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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和一日 Μία αιωνιότητα και μία μέρα(1998)

简介:

    患有癌症晚期的诗人亚历山大(Bruno Ganz)在进医院等待死亡的前一天,想将一直陪伴其左右的狗交托自己的亲生女儿,遭到对方拒绝。女儿对自己处境的不了解,以及女婿打算将自己的祖屋卖掉,令亚历山大神伤不已黯然离开。

演员:



影评:

  1. 你在做梦吗?亚历山大?

    梦中的你动了动手,睫毛微颤,转而又睡了过去。你是在找我么?汗珠从你的眉间落下,流啊流;宝宝轻轻的啜泣,门嘎吱作响。我来到廊上,哭了……

    女儿悠悠的念着母亲迟到的信,时光流淌着,刻在这座老房子风光不再的墙壁上。

    父亲走了,牵着陪伴他的老狗消失在马路边,留下默默哀伤的背影。

    安娜,我唯一的遗憾,是唯一的吗……

    《永远的第一天》,希腊电影大师安哲罗普洛斯(Angelopoulos)作品,荣获1998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影片结束时,诗人和亡妻在海滩上挪动着轻盈的舞步。伴随年轻妻子寂寞时光的那座旧房已化作一摊废墟,石头小路在海滩上铺成一柄巨大的十字架,指向爱琴海的尽头;天空和海面之间被镀上昏黄柔和的光韵。
    明天是什么?
      比永远多一天!
    比永远多一天,既像是谜语也像是承诺。诗人的手松开妻子,海滩上留下他依旧孤单的身影。
    “而你在这里,一切都在等待,为了真实。为了真实……蔻芙拉……放逐者……我……深夜。蔻芙拉。放逐者。我。深夜。蔻芙拉……蔻芙拉……”这一段饱含了对母语深爱的默诵,凝作诗人最后的碑文。

    影片是诗人眼中的一段亦真亦幻的伤别离,带给我的则是一缕难以抹去的忧伤。尽管是忧伤,但是很温暖,是老人回忆自己童年时淡淡的忧伤。我喜欢这种温暖的忧伤,那是人性关怀的闪光,也是电影这种艺术形式表达爱和永恒主题的重要方式。面对这部诗意的描写了一个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所经历的一天的电影,我感伤了许久。

    当一个习惯了流浪在迷途中的逆子突然失去了孤独的意义,回忆起爱的温馨,当根本学不会去爱的诗人突然渴望去爱、却发现自己的生命已到尽头时,他所承受的是怎样的一种寂寞和悲伤?亚历山大就是这样一位老人。他在年轻时过着自我放逐的生活,成为了著名的诗人。而今天,他只剩下最后一天了。一封迟到的信串起了这原本漫无目的的一天。一封亡妻的信让他回忆起他没来得及珍惜的爱情。妻子在无法留住诗人的悲伤中过早死去,留给亚历山大的只有无尽的悔恨。

    安娜,亚历山大的妻子,像个天真的少女,崇拜着年轻时的亚历山大;却又如同他另一个母亲,希望带把这个淘气的孩子领回家。当然她无能为力。终于,亚历山大回来了,可是安娜在无法进入爱人世界的思念中痛苦的死去了。
    安娜,你的记忆还留在那个时空吗?亚历山大温柔的凝视着美丽的妻子,你肯原谅我吗?亚历山大老迈的形象不停的闯进妻子还在人世的那个时空,那儿天蓝海澈,妻子和她的家人无忧无虑的舞蹈和嬉戏。亚历山大就像一个时空的入侵者,他想在这冥想的时空中紧紧的拥抱安娜,哪怕每次连他自己都懊悔的哀叹“太晚了,太晚了……”

    就是这样本该沉浸在幻想中普通的一天,让一个阿族男孩彻底改变了。亚历山大从各种各样的人手中救出这个过早体会了人间各种辛酸的流浪儿。警察、边境的巡逻兵、乃至人贩子。男孩仿佛一双眼睛,用人类最原始的童真帮助亚历山大找到他一直在寻觅的东西。寂寞的诗人,苦命的孤儿,一个是行将归去的老人,一个是前途未卜的偷渡难民,导演让他们各自的时空在这一天交错了,化作永恒。

