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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生活总是充满各种各样的诱惑,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受诱惑的历史。权力对于官员乃迷药一样的诱惑,女色对于男人是一种不可救药的天然诱惑,春天对于花儿则是心花怒放的诱惑。即便安德列亚斯肩负着宗教般的神圣使命,他也是一而再地被诱惑,每每前往付诸实施之时,总有猝不及防又极为合理的人和事打断他的使命。
诱惑被诱惑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天然色谱和勾连,直至他彻底晕倒,生命的轰然倒下,似乎预示使命的最终完成。这是多么艰辛的“还债”旅程。每个星期日清晨圣母玛丽亚教堂的钟声,犹如他的“集结号”,总会惊醒梦中的他,但他又经历了怎样的磨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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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曼诺·奥尔米的《圣饮者传奇》(1988),所虐心的角色,即原在意大利矿区做工的安德列亚斯,因与工友的妻子互生情愫,惹上麻烦,不慎误杀情人之夫,逃亡于巴黎,过着浪迹天涯的生活。这天,他照例从塞讷河桥底下起来,正好被一名戴眼镜的陌生老头看到。
老头向他问好,说“兄弟,一定是上帝让你出现在这条路上,我很确信这一点,我想请你帮个忙,你是值得这么做的,你肯定遇到了麻烦,你需要钱,我有多余的钱,能告诉我你需要多少钱吗?200法郎如何?(我不知道,我还不起这些钱,我每天睡在不同的桥底下,用报纸披身,但我是个有名誉道德的人,我清楚自己的举止),不用担心,我也没固定地址,只是请你还得起钱的时候,能否帮我一个忙,我必须告诉你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读到了关于德丽莎的故事,也就是德兰修女,从那时起我就一直体验着圣迹,真正的圣迹,皈依宗教的圣迹,因此,我想过穷苦人的生活,就像所有在这些桥底下过夜的人那样,我特别钟爱小德丽莎的小雕像,它就在存放在圣玛丽亚教堂,等到你良心为欠债不安的时候,你就等弥撒之后将钱交给神父,如果说你现在欠着谁的钱,那从现在起就等于欠小德丽莎的,所以,别忘记圣人之所在(那我了要告诉你,我会信守诺言的,我想最好是在周日动身),太好了,真是我的荣幸!”二人脱帽致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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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辑录二人的对话,是想理清安德列亚斯“还债”的由来,且我觉得这场对话非常精彩。自此之后,安德列亚斯的心头即被这崇高而神圣的使命萦绕着。但他终究只是一个凡人。有了这200法郎,他就可以去酒馆饮朗姆酒,可以好好抽一支烟,可以安心地剃须刮胡子,可以静静看看美女的大腿。清晨起来,他可以轻松地买份报纸,问一句今天是星期几。报摊老板说星期四。他说正好是我的生日,是个好日子。真是个好日子。
在酒馆,安德列亚斯遇到一个胖乎乎的的老头,他慈眉善目,乐呵呵地说朋友,我的朋友,我想让你赚点钱,帮我搬家。幸福来得来快了,他哆嗦地说是的,我以前做过矿工,很会打包家具的,那你哪天搬家。老头慢慢地说明天,后天。正好,明天星期五,后天星期六,当然可以。老头说我会给你200法郎,先给你一部分,余下的等你搬完我再给。
