塘里,两个男人脱光了衣服并排坐着蒸桑拿浴。
    “没办法,穿堂风把热气带走了。”维果对自己搭建的澡塘并不满意。他用芬兰语嘟囔着:“我不喜欢桑拿,倒是经常去土耳其浴。土耳其,明白吗?”
    “你说什么呢?”卡尔杜佐夫用俄语回答维果,“她是个能干的女人,很聪明,很利索。这种女人当主妇倒不错,但是搞不到床上。我们那儿有一个调度员,跟她长的特别像。有一次,我请她去看电影,她不同意……后来,她嫁给了我的搭档。他叫维克多·贝奇科夫。她看上他什么了?要身材没身材,要长相没长相,一句话,丑八怪!”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滚开’,你不喜欢这个澡塘吗?我不是专家,只能按照以前看见过的去修。”维果用芬兰语说。
    “说句老实话,在女人方面我总是不走运……两次都差点儿结婚,可是两次都泡汤了……”
    正说着,安尼突然钻了进来。两个男人立刻本能地用手遮住羞处。安尼可没觉得尴尬,平静地递给他们搓澡用的草:“拿着。你们干嘛那么严肃?好好洗吧,不然从你们身上都能闻到战争和死亡……”她大大方方地面对着这两个裸体男人坐了下来,一双眼睛溜来溜去打量着他俩,嘴里还嘲弄地唱出一首民歌:
    一只乌鸦来到林中空地,
    看见了一群鹿
    开始数:一只、两只、三只……
    它一直数到了早上,
    然后累了,喊起来:
    你们太多了,而我只有一个
    乌鸦哇哇叫,然后睡着了……
    安尼上前把维果拉起来:“走吧,别害怕,舒服的时候我会叫……”
    维果顺从地跟着她走了出去。

    卡尔杜佐夫洗完澡,穿好衣服,径直朝窝棚走去。安尼家的花狗守在窝棚门前,冲着他不停地叫。他骂了一句,仍旧走上前去欲推门。恰在此时,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退了回来——窝棚里传出了安尼的呻吟声。他远远地离开窝棚,又去煮蘑菇,自己坐下来吃。
    夜深了,安尼一直呻吟着,一声高过一声。一直站在院子里进不了窝棚的卡尔杜佐夫冻得够呛。他只好双手抱肩,又戴上帽子……那花狗似乎也有些同情他了,时不时围着他转。他又冷又困,只好穿上军大衣,紧裹着在柴草垛里忍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安尼容光焕发地走出窝棚。直到此时,她才想起卡尔杜佐夫……她来到干草垛前。卡尔杜佐夫凭着军人的警觉惊跳起来:“别这样,对不起!我做了一个噩梦……我不想吓着你……”
    安尼在他身边坐下,关切地问道:“你不舒服吗?这是因为你吃了毒蘑菇。我给你熬点儿草药,可以把毒排出来……”
    从安尼的声调里,卡尔杜佐夫听出了她的善意。于是他也深情地对她说:“我一看见你立刻就喜欢你了。而你却喜欢法西斯。他年轻。但是,他是法西斯啊!”
    安尼用萨阿米语安慰他说:“现在我要熬药了。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好了,我该干活了,不然冬天我们就只能像北极狐那样吃大粪了。”
    卡尔杜佐夫坚持诉说自己的心声:“我知道,你跟他在一起挺好。我听见你在他身下叫喊。听见你的声音我感到特别难过。真想打你——原谅我,我原来是想跟你一起生活的……”
    “你休息一下。我的事儿还多着呢。”安尼站起来,离开卡尔杜佐夫去干活了。
    望着安尼离去的背影,卡尔杜佐夫心头涌出一行诗句,不禁脱口念了出来:“你立刻就占据了我的心灵……”
    看着安尼走远了,卡尔杜佐夫从干草垛里站起来,顺手绰起一把斧子,直奔窝棚而去。

