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确实有点坏,他把余文乐饰演的男主角,放在了一个非常极端的人生位置上。
母亲腿脚不好,又情绪躁郁,父亲又从香港跑去大陆,很少回来,弟弟逃跑去了美国,根本不想理家里的烂摊子。
照顾母亲端屎端尿、还要被母亲骂是扑街仔(混蛋),全都都要他一个人来承受。这还不算,他做金融的,借了朋友几百万去炒股,还亏掉了,人家追着他还债。
内忧外患之下的他,失手杀了母亲,虽然法院判定他是精神躁郁症,无罪释放进了精神病院,他没有受到法律制裁,却受到了了“弑母”的自我内心谴责,和周遭人群白眼和偷笑他是“他是青山出来的(青山是香港精神病院所在地,香港口语里说青山出来的,就等于说某人是精神病,类似于广州人说芳村出来的,类似于东北人说四平出来的)”,还有只懂得给你喂药的机械而苍白的精神病治疗系统。
虽然电影中出现了许多和精神病相关的元素,精神病院,精神病药物,精神病家属互助,影片最后也打出了对躁郁症等精神病人应该关切的话,但观影之后的我始终觉得,这部电影讲述的内核其实并不是精神病,而是原生家庭的原罪问题。
导演自己也是矛盾的,他通过余文乐饰演的精神病患者,反观其他人的冷漠和无情,甚至父亲都要枕头底下藏着锤子来防备精神病的儿子,导演似乎想通过这些说明,他或许并不是真的精神病,他是被原生家庭逼得,换了谁遇上那样的家庭,也会被逼疯,这是吃多少药,都治不了的病。
心理学上总会说到一个词:沉没成本。就是那些你在过去和未来都无法改变的成本。比如你遇到一个渣男,你想和他分手,可是想想在一起所花费的时间、精力、金钱,你又舍不得,这就是典型的沉没成本。但是如果你不离开这个渣男,他就会继续祸害你,你的沉没成本会变得更高,所以对于沉没成本,只有一个选择,不惜一切代价,切割。
但是有个问题出现了,假如沉没成本对应的人,是个渣男,还好办,分手就是了。可假如是你的家庭呢,你的父亲母亲,你的儿子呢?
就像片中余文乐的弟弟一样,避走美国,与原生家庭的一切乱七八糟进行了冷酷无情地彻底切割,当父亲走投无路打电话给他时,他只说,多少钱都可以给你,但我绝不会回去。曾志伟饰演的父亲很生气,难道把一切推给别人,就可以了吗?
片中无论是精神病医生,家属,还是片尾的话,都在说,家人的支持对精神病患者最重要,可是对于片中余文乐这个家庭来说,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家人并没有在支持中让一切变得更好,余文乐因为留下来照顾母亲,而最终躁郁症,父亲因为回来照顾余文乐,也走投无路。似乎唯一没有被原生家庭拖累的,就是那个白眼狼远走美国的弟弟,但他至少最大程度上,保证了这个家庭,还有一个人,可以正常地生活。
拒绝把母亲送到老人院,精神病院,却让家人一个接一个地在这种根本无法改善的沉没成本中越陷越深,人生尽毁,真的就是人性的光辉和亲情的伟大了吗?
或许未必。
把精神病院、老人院的绝对妖魔化,在明知“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情况下,把照顾老人、病人的重担独自承担,而无法顾全自己的人生,从而让整个家庭失去未来和陷入困顿,并不是一种值得赞许的英雄行为。我不得不说,公众号上教你的“远离原生家庭”的话,是对的。
每个人都有过上正常生活的权力,要更多地放开别人,无论他是病人,还是,你是病人。
最近看了几部“恐怖片”,肯尼斯罗纳根的《海边的曼彻斯特》,迈克尔哈内克的《爱》和香港导演黄进的《一念无明》。它们让我想起新世相一篇文章,《明天很可能不会更好。承认这一点是我活下去的方法|一个女孩从23岁起怎样面对痛苦》。从23岁开始面对60%烧伤,两年来,她最希望的是能像正常人一样蹲下如厕。 《海边的曼彻斯特》里,钱德勒家的弟弟李在家乡是一个“名人”,这个垂头丧气的男人是家乡人眼里的丧门星,男人还好,女人完全不待见他,不愿与他共事,那位对女儿的性趣严防死守的单身妈妈倒是对他有兴趣,他却完全丧失了基本的撩妹技能,变成了榆木疙瘩。这一切只因他的一次酒后疏忽,让自己家的房子着火了,三个孩子没了,妻子也与他离了婚。原本避走他乡,隐忍沉默的他因为哥哥的去世必须回去照顾大侄子,在回到伤心地后,前妻向他倾诉对他的歉意,他却哭得稀里哗啦地逃走了。最后安顿好侄子,他依旧回到了原来的城市,选择像以前一样,做一名打黑工的物管打杂人员。 