这真是天上掉馅饼,连桩好运,夫复何求。经过街市一家旧货店,他看到了漂亮女人,遂推开门,说我想买只钱包。女人爬上楼梯,露出白净的大腿,真美啊,女人的大腿。她的微笑更美:“虽然这是二手货,但还是很新的”。是的,很新的。他付了钱,接过钱包,恋恋不舍地走开,走到外面,还忍不住看看她再次爬上楼梯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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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钱的日子真好,走到哪儿,都是舒心的,亮爽的。可以专门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看着女人织毛衣。她们多么安详啊,这些漂亮的女人们。星期五、星期六,他都在帮老头搬家。一起搬家做力气活的是两个矮男人。片中不起眼的角色,其矮胖憨样,很是让人逗乐,这是导演的用心机趣。
晚上,安德列亚斯继续在酒馆饮酒,这是雷打不动的“圣饮”。酒,不但满足味觉、肠胃和大脑,还有精神的酣畅淋漓,所谓一醉解千愁,得意须尽欢,都是精神上的极乐快事。被酒迷醉,又被小德丽莎的和光笼罩,双重的使命,都需要他去承担去践行。喝完酒,他喃喃絮语记着账,化掉了一百,还有二百,明天星期几。明天星期天。正好。他微笑。饮了酒,明天还能偿还德丽莎的欠债,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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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教堂的钟声响起,从酒醉状态中醒来的他,极为紧张,今天可是星期天,必须去圣玛丽亚教堂。赶到了,可人家早上的弥撒做完了,得等到中午。等吧,就在对面的小酒馆等,还得边饮酒边等。好不容易等到,他急忙出来,却听到他脑中常怀想的动听声“安德列亚斯,安德列亚斯”,转头一看,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跟我来吧,安德列亚斯”,“我要去还小德丽莎的债”,“难道她比我还重要吗”。
也是,日日夜夜期盼不正是她吗。不正是为了她才浪迹天涯吗。跟着她上了车,到了高级的餐厅,静静地深情凝视。还得他绅士一回的买单。然后,静静地看着她跟别的男人跳舞。她说就喜欢跳舞。然后再跟着她来到她的房间睡觉。半夜醒来,他很是不安,没有还愿,被小德丽莎的“欠债”紧紧揪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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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列亚斯偷偷起身,离开了她,来到教堂,看到了竖立的静静的小德丽莎塑像。他出来了。从桥底下睡醒,懵懂中,一个年轻的女人走来。他起身说我的女儿,我正想着你。她说,你星期天为什么没来看我。“对不起,我梦见自己有个这样的女儿,请你宽恕我,小德丽莎”。等他晃着身子,她如雾散去。他不能耽误了。他照旧来到教堂对面的小酒馆,却看到墙上的一幅海报,他惊讶道“卡尼亚克,我的朋友”。
他来到这位知名拳击手所住的酒店。见到了卡尼亚克。他说“卡尼亚克,我们一起从小在西西里一起长大”。卡尼亚克微笑着说“我最好的朋友,安德列亚斯,我要送你西装”。“不,我没有住处”,“我帮你订个酒店房间,你可以住下来,我的柜子里都是西装,我明早送你两套”。住下来的他,被酒店的豪华所吸引。
最吸引他的还是隔壁的漂亮女人加比,一个在赌场跳艳舞的年轻女人。二人共度良宵,滂沱大雨,一起乘着马车去枫丹白露,却只沉浸于嘴对嘴之中,煞是有趣。但一觉醒来还是早晨。他必须去见小德丽莎。“我欠她的钱”,“滚”。他来到小酒馆,喝了杯酒,正好还有两百,教堂钟声响起,弥撒要举行,一出来,碰到一个人。那人拉住他“安德列亚斯,我的朋友”,“啊,沃伊特,你怎么在这,我没时间了,我要去教堂,我去还小德丽莎的钱,你跟我一起去吧”。双双来到教堂,只见沃伊特跪下,“怎么了,我的朋友”,“安德列亚斯啊,我欠别人的200法郎,如果今天还不了,就会被逮捕”,“起来,我的朋友,我这儿有,你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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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伊特拿着钱即跑出教堂,来到小酒馆痛快饮酒。安德列亚斯只能在教堂静静注视那樽小德丽莎塑像,等他出来回到小酒馆,沃伊特立马停止饮酒,装着可怜的样子。被沃伊特骗光了所有的钱,只剩下几个硬币。安德列亚斯再次来到桥底下,细雨纷飞,又遇见了那位戴眼镜的老头。他打着伞,几乎重复着片头他同样的话,安德列亚斯感动地接过钱,看着老头离去。