    卡尔杜佐夫拿着斧子悄悄地走进了窝棚。维果仍在熟睡。卡尔杜佐夫轻轻走到维果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毫无戒备的年轻人。在他刚要伸手去拿维果放在身边的枪时,这个年轻人警觉地睁开眼坐了起来,其速度之快是卡尔杜佐夫所没有想到的。
    维果真诚地向卡尔杜佐夫表白:“我对你说,‘你滚开’,枪里没有子弹。你这是在发神经——就因为她选中了我?她只不过是想要一点儿幸福……”
    此时,安尼推门进到窝棚里面,站在两个男人之间,审视他俩好一阵,然后坐下来为维果整理衣物。
    尽管什么也没说,但是她那安详、幸福的神态,使卡尔杜佐夫不得不放弃了杀人的念头。他手中的斧子无力地掉到了地上。
    “见鬼,”卡尔杜佐夫用俄语骂了一声,“活着吧,你还年轻,还没活够。可我已经累了,不想再打仗了。‘我的心灵由于战争变得空虚’,我去劈柴……”他从地上拾起斧子,走出窝棚。
    到了外面,湛蓝的天空,明媚的阳光下,卡尔杜佐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该走了!”
    他刚把斧子放好,安尼已经跟在后面出来了,手里端着一碗药汤:“这是草药熬的,你喝了吧,‘你滚开’。”
    卡尔杜佐夫走到干草垛边,一屁股坐在了干草堆中,接过药汤。他实在搞不懂安尼,又用俄语嘟囔起来:“你看上那个法西斯什么了?他总在唠叨,可说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懂……”
    “喝了吧,”安尼坐到他身旁,一个劲儿地劝他将药喝下去,还摸摸他的脸颊:“只要把蘑菇的毒排出来,就会舒服一些的……”
    卡尔杜佐夫尝了一口:“好喝。”看着他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安尼满意地起身走回窝棚。
    窝棚里,安尼和维果坐到火塘边吃早餐。她不停地往他碗里添食物,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他:“吃吧,吃吧。我晚上还想叫。”
    维果也是一往情深地看着她。
    尽管这种时候是不需要什么语言的,但是安尼仍然兴奋地向爱人絮叨着:“别这样看着我,不然我就更不想去干活,又想掀裙子了……”说完她赶快走出窝棚到院子里。

    卡尔杜佐夫刚喝完药汤就觉得肚子不舒服,捂着肚子迅速躲进窝棚旁边的草丛。走出窝棚的安尼恰好看到了他的一副窘像。
    安尼用萨阿米语告诉卡尔杜佐夫,他应该去厕所:“草药喝完了吗?快到那边去!”
    卡尔杜佐夫认定是安尼害得他这么狼狈。他蹲在草丛中,连头都不敢回:“走开,蠢货!你给我下了毒,老天啊!快,走开,这又不是看戏……”
    安尼并没有走近他,仍然指着远处朝他喊:“哪儿有个坑,到那儿去!这儿是干净地方,你知道吗?”
    “走开,看什么?”卡尔杜佐夫头也不回地也在喊。
    “你是个野蛮人。‘你滚开’,是草药起作用了,你正在排毒!”
    维果闻声走出窝棚,看到卡尔杜佐夫的狼狈像,不禁笑了起来:“可能因为吃了蘑菇不习惯……”他用芬兰语向安尼解释着。
    听见维果的声音,卡尔杜佐夫愤怒了:“很有趣吗?”
    维果听出了卡尔杜佐的不满,就和安尼走开了,剩下卡尔杜佐夫蹲在那儿。卡尔杜佐夫依然在叫嚷着:“你们就这么让我难堪,把所有的人都叫来吧,连狗、鹿……都叫来吧,真是有病……”

    第二天,卡尔杜佐夫感觉好多了。他决定离开这儿。他穿好军大衣,站在院子里最后一次打量着这个院子。他看见安尼从林子里扛回两根桦木杆子,就跟着她走到做仓库的树屋下面。
    安尼边走,边向卡尔杜佐夫解释:“该修仓库了。你们又高又大,应该吃肉……”
    卡尔杜佐夫依然听不懂她的话,还以为是在问候自己的病情,就回答道:“谢谢!好多了。我要走了……”
    安尼也听不懂卡尔杜佐夫在说些什么,仍然接着自己的说:“……你们俩,个头这么大,吃得多。可是我不能给你们吃鹿肉,因为太少了……”
    “再见!谢谢你的面包和盐,虽然你没有盐……”卡尔杜佐夫温柔地向安尼道别。
    安尼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握住他的手:“你的眼睛真善良,‘你滚开’别再吃蘑菇了……”
    “好了,就这样告别吧。”卡尔杜佐夫留恋地抽回自己的手,“我走了,这儿不能再呆了……你很好,但是我却快要发疯了……我被这种生活折磨得疲惫不堪……”他转身向湖那边的树林走去。
    安尼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维果过来了:“‘你滚开’又去找蘑菇了。要我帮忙吗?”说着他扛走了安尼放在树屋下面的那两根桦木杆子。
    “你把它们扛到那儿去?我刚把它们放到这儿……”安尼冲维果喊道。维果似乎听懂了,放下桦木杆子,站在院子里目送卡尔杜佐夫沿着湖边的浅滩渐渐远去。
    安尼过来递给他一杯水。
    “谢谢!”维果接过水杯。俩人深情地对望着。