哈代的《无名的裘德》里,在极度贫困和绝望中,长子和两个弱妹幼弟一同上吊而死,裘德和自己挚爱的女友淑不得不分手。哈代描述了淑的精神崩溃,她回到了自己背叛的旧生活,因为痛苦已经将原来那个精神独立的她杀死了。很少有人会从这样绝望到底的痛苦深渊里回来,有时候,承认和极度痛苦的宿命无法和解或许是最有效的和解。 《爱》是更深的恐惧,两个相爱的人一起面对步步逼近的死亡,如何有尊严的死去?作家琼瑶最近公布了自己尊严死的遗嘱《预约自己的美好告别》,不插管,不抢救,希望自然快速地死去。安妮的状况更糟糕,如同渐冻人症一样,处于漫长恶化的过程中,苟延残喘的安妮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照顾的能力。乔治眼看着爱人饱受病痛折磨而无能为力,尽管安乐死已经很早就成为人类讨论的话题,但涉及到每个个人,永远存在天人交战的痛苦和争议,乔治最后选择用枕头捂死安妮,他替安妮在尊严死和苟延残喘之间做出了残酷的选择,安妮或许还没有下决心离世,但对乔治来说,这就是对安妮的爱,爱她就是要让她有尊严地活着。迈克尔哈内克只是将他所感受到的真实和恐惧用镜头呈现出来,不做任何美化和升华。 《一念无明》里,证券公司职员阿东失手将卧病在床多年的妈妈杀死,这起悖逆人伦的杀人事件却因为阿东的躁郁症只是获得了一年的救治而无任何法律的惩罚,阿东被往返省港的货柜车老司机父亲接回自己租住的仅容一人转身的上下铺劏房,阿东努力融入新生活,却接连遭遇好友自杀,前未婚妻在他的旧伤口上再补一刀,躁郁症再次爆发,这次轮到父亲像阿东当年以一己之力照顾母亲一样,他选择陪伴在儿子身边,不离不弃。 看《一念无明》的时候刚好关注到一个新闻,无线真人秀节目《有楼万事足》,港女Seasun说出震撼全城的金句:“有楼先有高潮,没楼咪白撞……”如今国内一线城市房价飙升,广州推出单身狗限购一套的奇葩政策,在《一念无明》里,房子是隐藏在故事中的主角。 一开始,男主阿东与女友供着一套小小的房子,已到谈婚论嫁的阶段。阿东为了尽快还房贷,激进地借了大笔钱炒股,炒股失败又面临母亲的抑郁和躁狂,直接导致了人伦悲剧的发生。女友在阿东出院后终于主动现身,原因是因为银行要求她买下阿东的房贷,她快供不下去了。痛苦的她自称最近获得了很多的助力,她带阿东来到教会,并在宣讲台上痛陈自己的经历,她哭成泪人地控诉阿东给她带来的痛苦,她说即使是这样,她还是要宽恕他,但这种宽恕比直接唾弃还令人难受,看清自己和自己所造成的罪孽是痛苦的,一年的治疗并没有将过去的经历抹去,那些药丸和黑巧克力提升的幸福感并不能救赎阿东,那些旧伤疤就像23岁女孩在彩色派对上遭遇粉尘爆炸一样不可逆转,女友的一番话直接关闭了阿东回到中产梦想旧时光的通道,他意识到之前对母亲的照顾和容忍里饱含的怨恨,那时候的他和现在的女友并无不同。他不再有动力上进,他无法面对自己…… 这因果的轮回源自何处?那位因为丈夫儿子远离自己而痛苦不堪,完全丧失生活勇气的母亲或许是一切悲剧的源头,对自己婚姻过高的期许,不满足的厌世以及完全失去改变生活的能力,这是一切悲剧的源头。阿东的孝顺和担当里有一种自我道德满足的骄傲,父亲和弟弟都不管母亲,他却要管到底,不将母亲托付给养老院近乎偏执,屎尿完全不能自理的母亲对阿东贴身照顾未尝不视为一种羞耻,毫无顾忌地肆意发泄人性之恶只因彼此之间丧失了最起码的人与人之间的分寸和距离。这在中国式的亲情关系里并非少见,“太过粘稠的关系,容易导致失去发展的自由,生命力也会吞噬在其中。” 值得参考的是安藤桃子的《0.5毫米》,一部探讨临终关怀的题材,将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尊重和关怀归结于提升0.5毫米的高度,如果每个人都在心灵的维度上高出平均水平0.5毫米,或许很多人伦的悲剧就不会再发生,而这0.5毫米是普通人与超越凡俗的圣母的差别。 最早的人类是生活在大自然里,后来进入了洞穴,一个只适合一个人居住的狭小洞穴如果挤进了两个人,就会有令人难测的人伦悲剧发生,对于最后接纳儿子共同生活的父亲而言,如果两人空间继续如此逼仄,会不会再次发生阿东式的人伦惨剧其实很难预料。 《一念无明》或许还可以解读出更深的寓意,那位认为自己嫁人不淑的母亲之于香港的象征意义颇为类似,而阿东坠落的中产梦更像是现实香港的写照。作为一部投资200万的处女作,这部电影融合了是枝裕和的生活流和《香港制造》《天水围的夜与雾》开启的香港写实流的传统,教会宣讲的那段戏尤其精彩,貌似救赎实则雪上加霜,成为了压死阿东的最后一根稻草。余文乐的无薪酬出演令人刮目相看,就像当年郭富城出演《父子》一样,令人眼前一亮。《一念无明》并非完美之作,对于中国式人情社会、亲情关系的反思值得更深入探讨,母子部分的相爱相杀表现不够充分,母亲的塑造过于表面化,但是这部作品就像黑暗里的光,照出了香港电影新的可能和未来,作为一匹黑马横扫2017年度香港金像奖八项提名绝非偶然。