    在老人带孤儿往返于希腊与阿尔巴尼亚边境的旅程中,镜头伸向了边境赤裸的冲锋枪和没有任何表情的警察,伸向战火燃过的废墟和高墙,伸向一条小河边规模不大的神庙遗址,在那里诗人告诉了小孩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续写19世纪一首诗《解放受困之人》;接下来它伸向了希腊多雾的海滨小城提萨诺尼卡,停留在小城街道一对新人的婚礼旁边。
    这是一段名副其实的长镜头,破旧的街道上进行着古老而优雅的仪式,仿佛时间让历史沉淀在了这里,这里是那么的安静,那么的波澜不惊,没有人意识到时光匆匆的脚步,他们的脸上浮现出和蔼和安详的气息,人类最真切无邪的表情。年轻的夫妇在海边翩翩起舞,圣洁而空灵,就连永远沉默的爱琴海也在为他们安静的结合而祝福。这是电影中最美的片断,爱仿佛一座灯塔,照耀着迷途中的人,昭示着回归之路。

    在这一天的最后几个小时,老人陪伴孩子经历了一场悲惨的生死之别,那是另一个年龄相仿的擦车的孤儿死在了汽车轮胎之下。没有人为他负责,没有人能替他把骨灰送回他出生的土地。导演刻意为我们安排了这样一个细节,向诗人也向我们展示着生命的脆弱,人性的悲哀和战争的无情,伤感弥漫着一老一少无助的脸。老人恳求即将离去的小孩能陪自己度过最后的两个小时。

    于是他们登上了一辆大巴,大巴里明亮的灯光暂时驱散了两个人心中的悲苦。这是影片中唯一一段洋溢着欢乐的旅程,他们彼此心领神会的欢笑着,空气轻松下来,窗外是古城美丽的夜。这是一段寓意深刻的旅途。那扛着一面红旗,从游行的人群中默默走上大巴的年轻人,诗人注视了一下他疲惫不堪的双眸,是否那中间有自己年轻的影子?一腔热血,维护着自己坚定的信仰,猛烈的反抗着让自己不满的现实?那几个中途上车的乐手,演奏着他最熟悉的曲子,是否暗合了他疲惫之后转向对艺术本身的探求的晚年人生?那对闹了别扭的恋人,女子扔掉了美丽的花,也被他轻轻地拾起,那是否是他在哀叹自己再也无法挽回失落的爱情?镜头不断伸向窗外几个黄衫的自行车手,是否暗喻着世上不断重复的人生?《圣经》说,太阳底下,并无新事。最后,他晚年的精神支柱,那位渴望用母语写作却到死也未能完成夙愿的伟大诗人登上客车,是否也在为憔悴美丽却即将逝去的生命而感叹?黎明最后一颗清亮晨星,预告骄阳的来临,迷雾阴影皆不敢损及,那万里无云的苍穹,一阵微风愉悦吹来,轻抚天空下的脸庞,仿佛向心灵深处呢喃。生命甜美……生命甜美。

    一辆大巴,不足一个小时的旅途,却隐语着诗人的一生。
    一两个细节,可以串起以一整个季节。
        大巴绕了一圈回到起始,三辆自行车从镜头前擦过,这暗喻着一个轮回的结束,
    又一个人即将聆听天使的召唤。
    浓浓雾气笼罩下的夜色中没有人注意到身边稍纵即逝的生命,没有人能改变生的宿命和死的结局。诗人这一刻的微笑,像一颗划过晴朗夜空的流星。一个恣情的起点,一个孤独的终点。一天是一座桥梁,联结着活着的浩瀚,归去的无边。皆不可逾越。爱为何物?爱是冥冥中的一盏小灯,爱不会去诅咒黑暗,爱只让自己发光。

    诗人并没有让第二天的日出带永远带走自己的生命,但他也约摸找到了走到终点的信号。多雾的希腊小城提萨诺尼卡,冬去春来。诗人目送自己离开永远,背对着新一天的太阳。

        作家史铁生说,记忆,是一个牢笼,印象是牢笼以外的天空。影片中的诗人如同一个入侵者一次又一次的穿越时空,寻找失去的妻子,寻找记忆中的自己,寻找爱的归宿。也许是为了弥补,也许是为了倾诉,也许只是为了安慰自己那颗已经经不起流浪煎熬的心。那些记忆中的印象关于爱情,关于母爱,关于童年,或许已成为历史,或许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只存在于诗人的冥想之中。恰如庄生梦蝶,到底是诗人在记忆里,还是记忆在诗人的心中?又是什么在虚空之中划清了一道界限把这两个世界活活分离?