    树林里,卡尔杜佐夫试探着往前走。忽然,他听见前面有人说话,马上隐蔽在一棵大树后边。前边不远处走过几个德国兵,幸好没有被他们发现。
    卡尔杜佐夫只好迅速撤了回来。他跑回安尼家,急切地对在院子里晾晒被褥的安尼说:“那边有德国人,快藏起来!”
    安尼听不懂他的俄语,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
    卡尔杜佐夫赶快跑到维果跟前,慌张地说:“那儿有法西斯,有三个人,一个受伤了,还有一个女卫生员。他们有两支枪……还有一个军官。如果他们是在抓俘虏的话,那肯定就是在找咱们俩了……他们还在林子里,马上就会过来。我们不能等死,把枪拿来!”说着伸手去拿维果肩上的枪。
    维果同样听不懂卡尔杜佐夫的话,但是看到他慌张的神情,还是有些明白。但是他仍然坚持不能让卡尔杜佐夫拿走自己的枪,尽管枪里没有子弹。他攥住枪筒,用芬兰语制止卡尔杜佐夫:“没有子弹。”
    卡尔杜佐夫不满地抓住维果的肩头:“你要干什么?”
    维果将卡尔杜佐夫的手从自己肩上拿开,平静地说:“我不想打仗,没什么。”
    “他们就要穿过树林了。这儿很危险。快把枪给我!”卡尔杜佐夫坚持自己的想法,又伸手过来要拿枪。
    维果不理他,一扭身进了窝棚。
    “不愿意呀?那我就只好来武的——抢了!”卡尔杜佐夫真急了,他冲进窝棚……
    安尼在院子里听到窝棚里传出争吵和撕打的声音,循声走了过来,看见卡尔杜佐夫已经把维果拖出了窝棚。看着两个大男人在地上滚来滚去地撕打,安尼摇了摇头,走进窝棚。
    一会儿,这两个男人似乎是打累了,躺在那儿不动了。只见卡尔杜佐夫气喘吁吁地说:“如果不是受了伤,我肯定能制服你!我曾经……把一个像你这样的大个子掀翻在地,让他栽倒在炉灶旁……鬼东西,你放手!痛死我了。”
    “对我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你还想要干什么呀?”维果坚持自己的立场。他用芬兰语说服对方:“我不需要这样的战争,让它见鬼去吧!我是人,是和你一样的人。我想活着,不想打仗。”
    “你喊什么呀?我想你该是没什么力气了。你又不是‘布谷鸟’,居然能很轻松地把我扔到地上!真奇怪,你搞得那女人一整夜都在叫,还有那么大劲儿……真不简单。”卡尔杜佐夫拍拍维果的肩,又突然一下把他按在地上。
    维果一挺身坐了起来,反倒让卡尔杜佐夫扭伤了手腕,这下卡尔杜佐夫不得不住手了。他沮丧地坐在地上,揉着手腕。维果抓住机会又给他上了一课。当然他说的仍然是卡尔杜佐夫听不懂的芬兰语:“你什么都不明白!唉,我真倒霉,跟这样的蠢货在一起!怎么对你说呢?你怎么老是不明白呢!我不是军人。难道你就不厌倦开枪吗?如果你想要战争,就打死你的同伙吧。我可要过另外一种生活。我要和平。当然,也不全是。但是生活是美好的,难道你没生活过吗?‘你滚开’,难道你一直都在打仗吗?除了打仗,就不知道别的了吗?看,世界多美好呀!我被锁在岩石上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我想写诗,还想创作音乐,可惜我不会。我走了,‘你滚开’,你不会明白我的,可能我也不会明白你。”说着,他站了起来。
    安尼在窝棚里听着他俩的争斗已经结束,就走出来用萨阿米语命令道:“我看你们俩是有劲儿没地方使,走,帮我干活去!”
    “她让咱们去帮忙。”卡尔杜佐夫这回没领会错,坐在地上抬头对维果说。
    “走吧。”走在前面的安尼回过头又招呼他们说。
    维果回窝棚拿了枪出来跟着卡尔杜佐夫追上安尼。三个人一起去林子里干活。