(文/杨时旸)
从某种意义上说,成就了这部《一念无明》的,余文乐的精湛演技至少要占一半功劳。他站在那间只够两人错身的小屋里,眼神低垂,每一次面部肌肉微微地抖动,每一次拿着电话即将失控又极度隐忍下来的样子,都会让人忘记这是表演,即便那张脸以及他身后站着的曾志伟都那么让人熟悉,但你仍会觉得,这就像是在香港的某间公屋里随便扔了一台摄像机,偶然记录下了一个片段。
《一念无明》的英文名是Mad World,这更直白,也更残忍,它讲述的就是一个罹患了躁郁症的年轻人从精神病院重返生活的故事。但这显然又无法概括全部,在这个主线故事之外,它泛射出太多的难以名状的况味——绝望的底层市井,港陆夫妻和身份尴尬的孩子,表面体面和内心崩坏的中产阶层,对心灵归宿的奢求和无处不在的无力感……所有这一切都慢慢浮现,通过一两句台词,透过三五处细节,给你展露一角,让你想象冰山。港片没落的巨大叹息声中,这部电影用200万和16天,完成了一次小规模复兴。
患有躁郁症的阿东,从精神病院出院,他只能和父亲一起住在那间囚笼般的屋子里。这个曾经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多年以来独自承受着照顾生病母亲的重担,最终因为自己的疾病和无法忍受的压力误杀了母亲。当他重新进入社会,却发现自己早已是这个世界的敌人和弃儿。阿东和周遭那些角色的设定有趣地成为了一个个对照。他自己被诊断为病人,而周遭的人都是正常人,但实际上,只有他一直以来承担着正常人该做的事,而那些正常人却把所有义务毫无心理负担地甩了出去。
常年离家的父亲,远走他乡的哥哥,和他相比,谁又值得尊敬,谁又令人寒心?但那些人都能在生活里谋得自己的一处角落安歇,只有阿东被正常世界驱逐。而阿东的未婚妻Jenny,一个坚韧又实际的女人,一心盼望着供楼、结婚、生子,但最终却因为阿东突如其来的变故被卷入了大笔的债务和近乎崩溃的压力之中,她寻求解脱的方式是和一群遭际类似的人一起遁入宗教,她声泪俱下,混杂着咒骂和发泄,最终却还念叨着宽恕,你很难说她真的宽恕了谁,但你也不能批判她的心态,那些重压的破坏力,如果不从虚幻中汲取力量,或许会无从抵挡。但是她和努力重返现实的阿东相比,Jenny寄托于虚幻不算是某种症状吗?还有那个阿东曾经的同事,每天担心着裁员和业绩,终于在某一天从恢弘的写字楼上一跃而下。他是这个社会依赖的中坚力量,但难道不是又一个病人?阿东的邻居,妈妈带着儿子在这间逼仄的房子里生活,儿子没有内地户口,妈妈没有香港身份,母亲对未来的希冀和对当下的焦虑都变幻成了对孩子的压力,这个笃信中医的女人给儿子的头顶扎了一根针灸,为了让他能取得好成绩,孩子所有的爱好,却都被剥夺。男孩儿坐在天台上独自念叨着,“你要向上流动啊,你要向上流动啊。”那是妈妈对她说的话,像自我欺骗的咒语和滚动播放的梦呓。
每个人都有自己逃避的次元,父亲和哥哥选择扭头离家,Jenny选择了在胸前一次次比划着十字,前同事选择从高处飞下,妈妈选择把压力转嫁于孩子,相比而言,好像只有阿东愿意承担所有重压、责任和义务,别人都在逃离,只有他认命地一头撞进现实。曾经对于照顾母亲如此,如今,从精神病院回归社会,仍然如此。他想找到一份工作,“像别人一样挤地铁挤公车都没问题啊!”他在电话里喊,但无济于事,因为他的身份标签是病人,而其他人的身份标签是正常人,即便事实上似乎恰巧相反,但人们都更相信标签。他只能自己紧握希望,最濒临崩溃的时候,去超市大口吞下巧克力,分泌那一点点可怜的血清素可以让自己不至于彻底崩塌,但这又成了精神病的证据,所有正常人用手机围绕着他,拍下他吞食巧克力的画面,然后传到网络,进行人肉和嘲讽。你看,这些人多么正常。
《一念无明》其实一直涌动着情绪,不安、焦躁、危险、绝望,但它一直都很节制,即便现实怆然,即便际遇冷寒。阿东的回归社会意外地成为了一种介入,一种关照,他自己是个病人,但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