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他乡,你在哪一个瞬间最想家?
舌头,或许是人体中最容易想家的器官。它牢记着家乡的味道,再怎么相似的口感,都糊弄不了它;再多的山珍海味,都没办法冲淡家乡路边摊上一碗小吃的滋味。
不合口味的饭菜,是异乡人共同的烦恼,其实算不上多大的麻烦,却渗透进一日三餐,提醒着我们,这里终究不是家。而饮食上的差异,还仅仅是“异乡综合症”中,最微不足道的“病症”。
那就回家吧。可当初离开时温情满满、亲密指数五颗星的家乡,现在还回得去吗?
上个世纪90年代,中国掀起了一波打工潮。背井离乡的年轻人,把绿皮小火车挤得满满当当。他们来到蓬勃发展的陌生城市,为了一个美好的明天打拼。
深圳,就是这样一个打工重镇。
电影《路过未来》就把镜头对准了这座颇具代表性的城市和在这里讨生活的打工者。
《路过未来》是80后导演李睿珺第五部作品,入围了2017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这也是2017年唯一一部入围戛纳的华语长片。
其实,这不是李睿珺导演第一次与世界级电影节交手了,他的五部作品几乎弹无虚发。处女作《夏至》就入围了鹿特丹国际电影节,第二部作品《老驴头》也获得了鹿特丹剧本发展基金和后期基金支持,并入围釜山电影节。
两年后,李睿珺带着磨练得更为成熟的《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改编自苏童同名小说),来到了欧洲三大电影节之旅的第一站——威尼斯电影节;而后又凭借《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来到第二站柏林电影节,获得“水晶熊奖”提名;而今天要说的《路过未来》,则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了第三站戛纳。
名声越传越远,口碑越来越高,但李睿珺的电影并非曲高和寡。事实上,他讲述的故事,离我们越来越近。
这一次,李睿珺的镜头暂别了家乡甘肃的马背与驼铃,转向了人潮拥挤的大城市深圳。
电影的背景设定在城市,因此片中的语言,也不再是地域性极强的方言,变成了走遍中国都不怕的普通话。
而在演员的选择上,影片也启用了颇有观众缘的青年一代演技派——杨子姗
她在片中饰演打工妹耀婷。在拍摄中,为了更贴近角色,她秀出了暴瘦20斤,苍老10岁的职业技能。
而担任本片男主角的,是在《红海行动》中让人记忆深刻的兵哥哥尹昉。
但在《路过未来》中他脱掉了一身正气,穿上了花衬衫,带着小喽啰,摇身一变成了油嘴滑舌的市井滑头新民。
《路过未来》的主角,都是当初跟着爸妈一路南下,在深圳这座他乡成长起来的“二代移民”。他们的父辈当年赶上了20年前的打工潮,也将经历20年后因为产业转型造成的失业冲击。
耀婷的父母就在这个阶段先后失业,妹妹尚在读书,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只剩下大女儿耀婷。然而耀婷所在的工厂也不景气,动不动就毫无预兆的停薪休假。
城市高昂的生活费用,让一家人不得不退回老家。
但城市不是说待就能待,老家也不是说回就能回。当年破败的房屋,早已成了羊圈;赖以为生的一亩三分地,也因为常年无人管理被转让。
自己没地,那就去农场打工。但离开土地那么多年,种地收割的技能早就生疏了。
这下好了,在城里当不成工人,回老家做不成农民,到哪都是异乡人。
尴尬的处境,让耀婷不得不担起所有的压力,既然家乡回不去了,她只能重返深圳。
她要将这块他乡的地踩实了,稳稳的、真正的在这里留下来——她要在深圳买房!
而另一边,看似在城市生活中探索出了一条“不正经”的生存之道的新民,其实也是孤魂野鬼一个。
他一个人蜗居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母亲早就没了音讯,父亲也去世了。父子两代人在这座城市奋斗二十多年所有的积蓄,最后只换来父亲的一块墓碑。
耀婷拼命赚钱买房,新民倾家荡产买坟。
一个为了活着可以安居,一个为了死后能够安息。
这是他们在无法掌控的时代洪流中,无法选择的个人命运里的执念。
其实,在《路过未来》中着重描写的这一代人背后,隐藏的是三代人的命运。
李睿珺也在对谈中提到,这部影片与前作一脉相承。在以前的作品中,他往往展现的是留守在老家农村的爷爷、孙子,这一次他的镜头追上了在外打工,一直处于缺席状态的爸爸妈妈。
李睿珺非常擅长以小家喻大家,在上一部作品《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中,一家三代,对应了裕固族的发展。
其实我们大可将李睿珺的作品看成是从三代人的视角,讲述同一个主题,而每一代人,都有各自的困境与执念。
《老驴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描写的是留守在农村的老一辈,他们被时代潮流抛弃,安土重迁是他们写进血液里的真理。
《老驴头》中的老汉为了防止祖坟被沙漠掩埋,73岁一个人对抗漫漫黄沙。