    生命是什么?生命是一根蜡烛,小心的保护它,就会空有岁月;不如恣情燃烧,放出双倍的光和热。死亡又是什么?死亡是生命的一扇窗。死亡对于敢于面对它的人是不存在的。死亡只吞噬怯懦者。你越是活生生,死亡便离你越远。
    爱是什么?爱像冥冥中的一盏灯,照耀人的灵魂,直到生和死相遇的那一天。然而在我们活生生的时候,可以不抓紧生命,可以挥霍时间,可以不讨论哲学,也可以不讨论明天。但我们不能不学会爱,学会善待自己身边的人,学会与人相处,学会理解和宽容。当深爱着自己的人感受到痛苦,我们不能放任自己而对进入他们的生命不屑。否则一旦失去,无可挽回。
    时间是什么?时间是一个谜,时间是一个在海边玩沙包的小男孩,时间看似匆匆,却不时让某一刻定格,教人挥之不去,遂成永久。这是影片给我的教益。


    妈,为什么?为何世事总是不如意?
    为什么?为何我们必须腐臭,徘徊在痛苦与欲望之间?
    为何我一生都在漂泊?为何当我难得有机会,有幸使用我的母语时,我才有家的感觉?
    当我仍能从寂静中,寻回失落或遗忘的话语,我的脚步才会再次回归家中?
    为什么?妈,为什么……我们不懂得如何去爱?

    这是影片中最让我心醉的一段独白。

    午后,如果阳光静寂
    你是否能听出
    往日已归去哪里?
    在光之前端,或思之极处
    在时间被忽略的存在之中
    生死同一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吃晚饭了,亚历山大……”



    为影片配乐得是一直和导演合作的女音乐家Eleni Karaindrou,很漂亮的一个女人。原声大碟《永远的v一天》中的所有曲目都由她一手包办。导演曾经形容她的音乐是“电影中没有流出来的血”。下载地址:

    附:席慕容的一段话:
    席慕蓉:我不知道你们看了希腊导演安杰勒.普勒斯的那个电影没有,有一个电影叫做《永远的一天》,那么那个里面就是他讲,他当然有很多其他的细节,比方他讲到一段,就说一个从小不会母语的一个诗人,希腊诗人,终于回到希腊来了。那么他做什么事情呢?他向别人要求说,给我一个词汇,给我一个字,就是很多人就坐船过来跟他说一个字,比如说愉悦,或者有人过来跟他说一个(词),张望,或者有人跟他过来说回忆,他就靠着这么远的希腊人回来,一个一个跟他说了很多词句以后,然后他就写了一首歌颂他自己的原乡的一首诗,那么我自己的感觉是,我看了这个电影以后,看了两三遍以后才发现,我就是那个人,一个不会母语,也没有生长在原乡的土地上的这么一个人,我回来做的事情这十几年来就是我在追求细节,就是我的朋友在这个土地上怎么过日子,我的族群在这个土地上怎么形成这个文化,这个文化里的这个细节,对我有非常大的吸引力,所以前几年对我来讲,好像我的感觉是说,我回来是乡愁,因为我的乡愁,我要弥补我的乡愁,我要什么,但是这几年来我的感觉是,我对这个蒙古文化对我的一个吸引力,所以我充满了强烈的求知欲,我觉得这个土地对我有吸引力,而且对我有一种呼唤,那这个族群呢,也给我很大的温暖。
  2.     如果说诗歌可以引发强烈的画面感观,那么同样,图像也能够构建成诗歌。用影像进行诗意的表达,希奥•安哲罗普洛斯可以说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对于一部史诗作品而言一切言语的阐释无疑都是多余的。在安哲用电影构筑的诗学世界里,我只能斗胆尝试着用不成熟的语句表达对于大师的景仰与致敬。
        提及安哲的故乡希腊——这欧洲文明的源头,我们不得不重视自奥德修斯而下的流浪与漂泊的母题。安哲的作品必然是讲述希腊的、关于流亡与找寻的个人旅途,《永恒与一日》这部影片自然也沿袭了这一主题。
        影片的开头便是一个长达2分32秒的变焦推拉镜头,从亚历山大院子的后花园一直拉近到二楼他的房间窗口处。在卡兰德罗(Eleni Karaindrou)所谱那无限忧悒的巴尔干悲歌中,诗歌般优雅的句子如水流层层铺泄开来。这个海畔晨曦里昏暗的片断在童年亚历山大的梦中惊觉里嘎然而止,然而在以后的叙述中那座后花园却成为了他记忆回溯与叙事的原点,衔接着亚历山大的现实与全部过往。
        主人公亚历山大是一位绝症患者,一位放弃了写作转而找寻捕完前人永恒诗篇的作家,一位在世的孤独者。他与这世界“唯一的联系”,便是对面的陌生人在以他的音乐应和着亚历山大的思绪。他曾经试图去拜会这位陌生人,却终于放弃了见面。“认识不如想象。”“或许她只是一个没有毕业的学生。”她“像我一样孤独吗?”亚历山大决定离开这座海边的房子,离开那不断增长的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东西会结束,一切都停留在雏形状态。”进行一次关于时间的逃亡。
        他来到女儿家,没有忘记带上心爱的狗——他要离开,它无所托付——然而女婿却并不欢迎,同时告诉他已经卖掉老人所留恋海边的房屋。安娜墙上的钟只是一个虚幻的投影,这似乎是对于时间隐喻的开始。在亡妻的信中亚历山大头脑中开始浮现那些久远的话语,时间变得平坦起来,通过后院,老人跨越到孩子刚刚出生的从前。海边的船只来来往往,有风。在那里,海平面、天空与白色的凉棚在画面的正中央构成一个十字。(包括这张封面,也是一个蓝底的白十字)
      