    几天以后一个晴朗的清晨,安尼在窝棚外面的小矮桌上洗碗。维果背着枪,像哨兵一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卡尔杜佐夫对着一面破旧的镜子刮胡子,不时从镜子里观察着身后的安尼。
    安尼招呼维果拿起家什走向自家的鱼塘。他们抓了三条肥硕的大鱼,正要往回走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飞机的轰鸣。一架飞机从他们头顶掠过冲进了树林。
    “我见过这种飞机。它们一般不到这儿来的。”安尼用萨阿米语说。
    “那是什么?”卡尔杜佐夫着急地跑过来问。
    维果登上树屋的梯子,通过枪上的瞄准镜向林子里望了一会儿:“没爆炸,可能是汽油用完了,周围还在冒白烟呢。走,看看去。”他招呼卡尔杜佐夫,又回头对安尼说:“你就留在这儿。”
    安尼听从维果的劝告留在家里。她看见卡尔杜佐夫迅速地冲到了维果的前头,脸上漾开了笑容:“草药对‘你滚开’很有效。看他的腿脚多有劲儿!”

    卡尔杜佐夫和维果跑进树林,找到了那架坠毁的飞机。机舱里一个女飞行员已经死去。卡尔杜佐夫从地上拣起一张传单,俨然像个军官似的看都不看就递给维果:“念念吧,可能是劝你投降的……”
    维果接过传单一边读,一边笑:“芬兰退出战争了!苏、芬之间不再打了!战争结束了!理智万岁!”
    卡尔杜佐夫这会儿并没有听维果在读些什么。他在飞机上的女飞行员身边找到了一把左轮手枪,真是如获至宝。他将子弹顶上枪膛。
    维果读完了传单极为兴奋。他想让卡尔杜佐夫也读读传单。他要和那个苏联人卡尔杜佐夫一同庆祝战争结束,于是就走过去。在坠毁的飞机附近,维果又看见了一名被摔出机舱的女飞行员。她也已经死了。
    “‘你滚开’,这儿有一个死了的飞行员。女人不应该打仗。这违背天性。看起来真残忍……‘你滚开’,我不是军人,不是你的敌人。这上面写着呢:芬兰不再参与战争了!”
    卡尔杜佐夫把手枪藏在背后,一步步向维果逼近:“满意了?很高兴你们的飞机掉下来了?英雄,对这些还流着鼻涕的小孩来说,你们可都是英雄……”他不动声色地用俄语说。
    “她们可能是在撒传单。很可惜。得把她们掩埋了。”善良的维果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卡尔杜佐夫是想要他的命,毫无防范地打算动手掩埋那两个死去了的女飞行员。
    “这是你的工作,你这个德国鬼子。”卡尔杜佐夫站在那儿冷冷地说。
    维果听懂了卡尔杜佐夫仍然在叫自己德国鬼子,还是苦口婆心地解释道:“我是芬兰人。怎么才能跟你解释清楚呢?我不参与战争,芬兰不参与战争……战争结束了!‘你滚开’,看,我现在就把这枪摔断……”他刚把拿着枪的手举起来要摔,卡尔杜佐夫的左轮手枪已经响了。卡尔杜佐夫对准他的左胸开了一枪。
    维果应声倒地。他手里仍然捏着那张传单:“……你这傻瓜,‘你滚开’,芬兰与苏联休战了……”他还想举起手中的传单给卡尔杜佐夫看。
    卡尔杜佐夫还是接过了传单:“这传单是你回老家的通行证!”说完他才看了一眼手中的传单,“什么?苏芬休战了?”他一时愣住了。
    “就算是休战了吧,”维果用微弱的声音说,“如果你这么理解更容易的话。我不再作战了,尽管在这之前我已经休战了……”
    卡尔杜佐夫迅速地从自己的衬衣上撕下一条布,一边给维果堵住伤口,一边说:“听着,小伙子,可别死啊……挺住,坚持住!我马上把你送回去,没多远了,就在那边山下……”
    “为什么你不听我解释呢……”维果已经奄奄一息了。
    “别死啊!”卡尔杜佐夫把维果搀起来。
    维果身下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染红。
    卡尔杜佐夫把维果扛在肩上往安尼家走去。他们穿行的小树林里撒满了停战的传单,地上如同开满了一片片哀伤的小白花。
    卡尔杜佐夫扛着已经昏过去的维果,心情颇为沉重:“听着……你别不说话呀……哪怕哼一声呢,让我知道你还活着……”他累得靠在一棵小树旁喘了一阵,见维果已经不能说话了,又急忙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终于回到了安尼家。卡尔杜佐夫把维果放在窝棚外的地上,自己也瘫倒了。
    听到了动静的安尼走出窝棚:“谁把他打伤了?怎么回事儿?”她又惊又急地问道。
    “我不小心扣动了扳机。我以为他要打死我。”卡尔杜佐夫躺在地上喘着气用俄语说。
    “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安尼用萨阿米语刨根问底。
    “我做了蠢事……”卡尔杜佐夫承认道,“如果他死了,就太遗憾了。芬兰休战了,可能德国也会投降……战争要结束了。”他觉悟得太晚了。
    安尼赶快从窝棚里拿出水桶,向卡尔杜佐夫命令着:“躺那儿干嘛呢?快去打水!”
    卡尔杜佐夫顺从地爬起来,拿了水桶去打水。