安德列亚斯心想,这次不能再耽搁了。风雨交加之时,他瑟瑟发抖地来到小酒馆。一片迷蒙中,小德丽莎又出现在他面前。“对不起,小德丽莎,我尝试了许多次,却总还不上你的钱”。“不,我不要你的钱,我这有钱,我只希望你每个月来来看我”,“圣女啊,你如此伟大,又如此年轻”,随之晕倒,被人抬到教堂,牧师尽力抢救。
帘幕缝隙,一缕光亮穿越而过,小德丽莎静静站在那里,如一道恒久的和光,照彻并指引那些良善者灰暗的内心。至于“套中人“安德列亚斯的命运最终如何,有谁会关心呢。人造的神旨,或者人造的一切物质与精神,通过人类自己的双手,渐渐捆束了自己,至今,人类的历史,看起来飞速向前,却并不轻松,其实只不过是一个不断捆绑自己又不断松梆自己的沉重循环。
2015、11、27
电影与原著相比,除了一些不大的改动,比如删掉了看安德烈亚斯看电影的情节(包括独自在电影院发现康亚克、以及与嘉比看电影),康亚克从足球明星变成了拳击手,增加了安德烈亚斯父母等;几乎是按照原著拍的。但是电影的节奏拍的很慢,不如小说明快凝练。我一天能把四十页的小说读两遍,电影却断断续续看了一个星期了才看完。不过电影里的光线影调设计的很出色。在雨夜酒吧里的阴暗压抑、在桥下梦到特蕾莎圣女的晨曦,给人能够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我并认为小说有什么很深的宗教寓意。为特蕾莎圣女献上二百法郎这一行为当然有着象征的意义,但与其说是宗教层面上的救赎,倒不如说是“人穷则反本”的反省。我认为更像是安德烈亚斯是生活沉沦的一种悔悟。特蕾莎是美好的化身,寄托了他的憧憬,甚至还有想改变自身处境的努力。可惜每一次当他的愿望即将实现时,过往的种种总会重新出现纠缠,不是让自己身陷囹圄的卡罗琳娜、就是曾经的好友瓦泰西,让憧憬与努力功亏一篑,至死方休。一个人的悲哀可能就在于此,即使满怀对未来的美好希望,但是过去的阴影挥之不去。无论多想摆脱,就像那酒精一样最终将你吞噬。联想小说作者罗特客死巴黎的结局,不禁令人唏嘘。罗特饱经颠沛流离,饥寒交迫之后写出这篇小说,安德烈亚斯或许正是他的写照。小说与电影结尾的那一段话,仿佛是他刻骨铭心的呐喊:
“但愿上帝赐福给我们大家,赐福给我们这些酒徒.让我们都能这样安然地没有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吧!”
悲夫!纵然是发自肺腑,可不管是罗特还是安德烈亚斯,这都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归宿。
埃曼诺·奥尔米(Ermanno Olmi)的电影常常没有豪华的演员阵容,也没有令人震撼的布景。他总把镜头对准芸芸众生中不及被人记住名字的一员,或者生活中细枝末节的琐碎小事。他在《工作》(Il posto)中描绘了一个刚刚开始在米兰工作的郊区青年,在《米兰心事》(I fidanzati)中讲述了一对因为工作而分居两地的情侣之间的猜测和思念。奥尔米镜头中的人们过着简单但不轻盈的生活,他的人物有着各自的欢欣和忧虑,但又不显得十分沉重。他们所经历的,一如你我这些普通人所会经历的日子一样。
等到他同时担任导演、编剧和摄像三职的《木屐树》(L'albero degli zoccoli)1978年上映时,观众会发现,他的人物在更换的时代背景中,在更贫苦的生活中,依然具有相同的气质。《木屐树》为观众展开了一幅19世纪末意大利北部农民一年劳作的画卷,他们的生活与信仰紧密相连。与奥尔米同时代的帕索里尼愤怒且呐喊,但奥尔米的影片却沉静缓和。《木屐树》里的人们生活艰难,然而他们没有因此失去希望;他们一无所有,却被信仰所充盈,《木屐树》的故事说起来也许有些单调,但在奥尔米的调配下,一股神圣气息从影片中扑面而来。