        在希腊的国旗的左上角同样存在着这样的一个十字架,这代表着希腊东正国教。国旗的蓝白两色则是巴伐利亚的国旗的颜色,蓝色代表蓝天与自由,白色意味着宗教与信仰。这个画面与希腊国旗的同构显露出安哲在某种程度上所具有的潜意识——凉棚里的老人与孩子,共同构成了对于自由、宗教信仰以及生命过程的人文关怀。
        这个白色的十字架在影片的最后八分钟里再度出现,只是那座海畔的小屋却已不在。
     
    “送你苹果会腐烂;送你玫瑰会枯萎;送你葡萄会压坏;给你一滴我的泪水。”阿尔巴尼亚的少年哼唱着这样的歌句。那是诗歌,是亚历山大所要的句子。
        他从人贩子手中将孩子带了出来,他要送孩子回到边境。在镜子中,孩子却因为军队的出现而开始又一度的逃亡。(这个镜子的表达也别有一番意味)亚历山大追逐着孩子,他决定先把自己的远行放在一旁,与孩子讲起诗歌。那个孩子拥有着优美然而正在流失的语言。这样,老人与孩子构成了一对奇异的客体。他们位在生命之轴的两端,然而却相互呼应。这样醉心的场景让我想起《尤利西斯》中斯蒂芬对于他学生的感受:“那么像我,这个孩子:肩膀也这么瘦削,也这么不起眼。我的童年在我旁边弯着腰。遥远得我甚至无从用手去摸一下,即便是轻轻地。我的太遥远了,而他的呢,就像我们的眼睛那样深邃。我们两人心灵的黑暗宫殿里,都一动不动地盘踞着沉默不语的一桩桩秘密。这些秘密对自己的专横已感到厌倦,是情愿被废黜的暴君。”
        老人牵着孩子的手穿过重雾,到达边境。孩子蹲下来讲述他们是怎样的穿越雷区——捡起石头,扔出去,再捡起一块,再扔出去。这样的话语之后音乐与图案的背景都是灰暗的,远处是高压电网和挂在其上一具具企图挣扎着脱离的尸体。在这里有一个镜头其中一具尸体爬了下来,有人认为是对亚历山大分不清虚幻与现实的叙述,或者简单因为电网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通着电。在这一点上个人更倾向于认为可能只是一位群众演员一时穿帮。
        于是亚历山大重新带着阿尔巴尼亚的孩子回到了希腊。行走在河边的道路,老人讲起了一百年前的诗人,他为什么要将那未完成的诗篇《被困的自由者》继续。这时候镜头顺着河水推了过去,是一个180度跟随——向沟口健二致敬的经典长镜头——他们顺着镜头走入了诗人当时的世界,一百年的时间在一个镜头的旋转中被填充、联接起来。在安哲的影片中,180度+的镜头随处可见,在亚历山大看见一个希腊婚礼的场景中甚至用到了4分半钟270度回旋的镜头。有人说:“安哲罗普洛斯的每部作品至少有一个360度的全景镜头”,在他那平静、缓慢推移的长镜背后你可以感受到自身内心一波一波难以克制的汹涌澎湃。而正是坚持这种360度全景镜头而不屈从于老师“正/反切”的基本要求,安哲曾经在法国电影高等学院(IDHEC),与教授闹翻,被逐离学校,导演者本身已构成了某种意义的流亡者。然而正是这种流亡让他重新回归希腊,回归到伟大的文明之源泉。很多年以后,当安哲重新遇见IDHEC的旧时同窗,他们大多已离开了电影事业,除了在看到快餐电影中大量“正/反切”拍摄镜头的时候会想到曾经自己也受过如此的基础训练之外,又有谁能像大师这样将他的人物行走于风景之中,以全景的镜头作为由现实推入臆想的桥梁,时间通过镜头的推移交联起来,人物自由地穿梭于不同时代的风景,以空间位移的形式游走于时间之中,形成让人震撼与感叹的时空质感。
        在向伟大的先驱者希腊诗人迪奥尼修斯•索罗莫斯致敬的过程中,亚历山大带领着孩子走过了诗人遍历的田园、农庄、白色的石墙与断壁。一直认为白色与岩石的并构便是希腊的象征,安哲自己也说过:“希腊人是在抚摸和亲吻那些石头中长大的”。在这里,影片终于正式切入到流亡的主题。
        如果说阿尔巴尼亚的孩子是空间上的逃亡者,那么亚历山大老人便是时间的逃亡者。在接下来的画面中,老人不断地与过往对话。在船上,在海边,在母亲床前,有时候是妻子,或者女儿,还有母亲。一方面海边他所眷恋的旧房子已经被女婿卖掉,意味着过往的结束;而另一方面母亲的话又提到关于父亲“你仍然在旅途中”,“你从来都不和他在亲近”,母亲曾经试图“从书本中夺回你”,却终“知道有一天你会离开”。亚历山大处在两代的夹缝之间,孤独而无助。他放弃写作,为的是完成诗人未完诗篇的计划,然而却因言语的流逝而遭搁浅。一个民族言语的凋亡往往是民族凋亡的前兆。诗人回归希腊,回归故乡语言的土壤,向人们如饥似渴的吸收那些失散了的母语,重新发现了消逝的言语魅力。亚历山大的自我流放,也正是向着过往的回溯,这是关于时间的双重逃亡,个人生活以及背负着言语使命的双重逃亡。他追问过母亲:“为什么我要过着流亡的生活,为何我不认得归途,在这个讲着自己语言的地方却感觉不到信心。”他始终在寻找丢失的被遗忘的词语,他不知道如何去爱。