    安尼用尽力气把维果搬进窝棚里。卡尔杜佐夫帮她烧火打水。最后她在火塘边坐下,拿起一只手鼓,凑近火塘烤了烤,又把它放到维果耳边:“他正在离开我们……”她用萨阿米语向卡尔杜佐夫解释说,“我已经记不得怎样才能阻止快要死的人去死亡之国了。我的外祖母很会做这种事儿——她会变成一只狗,去把快死的人召唤回来。”说完,她凑近维果,敲着手鼓,同时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安尼握住维果左手小拇指,像念咒语一般用萨阿米语吟诵道:“我把你的小拇指当成死人,紧紧地握在我的手中……我要把你从死亡之路拉回来……我不让你去死亡之国……回来吧……回来吧,听见狗叫就回来吧!呜——!”她学着狗叫。
    卡尔杜佐夫坐在一旁,关注着安尼的一举一动。尽管他并不相信这种所谓的招魂方式,但他的确是真心希望维果能够活下来。

    维果的灵魂在山野之中一步步走近死亡之国。他似乎听到了远处的鼓声。

    窝棚里,安尼俯身趴在维果身边,用萨阿米语继续不停地念叨着:“我把你紧紧抓住,不让你的灵魂离开你的躯体……”同时她还不停地在维果耳边敲着手鼓。
    维果的头动了一下。

    维果的灵魂在灰色的山谷中遇到了身穿白衣的死神。死神向他招手。他跟着死神走了几步,恍惚中似乎听到了狗叫声。他犹豫了,回头转向来时的路,张望着。死神又招手叫他。他转身继续跟着死神向前,然而远处的鼓声又使他停下了脚步。

    安尼在维果耳边继续敲鼓、学狗叫,还不停地念道:“……听啊!听啊!狗在叫呢!它守护在你身边……它叫你从死亡之路回来……呜——!”

    跟着死神走向死亡之国的维果的灵魂又停止了前进,再次回头向来时的路张望着。死神再次招手,灵魂又跟上……它们越走越远了……

    安尼提高了嗓音,用劲儿敲鼓:“……听啊!听啊!我在嚎叫!我要追上你,在你前面跳跃……咬你的手、咬你的脚……我不让你走远!”她扑下身子,用牙狠狠地咬维果的胳膊……

    维果的灵魂似乎感到臂上的疼痛——他停下脚步,举起手臂。他转过脸,朝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回走,渐渐地远离死亡之国……死神不甘心地跟在维果灵魂的后面,仍然不停地招呼他……

    安尼已经呼喊了一夜,披头散发,精疲力竭。但是她似乎完全忘掉了自己,她真的让自己变成了一只狗,叫着:“回到自己身体里吧……呜——!呜——!听啊!听啊!狗在叫呢……”
    卡尔杜佐夫有些受不了了。他起身走出窝棚,坐在柴垛里,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夜空,暗自落泪……他听见窝棚里传出安尼的叫声和鼓声:“从死亡之路回来吧!我把你的灵魂变成漂浮的木筏,让波涛载着你;我是风,是强劲的北风,带你来到岸边……听啊!听啊!岸边的狗在叫!……我用热气吹你,让你漂浮到岸边,让你走上陆地,那里摆放着你的躯体……呜——!”