《木屐树》对于《工作》和《米兰心事》而言,像一次摄影机的拉镜头,奥尔米的着眼处从一个局部随着摄影机的后移,显现出更多的周遭环境:生活不再局限为眼前的事物,生活尚有其神圣的部分。在《木屐树》上映十年以后,奥尔米根据约瑟夫·罗特(Joseph Roth)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圣洁酒徒的传奇》(La leggenda del santo bevitore)再一次“将摄影机向后拉去”,向观众呈现出生活中神圣性和恩宠的来源。
《圣洁酒徒的传奇》这部影片的故事很简单:某天傍晚,主角在桥边遇上一个陌生人,硬塞给他了两百法郎,并告诉他,倘若他想还钱,那就还给圣女小德兰吧。于是我们的主角,在接下来的每个周日都赶往巴蒂诺尔的圣玛利亚堂,想在弥撒结束后将钱交给神父,以当作对圣女的偿还。
电影名为《圣洁酒徒的传奇》,一个酒徒怎样是圣洁的?当我们看见这样的标题时,不免以世俗的眼光来审视这个即将出现在影片中的主角。圣洁,如果不是出于戏谑和嘲讽,它应该暗示了这个酒徒的信仰情怀或者高尚道德。但当我们开始观看影片时,我们发现,影片的主角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他第一次出场的时候走路有些摇摇晃晃,脸上留着酒晕,嘴唇发紫。这个酒鬼只要手上宽裕一些,他就会跑去酒馆里喝上几杯。不止嗜酒,这个人物看起来也没什么坚强的意志,他经不起酒虫的鼓捣,也经不起女色的诱惑。甚至当他的回忆慢慢回闪在画面上时,我们才知道他曾经失手杀了他情妇的丈夫,因此他被驱逐出境,在法国没有一个合法的居留身份。这个酒鬼流浪在巴黎的街头,每夜裹上些垃圾桶里捡来的废报纸取暖,随意睡在塞纳河边的某个桥洞里。
影片的主角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徘徊在底层的边缘,是社会的渣滓。然而就算是这样一个看似对社会毫无意义的人身上,依然有他不一般的闪光之处。在奥尔米的镜头刻画中,酒徒虽然四处流浪,衣着寒酸,但同其他流浪汉不同的是,他的脖子上始终歪歪扭扭打着一根深红色领带。这条奥尔米特地给他加上的深红领带,不是别的,正是他的尊严和体面。酒徒对送他两百法郎的陌生人说,我是正人君子,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是没有住址。面对两百法郎,酒徒并不想接受嗟来之食,直到被劝说这是欠下圣女小德兰的债务。
收下钱后,酒徒坐在桥洞下,从自己的随行包裹里掏出一枚怀表。无论怎样困苦,酒徒的怀表被他收藏得像块宝贝。拿着这枚怀表,酒徒怀念起他的父母。影片两次出现小说中从未提及的父母,都与这枚怀表有关。父母形象的第二次出现,是在一个酒馆里,当酒徒在意识模糊中将一对老夫妻认作凝视自己的父母时,酒徒满眼泪水,手中握着怀表,仿佛在感怀自己再也回不到父母的身边,即他的过去。确实,那是一个他尚未犯罪、尚未落魄、心中充满期盼的时刻。奥尔米对酒徒深红领带和父母形象的两处添加,为我们带来一个更有深度,更加饱满的边缘人物。
自酒徒遇到陌生人以后,就开始收到各种神秘的馈赠。他接下来几周中获得的新收入分为两种,一种是令人不解的,由陌生人赠予的金钱;另一种收入,则合情合理,譬如一份短工的收入,亦或是二手皮夹里前主人遗留的现金。但是,每当酒徒周日试图前往教堂偿还圣女时,总又遇到情有可原的事件将他从教堂支开并花光他的金钱,酒徒看似陷入一种循环反复游戏之中。
可是,生活并不是游戏,此间的金钱也更像是恩宠的暗喻。它或以神秘或以合乎理性的方式出现在酒徒的生活中。当酒徒还在浑浑噩噩地行走时,恩宠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需要之先,就已来到他面前。恩宠是天主的亲自俯就,是祂白白的赠予,祂原知道我们所需要的一切。当恩宠赐予人之后,它不仅外在于人的生命,也同时内在地催迫着人去追寻它的赐予者。每个周日早晨,酒徒都在慌乱中奔向巴蒂诺尔的圣玛利亚堂,背景音效响起教堂 “当——当——”的钟声,这钟声原本是为了提醒信友弥撒就要开始了。如果说第一次钟声响起,画面语言尚且让我们理解为酒徒是在循声而去,那第二次和第三次的弥撒钟声,已然内化,这些钟声不是敲响在街区上,而是敲响在酒徒的心头上。在《木屐树》里,奥尔米也用过相同的手法,巴赫的音乐和教堂的钟声为《木屐树》添加了神圣的一面。在《圣洁酒徒的传奇》里,钟声依然和神圣性有关,提醒着酒徒赶快奔赴神圣性的来源。