        “流浪的小鸟在异乡悲鸣/幸运的异乡,我思念著你/蔻芙拉,我的小花。”阿尔巴尼亚的孩子瑟缩在墙角,轻轻地哼唱。“蔻芙拉”,亚历山大发现这就是他所要的语言,是他愿意花钱去买的词语。他告诉阿尔巴尼亚孩子要尝试“伟大的旅行”,最后却又要他“留下来陪我”。亚历山大在逃亡中找寻到了生命之轴源头的孩子,同时也是语言的原初状态,二人相拥而泣。
        在两人回归的途中,全片除了边境电网之外最为超现实的一段在公交车上上演。嘈杂的游行队伍,扛红旗的人在车上睡着,争执的情侣,即兴演奏的乐队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窗外三名骑车人黄色的雨衣颜色鲜明而怪诞。然而售票员对这一切漠然视之,正如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所说,地铁出现之前的欧洲绝不会有这样的景象——人们不得已一小时甚至更长时间地长久相望,却没有任何言语。
    这一段无非是亚历山大内心的隐喻,对于生活与孤寂的一种反思。然后在这里,诗人出现了,他吟诵了最后的诗篇:“黎明前最后的星辰,昭示了朝阳的来临。浓雾和阴影都无法玷污,那万里无云的天际。清风抚慰万物众生,犹如内心深处的绪语。生命是甜美的,而且,生命如此甜美。”
        “告诉我,明天会有多久?告诉我,明天有多远?”亚历山大向诗人、向安娜询问着答案。永恒或只是一天。也许,答案他自己已经知道。
        “我不去医院了。”……“陌生人总在用音乐回应我,会有人把话卖给我”……“我的道路在另一条河上”……“伴随这些话,我伴随你而去”“你在那里 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以等待的”……一切逃亡的目的只是回归,亚历山大吟诵着丢失的词语,他面朝大海,一如片头那时计划去岛上探险的三个孩子。
    “亚历山大,我们要去岛上,你来吗?”
    “哪儿?”
    “岛上。”
    “我们要游过水去就看看那古老的城市,跟着我们要登上礁石,向那些经过的船只问候。”“你知道那古城的事吗?祖父说这座幸运之城已被海水淹没。”
    “她沉睡在海底已有数个世纪,只在满月时浮出过水面一次,而且时间很短。当晨曦的星光不舍地离开大地,停留驻足欣赏,一切都停住了,时间也静止了。”
    “你来吗?”
  3. 再次看完《永恒与一日》。当黑夜越来越深,那流动的空灵音符突然敲在我的心坎,又像一滴滴透明的雨水,轻轻落在酣睡的女友身上。我望着她熟睡中红润的脸,听着均匀的呼吸声,觉得异常的幸福。
    我追寻的到底是什么呢?
    作为旁观者,我历来有理由庆幸,自己还年轻。似乎不会到亚历山大那个年纪,还在苦苦拷问自己的灵魂,还在为漂泊的一生深深负罪。直到岁月倏忽间把我抛向无常的命运,我老了,于是希望一切重新开始,只是在尚未开始的时候,以至结束。
    趁着回忆尚清晰,让我来想象一下,亚历山大的寻根之旅。
    安娜、母语、根。
    一、亚历山大的自述:
    我并没有像“亚历山大”这个名字那样强大有力。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脆弱,有时候还像个孩子。也许在母亲那里,我们一直是孩子——母亲在含混不清的时候,还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
    是时候离开了,我要开始新的旅程。虽然这么多年我的离开屡屡让安娜伤心,但我时日无多,不能去医院等死,更不能在死去之前还无法完成我的作业。我的生命有他的理由,这个理由,我还没有找到。
    我想去安顿我的狗,可他们没人在乎。
    女婿卖掉了我和安娜的房子,也一块卖掉了我的回忆。然而安娜仍在吧,至少在我亦真亦幻的想象里,安娜在我耳边轻声说话,可是为什么我早没有听到呢?我不知道安娜这样热烈的爱恋。
    女儿呢?我能给她留下什么?她并不在意我。她也不知道她的妈妈在得到她时那幸福的喜悦。我和安娜都离她远去了,她的世界我再走不进去。可是我必须留下些什么东西,我的女儿,你妈妈写给我的信件,是我唯一的遗产。你会明白。
    没想到在生命的最后,碰上这个逃难的孩子。完全是意外。我高兴,也有些莫名的感情。
    这个幼小的生命在艰难的生长。我要做些什么才能更好的让他长大?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就要离开。
    我告诉他索洛莫斯的故事。他怎么会懂呢?也许会懂。反正我再没有可以告诉的人了。
