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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一个朋友问我,《长江图》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故事。 电影里,每一个地方都有迹可寻,每一位人物都有行为动机,每一段故事都似曾相识。但是,连起来就看不懂了。 我用一句话来回答这个疑问。 因为这部电影不是为了写实。或者说,它追求的第一要义,不是写实。 所谓的写实,抛开形式与风格之说,换个通俗易懂的——比如放置在当下中国的电影院,你可以把它看做一部电影或一个导演,试图讲一个清晰完整有脉络的故事。譬如《百鸟朝凤》在写实,《我是潘金莲》也是追求写实。它们要讲的东西,每个走出电影院的普通观众,完全可以用简单一句话来概括。 但放在《长江图》身上,你要给出唯一确凿的电影故事版本,很难。 这不是一道选择题。 我下面的解释,也是基于我个人的理解,不是导演的话,不存在官方说法。 “她就是长江”。
这是最常见的阅读理解。大约只是女主角安陆喊出“这是我的长江”的另一种说法。而在影像上,可以把她理解为一具横躺的身体,平放于水面的身体就是流动的长江。但这个飘荡的人物,她却大多只在陆上出现,连泅水场景都表现得更像是幻象。还有最新的一款海报,船行驶在一个女人的掌纹中。这或许是另一套解读密码。 安陆的一生,像长江一样,从北源楚玛尔河开始,经金沙江漂流而下,少女时代经过了宜宾、丰都、云阳、巫山,到三峡宜昌附近被拦腰截断,变成一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年轻女子,又经鄂州、彭泽、铜陵、南京、江阴,最后上海。她已然是一个漂泊在渔船孤舟之上,以卖身为职业的肉身菩萨。 很多人会被沿途不断出现的参佛悟道修行所迷惑,以为杨超是又一个吾将上下而求索的仁波切。固然佛教在解释前世今生未来方面有天然优势(如同《路边野餐》必须以金刚经为引以及今年关于藏传佛教的《皮绳上的魂》),但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为了让女主角的一生,最终得以安放。 她的身世,与佛有关。 天地氤氲,万物化淳。高淳在《长江图》所遇到的安陆,正是平行时空中不同年龄段、身份未知、去向不明的意象女子。 高淳和广德号逆流而上,安陆的生命、青春与肉体,沿江而下。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没有出现的高淳父亲,没有点破的安陆父亲,他们也成为形式上的对位呼应。 观众看到的影片正序时间,始于高淳黑鱼供父。他在上海发动了船,偶得一本诗集。他从江阴接了货,开始了行程。但不知从何处开始,电影的现在时空开始慢慢坍塌,虚幻了起来。他跟年轻船工起冲突,老船工又不知所踪。 最神秘的,则是在路(陆)上与他一响贪欢或遥遥相望的女子。这部分剧情,有时候好像是真实的现在,有时候仿佛主观幻想,有时候俨然就是对诗句的魔幻演绎。 有人认为,高淳看到的,不过是父亲的故事。也有人说,高淳和安陆,不过是移形换影的同一存在。总之,每当读完一首诗,广德号就远上五百里。 如果还有人把《长江图》解读为护送不知名珍稀鱼类生物,进而认为它是一个大爱无疆的环保题材,我也不会太意外。
正如你也可以发挥想象,认为行驶在长江上的广德号是一艘逾越了光速的宇宙飞船(哪怕是存在于诗人的意念中)。它在一道蓝光的指引下,追溯着一名女性的身世。时光流转。 不过,我还是更倾向于,《长江图》是由两个不同的时空交织组成。毕竟,影片的时空与诗集的时间标注,本身就有神来的契合,是完美的呼应。 你很容易注意到,贯穿整个长江流域的景象,全部是以萧索、冷清和迷茫的冬景示人。白昼阴沉,寒夜青灯,鬼魅暗生。主人公情绪颓靡,失落,郁郁寡欢。那些现代诗篇,则全部是写于1989年的冬天,是为:一切景语皆情语。迷失于水中的主人公,其实也是迷失于时间。这不是一件太难解释的事情。正如两千年前,孔夫子就发出了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无论特意选择冬天的江景,还是采用胶片拍摄(对光线明暗的高宽容度呈现),这些在观众看来不容易察觉的制作手法,都不同程度指引着杨超实现自己的创作意图。在江水的阔远中,在雾蕴的迷远中,在山峦的幽远中,整部《长江图》,其实正是一幅流动、寻源和多维的长江画。 娄烨等导演表现过南京、武汉和重庆等大城市,这些城市与长江的影像,地理特征过于明显,识别度高。《长江图》有意或无意避开了这些景象,包括采用完全不同的镜头调度,倚靠船舶的移动视角,制造出了远看山水的空灵与留白。而一旦没有了现代建筑,长江看起来,就可以回到无限远的过去,回到迁人骚客出没的和悦洲、小孤山和观音阁。 一同能引领观众回到过去的,还有杨超作为第六代导演的坚持和苦思。波澜不惊的大师级摄影,精心细致的声音设计,乃至以八十年代现代诗集为引的故事,都有着上世纪中国艺术电影的特质。它们不断重复类似的主题:个体被社会所牵制,逃不脱历史的摆弄。高淳和安陆是人,同时也是人质。《长江图》是电影,更是无言的挽歌。 现在,没有中国导演乐意这样拍电影了。 或正因如此,充满勇气、等待、赌注和遗憾的《长江图》入围了2016年柏林国际电影节并拿到银熊奖。这一年,中国电影再一次在戛纳威尼斯被剃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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