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1959)是今村昌平的第四部导演作品,也是他众多电影中的异类。对惯于描绘人性阴暗和情欲纠结的“鬼今平”来说,它“纯洁得足以让人感到害羞(今村昌平语)。”
这部电影改编自日本当时最畅销的书《一个小学生的日记》。作者安本末子年仅十岁,恐怕是世界上最低龄的电影原著作者了吧。
今村昌平这次的视角关注的是战后日籍朝鲜矿工家庭的生活境遇。影片伊始,镜头凝视九州凋敝的矿山。热天午后,几位无所事事的矿工在矿车旁颓坐发呆,而不远处一场葬礼的帷幕在荒诞与悲怆中徐徐拉开。安本家的鳏居父亲撒手人寰,扔下四个孤苦伶仃的孩子。
随着情节的推进,四个孩子在苦难生活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象。长门裕之扮演的大哥喜一性情单纯。他有心养家,但胸无大志,身无长技,索性知天认命。他在影片中若隐如现、若即若离的存在,为整部影片罩上了一层恍惚迷离、捉摸不定的光晕。这种光晕让人在夜航中既能看到零星的微光,又仿佛永远也抵达不了光明的彼岸。
姐姐良子的扮演者松尾嘉代是今村昌平在东京的某个高中发现的,她素然有味的气质放在贫穷至极的煤镇环境中非常协调。家庭巨变之下,良子身上陡然增添了弟妹乃至哥哥对母性的殷殷期盼,这显然是她孱弱单薄的臂膀无力承载的。在她波澜不惊的面庞上隐含的一种荒凉虚无的味道是整部电影的动人魅力所在,这种魅力在一次次挥手告别中熠熠闪光。
妹妹末子就是电影原著的作者。今村昌平在一个泳池边相中了末子的扮演者前田晓子。用他的话讲,身穿泳装的她显得很穷酸。末子是艰难岁月的亲历者,也是记录者。她的不幸,让她小小年纪就尝尽人间百味;而她的早慧,让她得以用敏锐的目光去体察生活,扫描人心。在她的笔端,辛酸的泪水倒是其次,闪烁在字里行间的爱与希望才是夺目的光彩。
好了,该轮到本片真正的主人公“二哥”高一啦。他是四个孩子中真正“化悲痛为力量”的那一个。贫穷与祸患在他那里并非了不得的事情,反而激发和升腾出他胸中穷当益坚的火焰,催迫他千方百计地改变不堪的现状。他精明而善良,坚韧又勇敢,刚烈且有分寸,但最可贵的品质无疑是自尊,他不愿在别人的脸色中苟活,拒绝接受好心人过当的怜悯,即便是山穷水尽之时也在守卫果腹的尊严底线。我想, “二哥”就是今村昌平心中战后重建者的理想化身。
真佩服今村昌平调教素人演员的不凡功力,我想这离不开他在早稻田大学时指导业余演员排演戏剧的经验。另外,不同于他的师傅小津安二郎,他给予演员充分自由的发挥空间。松尾嘉代、前田晓子以及扮演高一的冲村武都把自己身上那些独特、自然生动且不自知的神韵与影片水乳相融,成为激起千重波澜又令人久久念念不忘的光影记忆。松尾嘉代后来成为了一名职业演员,但离开了今村,她脸上那股清素淡逸的宗教气息已荡然无存。而有着“嘎子”和“小猫王”般异禀天赋的冲村武只拍了这一部电影,殊为可惜了。
相比技法稍显炫耀和粗拙的前作《无穷的欲望》,《二哥》堪称成熟与圆熟之作,今村昌平已初露大师锋芒。他用类似纪录片的手法,不加修饰地展现出战后悲凉凄苦的平民百态,不做丝毫的煽情。他的镜头有天才的魔力,运镜与构图鬼斧神工,情感浑然天成。尤其是妹妹找姐姐和二哥携妹出逃的两场戏,都是在孤寂与空灵中荡漾着凄美,在迷茫与虚渺中传递着温情。这些神来之笔,对侯孝贤和是枝裕和的启发是显而易见的。另外还有一场二哥与妹妹的游泳戏,水波粼粼中激荡的童趣似曾相识,让我不禁浮想联翩,难道崔嵬拍摄《小兵张嗄》时,也参考过《二哥》吗。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部岛国的主旋律电影,平民间的爱心互助是它宣扬的主题。但我想并不仅限于此,因为这种帮助,并未让孩子们的境遇产生多少变化,对于箪食瓢饮的孩子们来说只是杯水车薪。这种帮助,反而让孩子们反复回到原点后感受到愈加深刻的孤独。究其原因,在百废待兴的大环境下,助人者其实并不具备改善他人生活的条件。这也是殿山泰司扮演的边见源大叔放弃再次收养孩子以及吉行和子扮演的义工怅然离开的注解。同时,这也是“二哥”执意出走谋生的原因所在。今村昌平看来,自助比他助要更贴近时代的脉搏。
本片中,今村昌平用了大量的俯视镜头来关照矿山、街道、自然与人,既予人身历其境的纪实感,又以上帝视角抒发了悲天悯人的情怀。而在影片的结尾,他有意运用仰视镜头展现高一与末子攀登矿山的场景,似乎给这场人间悲剧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但黛敏郎的音乐渐入耳畔时,我的心中只有“孤独”两字。尽管孤独是你上山付出的代价,但上到山顶时,你收获的仍是孤独。或许,孤独本是治愈孤独的良药。我想这也是今村昌平对于人生、对于创作的深切体会吧。
本片之后,今村昌平的电影步入人类学的深处,他试图以民俗、土著文化与性为切入点,探寻社会、价值观与人性的真谛。但他并不否认《二哥》的探索初心,在他晚年的自传《草疯长》中对其多有着墨。姑且这么说,在通往爱的理想世界和精神家园的路上,温暖的《二哥》与冷冽的《日本昆虫记》《诸神的欲望》等片是殊途同归的。关于这点,就像他回答侯孝贤关于自己拍电影初衷时说的那样:爱生活,爱与人有关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