    这小家伙让我难以割舍。该死的世界又是这样残酷。
    哦?我在想些什么,阿尔巴尼亚的小东西已远航了。
    从小家伙那里买到的词语:蔻芙拉,我的小花,放逐者,我,深夜。
    我不能用他们连缀起生命的歌谣。不能完成《解放受困之人》的写作。我自觉还在迷茫。
    我能怎样呢?明天就要离开。但似乎明天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问过安娜。但听不清安娜的回答。
    安娜她理解我吗?也许是我不理解安娜。
    我多希望她在这里,而我,将远行给她带来字句。她会知道,我离开是为了归来。
    为什么我还在寻找?我不是已经这样老了么?
    二、安娜的低吟:
    我想,“我只是个热恋中的女人。”
    我时刻都想守在亚历山大身旁。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只要我们呆一整天,我就觉得满足。但亚历山大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不懂为什么他的心还在漂泊。
    我害怕他会离开。不知道哪一天,突然离去。
    风带走他的眼光,他带走我的希望。
    我决定写下这信件,给我的亚历山大。
    哦,亚历山大,你不知道。你该知道。
    有一天你会听见我的呼唤。
    我相信我的爱情会永恒。
    但是哪里有永恒这回事呢,我听见的只是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跳。
    亚历山大!
    三、阿尔巴尼亚少年的歌唱:
    “我的小小生命之鸟/在陌生的地方暗自神伤/那异地因你的来临而丰盛起来/而我却为你日渐消瘦/我可送你什么?/我送你一只苹果,它却腐烂/我送你一只梨子,它却腐烂/我送你白葡萄,它们却在路上腐烂/我送你我的眼泪,却在未见到你之前已被风干。”
    我碰上一个好心的老人,我并不相信他。后来他把我救了,我知道他真是很好心。
    我仍然无依无靠。
    我怕明天。我一个人,很害怕。希腊警察满世界追赶偷渡的小孩,“蛇头”在破烂的楼房里买卖孩子,阿尔巴尼亚的战乱没完没了。好心老人告诉我的诗人,在绿草茵茵的河畔,望着远方,吟唱自由的赞歌。这种景象在哪里呢?
    其实我想不了那么多。轮船在召唤了,我们又要偷渡回去。
    赛林死了,丢下我们在这个可怕的世界。他也许扬帆远航了吧?反正不用再想那些搞不清楚的事情,甚至不用发愁明天的面包。可也许他不该带我们来希腊。哦,赛林!
    一个人为什么要买词句呢?也许是和我一样孤独吧,没有人在乎我们。
    语言是我们唯一的伙伴。
    我相信我会想念他。我已经开始想念深夜里我们坐环线公车,看各种各样的人。我记得那三个人的琴声,多动听啊!
    他会找到自己的词句吧,完成他的东西。
    我留下来陪他,因为他好害怕,不想一个人。
    我也是,我
    ……
    四、再从哪里开始呢?
    回忆是我惯用的伎俩。哪怕生命已至油尽灯枯,我还是得回忆。
    有人把这部片子译作《一生何求》,这个译名或许更准确些?想来想去,我们这一生,是在追寻生命的意义。但意义是什么呢?难以找到,还不如放弃。
    影片的开头,幼年的亚历山大在海水里尽情的嬉戏,他不知道命运,也无须考虑生活,更不懂得存在的疑问。大海是宽容的,面对暮年的亚历山大,依旧那样蔚蓝并将继续蔚蓝下去。
    但老了的亚历山大再也无力在海水中游乐。他对着不再认得自己的妈妈,发出无力的疑问:“为什么我们不懂得如何去爱?”“为何我们必须腐臭?”“为什么我一生都在漂泊?”
    他的疑问让我泪流满面。
    亚历山大的背影在被定格的一刹那,我想起特吕弗的小安东尼奥,不顾一切的跑向大海,奔到时突然不知所措,他发现自己无法穿越这海水,他想要的自由并不在这里。在哪里呢?亚历山大满怀希望的望着大海,正如小安东尼奥无助的看着观众。亚历山大寻找的终点在这儿么?
    真正美好的诗歌都让人心碎。这部电影就是这样的诗歌。安哲罗普洛斯的长镜头没有让我觉得沉闷,我只是感到舒缓,诗意的舒缓。自由的蒙太奇切换随性而自然—— “推开一道门,门外是三十年前美丽的妻子;沿着一条河,岸边站着回到希腊的索洛莫斯”。对白简短却很精彩,画面能告诉我一切。
    我想,永恒在我们的心里吧。
    可我们的心也会死去。
    但是:
    “黎明后最后的星辰
    昭示了朝阳的来临
    浓雾和阴影都无法玷污
    那万里无云的天际
    清风抚慰万物众生
    犹如内心深处的绪语
    生命是甜美的
    而且
    生命如此甜美。”