    维果的灵魂在山野里往回走。死神的召唤又使他停住了脚步……然而他又听到了安尼的声音——

    “回到你的身体里吧!风推着木筏到了岸边。我在这里抱着它的根往外拉……”

    死神拉住维果的灵魂,想把它重新拉回死亡之国。但是维果挣脱了。

    安尼依然一边敲鼓,一边叫着:“灵魂,回到躯体里去吧!”同时仍然不停地向维果吹气……

    死神无奈地站在灰色的山谷中。他终于放弃维果了。维果的灵魂离死神越来越远……
    “灵魂回到躯体里去了……呜——!”安尼用尽全身的力气仍然在不懈地召唤。

    维果的灵魂听到了安尼的呼唤,他长啸一声:“噢——!”

    安尼清楚地听见躺在身边的维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兴奋地冲出窝棚,用萨阿米语大声喊道:“‘你滚开’,快过来!”
    卡尔杜佐夫马上走过来,进了窝棚,用手试了试维果的呼吸,又摸了摸维果的体温:“还活着!”他笑了。

    维果熟睡着。
    安尼精疲力竭地躺了下来,招呼卡尔杜佐夫:“‘你滚开’,到我这儿来……给我点儿温暖,让我觉得是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
    卡尔杜佐夫坐在火塘边,把火烧旺。他对安尼说:“安尼,我不明白,你休息一下吧,整整一夜你都在敲鼓、叫喊……”
    “我不叫安尼。我的父母叫我布谷鸟。大家叫我的瘸腿丈夫安尼……我真正的名字叫布谷鸟。‘你滚开’,到我这里来。”她拍着身边的褥子……
    他们一起幸福地迎接黎明。小花狗在窝棚外面欢叫……

    一个雪后初晴的冬日,两个健壮的男人身穿兽皮做的冬衣背着行囊,站在安尼面前与她道别。
    卡尔杜佐夫仍然用俄语表示感谢:“谢谢,亲爱的!谢谢你做的一切!谢谢面包和盐!如果没有你,一切就不堪设想……你是个善良热情的好女人。”
    维果讲的是芬兰话。他的话很简单:“谢谢,安尼。”
    他低下头想和她吻别。她却躲开了。她用萨阿米语对两个男人说:“还站着干嘛?走吧。我的事儿还多着呢。走吧。我没什么损失。”
    安尼目送两个可爱的男人踏着皑皑白雪,走过浅滩,消失在小树林里。

    卡尔杜佐夫和维果走出树林,在曾经锁住维果的那座小山包下站住了。
    维果指着左边用芬兰语说:“好吧,我朝那边走。确实是远了点儿,但是没关系,我能走到。祝你顺利,‘你滚开’!”
    卡尔杜佐夫用俄语纠正他说:“我的名字叫伊万。”
    “伊万,对,所有的俄罗斯人都叫伊万。如果你愿意,你就叫伊万吧。‘你滚开’——伊万……”
    “你也走吧。”卡尔杜佐夫和蔼地对维果说。
    终于,他们分手各自上路了。

    “在这座山岗下,他们分手了。那年的雪来得特别早。他们走了,一个朝这边,另一个朝那一边。他们的家在那里……”几年以后,我们的女主人公坐在山头的一块岩石上,讲述着我们已经知道了的那个故事:“他们都是勇敢的人。他们本来可以成为优秀的猎手,是战争使他们做了错事。他们都厌倦战争。他们明白这一点以后,互相不再争斗。他们成了朋友,还帮我做家务活儿。他们都是好人。一个人有困难的时候,另一个总会去帮忙。有一次,一个坏人打伤了其中的一个,另一个就把他背了回来。我治好了他的伤,没让他死掉。后来,我明白了,他们想回到自己的故乡。我就给他们缝好了漂亮的衣服,为他们准备好了干粮,他们就回自己家去了。你们的名字跟你们的父亲一样——‘你滚开’和维果。”
    镜头缓缓拉开,我们再一次看到这儿美丽的大自然:绿色的山峦、红色的枫叶、清澈见底的湖水……镜头推向这位萨阿米女人。她身边坐着一对漂亮的双胞胎男孩。他们紧紧地依偎着自己的母亲,听她讲述他们的父亲。这位母亲幸福地微笑着,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民歌。

    (全剧终)