在偿还债务的过程中,酒徒开始端详镜子中的自己,他去理发店刮面,让自己拥有比一根破旧领带更多些的体面。此外,他还重获了他的名字:安德烈斯,恩宠的给予使他重新找回自己。假使这是一个励志故事,作者就此会让安德烈斯逃脱他的恶习,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如果这样,这个故事也会变得乏善可陈。好在作者并没有这样做,安德烈斯仍然时常沉湎于他的坏习惯,并一再错过打算参加的主日弥撒。
纵使安德烈斯总是让人失望,天主的恩宠也没有因此远离他,就像他总能不期获得意外之财,使他有能力偿还借款。但是,天主并不需要安德烈斯还给祂两百法郎,祂会更珍视安德烈斯的愧疚,祂会更喜欢安德烈斯说的“我尝试了很多次……”,祂会体贴我们这些像安德烈斯一样的平凡之人的软弱之处。
在安德烈斯第一次还款失败后,他睡在清晨的桥洞下,梦见一个身穿夜色般深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子,恳求他周日上教堂去看望她。女孩没有以圣女的模样出现,她的形象混杂着现实和幻觉,提醒着某种生活中的神秘时刻。女孩再次出现是在电影结束的时候,安德烈斯在教堂对面的咖啡馆里醉醺醺地同他的伙伴聊天,此时,女孩的身影映在安德烈斯身后的镜子里。镜子在这部影片里使用了许多次,有时是为了主角对自己的凝视,有时是为了延伸空间,而这次,镜子暗示了一种非现实的状态。女孩在镜子里走进咖啡店,坐在位子上,看向安德烈斯。之后,镜头跟随安德烈斯和女孩的对话进行了一连串的正反打,但两人从未在画面里同时现身。直到女孩离开,安德烈斯因身体不适摔倒在地上,安德烈斯才与同伴和咖啡店的伙计们一起出现在画面里,众人将安德烈斯抬去教堂。最后一幕中,瘫软的安德烈斯坐在教堂的更衣所里,神父、同伴、伙计们还有小辅祭围成一团。安德烈斯微微抬起手,看向更衣所外的女孩,导演再次用空间隔开女孩和众人,来模糊女孩到底是否存在于现实之中的问题。
女孩是不是圣女小德兰,并不是个重点。但我们不可否认,在这个故事里,安德烈斯受到了圣女的庇护。圣人已然在天主的爱内获得圆满的救恩,他们不仅成为我们的榜样,驱使我们效法他们的芳表,他们也为我们转求天父,为使我们这些旅途中的人也能趋于圆满。小德兰说:我太小了,不能爬那通向完美的艰难楼梯,所以我要找那个能把我提升到耶稣前的电梯。她找啊找,终于在圣经中找到这句:谁若是小儿,就让他到我这里来。(《和圣女小德兰同行》)小德兰对自己小的夸耀使她更能和平凡的人产生共振,安德烈斯由这样一位圣女来庇护也成了很自然的事。
圣人将人庇护,但圣人并没有将人保存在他们自己那里,圣人引人走向天主身边。圣人与天主相连接,当我们与圣人相连时,我们也经由圣人与天主相连接。圣人如同一面干净透亮的玻璃,它不阻挡天主的光芒,它让光芒倾泻在我们身上。圣人以服从和谦卑隐去自己的面容,但隐去并没有使他们消失,而是让我们看见天主的爱、仁慈和宽恕。在安德烈斯的还债故事中,有一个转变没有被作者明笔写出。安德烈斯原本的任务是,如果良心不允许他欠债,就在弥撒结束时把钱交给神父。当安德烈斯打算还钱的时候,这个任务被转变成,先参加一台弥撒,然后在弥撒结束时把钱交给神父。这样的转变使得安德烈斯每次迟到之后都宁愿在外等待下一台弥撒的开始。弥撒,这个与天主、与基督相遇的场合成了安德烈斯还债过程的新中心。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里,索尼娅的父亲马尔美拉多夫也是一个酒鬼,他对众人喊说,天主会让喝酒的、懦弱的、无耻的也一同前来,天主之所以会收受他们,因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是受之无愧的。而他们这些人,会匍匐在天主的脚下,痛哭流涕。马尔美拉多夫的酒瘾也许并不是完全出于对欲望的满足,还夹杂了对生活的重担和失败的逃避,但他喊出了沉溺于陋习的人对天主的渴望。在罗特和奥尔米的《圣洁酒徒的传奇》里,我们看到了作者们对马尔美拉多夫这个人物的回应。因为即便自称“猪猡”、“作兽相”和“受兽印记”的马尔美拉多夫们,也依然被天主所怜悯、所宽恕,被圣人们所眷顾着。
“起先我一闻到烈性酒就难受,但我总对自己说,熬过这一关就好。于是我闭上双眼屏住呼吸把它当成药一口气喝下去。这一招果然奏效,没过多久,我便成为老手,开始承受酒徒的骄傲”。
--《米格尔街》