    这就足够了。

  4. 送你苹果会腐烂
    送你玫瑰会枯萎
    送你葡萄会压坏
    给你我的泪水
    ——阿尔巴尼亚少年 A

    如果明天你将离去,今天你会做些什么?医生告诉过你,当你受不了的时候,要去找他,谁都知道,那不过让你剩下的旅程少些痛苦,你不可能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了,也不可能继续你未完的诗作,当明天的朝阳升起,你不会睡在躺椅上,也许邻居仍然会播放同一首乐曲,但已经与你无关,海浪也许还会拍打你门前的沙滩,但只有空旷的房间在倾听回响,你必须告别这一切,只有妈妈,仍然在你的梦里呼唤:亚历山大,亚历山大。

    如果明天你将离去,今天你会做些什么?你要把狗托付给女儿,但你们如此隔膜,她甚至不想知道你要去哪里,女婿要卖掉海边的老房子,对此你无能为力。你把妻子安娜的书信留给女儿,上面写着关于爱情的一切,也许你认为,这是唯一可以被称作遗产的东西。你仍然牵着你的狗,黯然离去,这是一个冷漠的世界,好在你已决定离开,不期然地,也许是上苍的安排,让你遇到了一位阿尔巴尼亚流浪少年,你的人生从此被改写,虽然仅仅只有一天。
            
    如果明天你将离去,今天你会做些什么?回顾自己的一生,以及自己的历史,于是你向少年讲述自己的父亲,他是索洛莫斯吗?这位生长在意大利的希腊诗人,为了祖国的独立事业回到希腊,向普通的劳动者购买词语,并终于用母语写出了《自由颂》,作为希腊国歌传唱至今。少年在希腊遭遇蛇头拐卖,是你冒险去把他救了出来,他同时面临警察和军人的危险,你想送他回到阿尔巴尼亚,于是他向你描述,一群少年如何穿越封锁线,如何躲避地雷,你看到雾气蒙蒙的边境上,铁丝网上挂满了人体,于是你决定带他返回希腊。当少年瑟缩在墙角,轻轻地唱道:“流浪的小鳥在异乡悲鳴/幸运的异乡,我思念著你/蔻芙拉,我的小花。”你终于明白了父亲,蔻芙拉,这是你愿意花钱去买的词语。