    注释:
    注1:本片获第24届莫斯科电影节最佳导演、最佳女演员奖。
    注2:即拉普人Rapp或拉普兰人,旧称洛帕里人,是居住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古老的少数民族,以游牧、渔猎为生。他们自称萨阿米人。
    注3:德国法西斯最残暴的军团。
    注4:是俄罗斯士兵对芬兰狙击手的称呼。
    注5:托尔斯泰的别墅名。
    注6:C.A.叶赛宁(1895-1925),著名俄罗斯抒情诗人,长于从心理角度深刻地描绘景物。

  4.         两个处于交战双方的士兵在一个土著女人的棚屋遭遇,故事才真正开始。
             
            一个浪漫的故事,一个传奇的故事。在西文中,浪漫好像就是传奇。
             
            在故事开始之前,是一个平铺直叙的寓言,人被战争束缚和挣脱的寓言。作者在此借用了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古希腊神话原型,作为一种象征,蕴涵丰厚,是这部电影我最喜欢的段落之一。
             
            这个故事不可能发生在阴天,所以那一天阳光很猛。轴心国阵营的芬兰士兵维克因反战而被上司惩罚,用脚镣铁钎钉在岩石上,他利用自己的眼镜片、树脂和水,制作了一个凸透镜,通过太阳取得了火,把被囚禁在岩石上的自己解救出来。为此导演不惜花费大量的篇幅,不厌其烦地呈现维克自救的每一个细节。后来我们从维克的言谈中知道,他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被迫参军的士兵,满口的托尔斯泰海明威陀斯妥耶夫斯基,引用了《战争与和平》、《永别了,武器》和《白痴》,这,为其自救过程中的机智和韧劲给出了合理解释。
             
            说萨米语的拉普族女人安妮(布谷鸟),自四年前丈夫参军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独自在湖边靠养殖驯鹿为生。这天,她刚刚用鹿血和鹿奶救醒被炸弹震伤的苏联军人伊凡,又迎来了还戴着脚镣的维克。传奇自此开始。
             
            故事很浪漫,故事中的语言却尴尬。三个人说着三种语言,都勤于唠叨,互相却无法听懂。语言的无能,强化了肢体、表情和行为动作的表现力,倒是刚好切合用影像语言表达。但是语言毕竟重要,无法通过语言交流的后果,是伊凡枪击维克,险些取了维克的性命。如果电影中没有因语言的障碍导致不幸的情节,那真是对上帝的有趣的冒犯——轻视和嘲弄了神在巴别塔事件上的决定。而事实可能是,巴别塔人类永远无法重建。
             
            四年没见过男人的安妮,直接了当地冲进酷爱洗澡的芬兰人维克搭建的简易的芬兰浴室,喜欢土耳其浴胜过桑拿的维克和可洗可不洗的俄罗斯佬伊凡正赤裸着洗蒸气浴呢。在男人的窘迫无措中,安妮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欲,在送浴草的借口下,娇憨的神情和顽皮的眼神伴随中,她终于伸手选中了年轻的维克。这一段扮演安妮的演员表演得张驰有度,恰到好处。要喝彩。
             
            在维克被伊凡误伤后,安妮用萨满教的方式为维克招魂是电影中浓墨重彩的段落,似乎是要与影片开头维克的自救一段呼应。但我却不太喜欢,理由却一时说不上来。
             
            电影有一个温馨的结局。在结尾,我们知道了整部电影就是安妮在给自己的两个儿子讲述他们父亲的故事。两个孩子分别有和维克、伊凡一样的色泽的头发。
             
            这部2002年出品的俄罗斯电影,对苏联多有嘲讽,准确的说是自嘲。略举几例:伊凡待他像儿子的上司,告密伊凡用诗歌反对苏维埃,伊凡因此被捕。苏军的飞机轰炸自己人。苏军派遣白净娇嫩的少女驾驶飞机参战,横死异乡,伊凡的行为也多极权下顺民的的弱点:狭隘、多疑、无知……不一而足。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战场上的布谷鸟》通篇洋溢着一种有淡淡哀愁的幽默。这种幽默感是否是俄罗斯式的,我不知道。
             
            导演罗高什金,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用尽量少的演员和尽量多的元素,为我们拍了一部好电影。擅长此道的导演韩国有一个金基德。前些年讲述一个父亲和俩个儿子的伤感故事的获奖的俄罗斯影片《回归》,也是这种手法。

    令狐补充@呼喊与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