《圣洁酒徒的传奇》主人公安德烈亚斯是一位酒鬼。
他一直在喝酒,有事无事都要来上那么几杯。猩红色的液体顺着嗓子流进肚里时,是他最自在的时刻。
在意大利矿区做工的安德烈亚斯,与工友妻子互相产生情愫,却不慎失手误杀了工友,不得已流浪到巴黎街头。
这天,他照例从桥下睡醒,走到路边,一位戴着眼镜的老者拦住了他。老者从口袋掏出了两百法郎交给安德烈亚斯,对他说:“请安心收下,等有天你的良心因为欠债而不安时,请将钱还给小德丽莎吧”。
小德丽莎是圣玛利亚教堂里的一座雕塑,老者说明自己是想要体验真正的圣迹并十分钟爱小德丽莎的雕塑,才做此举动。
安德里亚斯疑惑不解的看着老人诚挚的面孔,他脱帽向老人示意并目送他离开。
此时的安德里亚斯过着狼狈的生活,居无定所的他因为长期逃亡看起来憔悴不堪。拿到钱后的他第一时间跑进小酒馆,用辛辣的液体提醒自己的好运。
自此,他就像真的被神照顾了似的,总能在走投无路时得到别人对他金钱上的帮助:胖裁缝请他帮忙搬家,添给他两百法郎;去杂货铺买了钱包,意外又在钱包中发现一千法郎。
一笔笔横来之财既让他享受到了以前从未得到过的尊重,也愈发让他不安,他想起小德丽莎,他要去还钱。只可惜每每在需要还钱的关头,接二连三的意外将他打断。
剩下的钱被偷走的偷走,被骗走的骗走,直到最后一个夜晚,再次孑孓一身的安德烈亚斯又来到大桥下,碰到了最初的那位老者。他们进行的对话一如最初,老人又拿出两百法郎递给他,便匆匆离去。
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耽搁了。安德烈亚斯握着钱来到教堂对面的小酒馆。他要等待天明,亲自将这两百法郎交还给小德丽莎。 朦胧中他看见小德丽莎出现了,安德烈亚斯颤抖着道歉:“对不起,小德丽莎,我尝试了很多次,却没能还给你。”圣女平静地回答他:“不,我不需要你的钱,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这里还有些钱剩下。”
安德烈亚斯听完后晕倒在地。没有旁观者告诉人们,小德丽莎是不是真的出现过,亦或是这段对话只是发生在可怜的安德烈亚斯的脑海中。总之,人们将他抬进教堂,牧师们尽力抢救也未能救回他。
一切真假散落在教堂幽暗与明亮交错的幕布后,飞扬的灰尘尽头好似站着圣女小德丽莎。
让我们谈一谈电影里的“神迹” 《圣洁酒徒的传奇》并不是一部很能引人入胜的电影,甚至观影过程中我一度过分关注画面而忘却剧情。
不多的台词,安静的画面,梦幻般的光影,略显夸张的人物动作,都在不停地提醒我这更像是一部舞台剧而非电影。
但也许恰恰是这种留白似的手法,让人有了更多思考的空间。 正如我在看电影的过程中,就想起自己时常要钻牛角尖的事:因为别人不正常脑筋,常常要我背负一份应当属于别人的压力,而这压力逃不脱也走不掉,于是我便痛恨起对方。
而几乎类似的事情在发生在影片中:当小德丽莎毫无怨言的原谅安德烈亚斯时,我忽然意识到,安德烈亚斯既是现实生活中我身边那个精神思维有缺陷的人,而我虽与圣人完全挨不着边,却充当了老人的角色,我的忍耐与坚持,就是对方的两百法郎。
人间“神迹”背后并不是圣女小德丽莎而是真实的人们,这便不由得想起《人间食粮》中的纪德呐呐对着纳塔纳埃尔地自语:“绝不要同情心,应该有爱心”。我再添一句:“绝不要同情心,应该有爱心,和原谅彼此的力量”。
我非出于同情而一味忍耐,也不清楚为何神选择将这样一位人物摆在我身边,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虽一无所有但也许还有一副清醒的头脑能够暂时享受人间,而对方陷在自己的情绪漩涡中拉扯已完全脱离正常人范畴不能自已,精神世界流浪者可能永远都在期待着有人能递给他们两百法郎。也许唯一能让自己好过的方式,不是痛恨与同情而是原谅和爱吧。
当然,我不是圣母派,一如电影中的结尾,醉醺醺的安德烈亚斯怀着无比抱歉的心向神认错,他终是有颗悔过的心。但面对那些无可奈何没有选择的安排,我们好像除了原谅和爱之外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达到解脱。
希望有天,坏掉的脑袋忽然变好, 或者一早起来发现自己拥有了圣女一般大度的心肠。 在此之前,祝福我们都拥有原谅与爱的力量。
首发:公众号 M1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