    如果明天你将离去,今天你会做些什么?你回忆起女儿满月的那天,亲友欢快的聚会,妻子如此美丽,阳光如此明媚,你们出海并在沙滩上跳舞,安娜不愿与你须臾分离,而你总是神情恍惚,当你问她:明天是什么?安娜答道:比永远多一天,你没听清,比永远多一天!她欢快地跑开了,她在信中声明只要你陪她一整天,那其实就是永远之后的那一天。妈妈那时候还不算苍老,她喜欢这样欢快的场面,在你此世的最后一天,你必须去看看妈妈,她已经不认得你了,但是仍然叨念着:亚历山大,亚历山大。

    如果明天你将离去,今天你会做些什么?阿尔巴尼亚的流浪儿中,一个出了车祸,那是带着他们踏过雷区的赛林,虽然稍长几岁,可仍然是个孩子,他们焚烧他的衣物,并且每人讲一句告别的话,哦,赛林,当你扬帆出海抵达彼岸,哦,赛林,他们就这样感叹着,每个孩子都瞬间长成了大人。最后,夜深了,运载孩子们的船只还有两个小时才能到达,于是你与这个天赐给你的少年,这个卖词语给你的少年,一起去乘一次环线公车,孩子兴奋地看着车窗外的夜景,你则观看着上上下下的人群,车子经过政治车站,游行示威的人群散去,上来肩扛红旗的青年,但是他很快就睡着了;车子经过音乐站,上来了弦乐三重奏,你又听到了熟悉的乐曲;当车子抵达学院站,索洛莫斯上车了,并向你倾吐了他未竟的诗篇:

    黎明后最后的星辰
    昭示了朝阳的来临
    浓雾和阴影都无法沾污
    那万里无云的天际
    清风抚慰万物众生
    犹如内心深处的绪语
    生命是甜美的
    而且
    生命如此甜美

    如果明天你将离去,明天的朝阳已经升起,你再一次来到老房子的海边,吟诵着从少年那里买来的词语:蔻芙拉/放逐者/我/深夜/放逐者/蔻芙拉/蔻芙拉,你再一次见到了美丽的妻子,你决定不去医院等死,你充满希望的对着大海,讲述了一个诗人的最后的安排,过不多久,你就会与妻子在另一个世界相拥,而且总会有人卖词语给你,在那个异乡,仍然有你熟悉的旋律,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在此世做你未竟的工作,等待那一天来临。
            
    后记:
    我们曾经如此熟悉阿尔巴尼亚,出生在这里的玛纳吉斯兄弟是整个巴尔干半岛的电影先驱,而我们还记得《第八个是铜像》,那曾经是令我们感动的英雄颂歌,在安哲罗普洛斯拍摄这部电影的1998年,那里却是另外一幅样子,在之前,霍查大叔彻底摧毁了这个国家的传统文化,在之后,游击队把这个国家推向了深渊,在南巴尔干,一群少年逃出家园,他们蹲下,投掷石块,再蹲下,投掷石块,以这种幼稚的方法穿过雷区,他们来到还算富裕的邻国希腊,靠擦车窗更确切地说是乞讨维生,像在其他任何一个国家一样,少年流浪儿永远都是不法分子的猎物,面对惨淡的生活,导演显得无能为力,他既反对警察的粗暴做法,又无法给出更好的建议。在这部电影里,阿尔巴尼亚少年与冬日的愁云惨雾一道,构成了这个世界荒谬的风景,是主人公决定离开的背景,而这个少年,如同他穿着的杏黄衣衫,在灰暗的世间凸现,从他第一次对着亚历山大羞涩的微笑,到后来祖孙俩相拥而泣,带给这个世界的,却是希望和梦想,他脱口而出的诗句,既是他母语的乳汁,又是未来的营养。

    安哲罗普洛斯在这部电影中再次显示了他的诗歌才华,如果说有人用诗的概念拍摄电影,那是安氏无疑,就像《尤利西斯之旅》是向玛纳吉斯兄弟致敬一样,这是一部向希腊诗人索洛莫斯致敬的电影,所以在电影中使用诸多诗歌元素,不仅仅是语言方面的,而是从根本上具备了诗的特质,行云流水的节奏,舒缓如牧歌一般,移步换景而非简单的蒙太奇,达到了一唱三叹的效果,推开一道门,门外是三十年前美丽的妻子,沿着一条河,岸边站着回到希腊的索洛莫斯,只有诗人才是这样的,跳跃到你的意外并刚好能达到的远处,另外,电影中使用的意象也表明,巴尔干山歌海谣已经深入安氏的骨髓,公交车上的乘客,跟随公交车的消防队员,焚烧衣服的烈焰,以及边境上的铁丝网,都成了信手拈来的意向,配上如泣如诉的音乐,使人身心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