《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中的老马,为了不被火化变成一缕轻烟不留痕迹,宁愿被活埋。
《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落脚到了这个家庭中的最小的一代——孩子。父母在成长过程中长期缺席,造成了情感上的长期缺失。而故土的文化,也早已随着老人们的离去而淡化。身份的迷失与焦虑,让他们不得不踏上艰难的寻根之路。
而《路过未来》关注的,是顺应潮流,背井离乡外出打工的中间一代。
可在打拼20多年,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回不去的故乡,留不住的他乡。“拼命留下来”这五个大字,没日没夜地敲打着他们的命门。
不难看出,李睿珺每一部作品的主题都不轻松,但面对如此有重量的题材,他表现出了难得的克制。
在他的电影中,很难看到放大人物情绪的大特写和居高临下的上帝视角。他严谨地和拍摄对象保持距离,保持平视,尽可能呈现客观的视角。
借用导演郑大圣对《路过未来》的评价:
“这个片子的讲述方式那么平和、那么面不改色,但其实他有一份难得的温暖和坚韧的力量。”
的确,李睿珺导演的克制的镜头中所呈现的,并不是冷眼旁观的“凝视感”,而是有温度的“陪伴感”。
现实残酷,正如“老驴头”终究丢了驴,“白鹤”一去无影踪,“水草丰茂”的家园不复存在,“未来”也只能是 路过。但导演终究还是饱含温情地留下一头纸糊的驴,一片仙鹤的羽毛,一段草长莺飞的回望,一次只身打马过草原的幻想。
不拔高不贬低,导演在讲述亦在倾听,忍住眼泪,用不“颤抖”的镜头倾听那些无处发声的天涯沦落人的声音。
在《路过未来》中,总是反复出现一个在大排档卖唱的流浪歌手。有趣的是,他唱歌基本不在调上,但有一首歌他唱的特别好——《异乡人》。
披星戴月地奔波只为一扇窗
当你迷失在路上
能够看见那灯光
不知不觉把他乡
当做了故乡
————《异乡人》
或许因为只有这一首,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声音,一个异乡人的声音。
而《路过未来》本身,就是一首献给异乡人的歌。
《路过未来》很显著的一个问题是动作速率的问题,片中所有人物均以异常慢的速率进行动作。可能唯一例外是整容的女孩,她也是全片最有真实感的一个角色。这一动作速率其实跟李睿珺前几作类似,但移植到城市时既显拖沓,也无抒情效果。究其原因,人在自然环境下的沉默或慢速动作其实不仅仅是延宕,是包含着“聆听”和“等待”的综合动作。聆听动物的声音,聆听风声,等待因自然阻隔而不能马上到达的人。所以沉默不是静止的,而是运动的。而在《路过未来》当中,环境声效被不恰当地减弱,并且也并未调动城市中无处不在的音乐或手机音效等元素,此时沉默就仅仅作为停滞状态呈现。这种停滞在洪尚秀那里被处理为尴尬,李睿珺却无意做任何讽刺处理,因而失真。蔡明亮也呈现这种停滞,但是李康生的缓慢而细微的情感运动会对抗停滞。
再来谈谈镜头的运动,影片中出现了大量失败的横移或弧形运动。以某个在工厂的镜头为例,镜头横移过一排排的机器,最后聚焦于工作中的杨子姗。首先,这个镜头的光线和景别并没有塑造出禁锢和无聊之感,其次,镜头运动本身也并未加强复叠或漫长的感觉。原因是什么?我们再来看另两个李睿珺的镜头。其一是《路过未来》最后一镜,杨子姗闭上眼时,镜头穿过车窗看见沙漠上杨子姗追着那个已死的整容女孩。且不论幻境的设计是否高妙,但这个镜头运动是有效的。镜头突破物理障碍以表现主观意识。其二是《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当中,孙子埋爷爷的镜头,镜头环绕土坑中的爷爷,一圈接一圈地转,这个镜头是非常有效的。首先,镜头运动的反复充分表明了动作的漫长,也比拟了念咒的感觉(由配乐强化),其次,这个机械的匀速的运动与周遭自然环境格格不入,它因此获得了强大的渲染能力。回到工厂的镜头,这一横移运动的问题是它与环境中机器的运动太相似了,因而没有半点主观性,镜头成了工厂的合谋。这也是为什么大量企业宣传片喜欢使用这一类镜头。
最后,另一个细节也体现了李睿珺对城市理解的偏颇。片中包含大量男女主角互发微信段落。微信没有音效,也没有对话框,仅仅以普通字幕显示。显然,导演仍将微信处理为“对话”,人物的表情成为唯一实在,与文本信息没有分隔。这显然与现实不符,现实中,我们发绝大多数消息时是面无表情的。表情与信息应当被分离,这是现代通讯的实质。这方面,商业片中以弹出微信对话框的动画处理,都是一种更好的形式。Miguel Gomes在《一千零一夜》中使用放在屏幕正中的大号字幕,并配合字符表情和缩写,不失为一种合理形式。
说了这么多,我还是非常希望大家走进影院,去看看这一部影片。
在中国电影谱系里,讲述城市化进程中农村青年进城务工,而后悻悻离开城市回农村的电影不多,李睿珺的《路过未来》可能是一个特殊的样板。一方面,导演跳出了“安全区”,将视野拓宽,从之前的故乡甘肃延伸到了外来务工人员最多的深圳特区,投资上去,题材也更大了;另一方面他关注的是“工一代”和“工二代”的务工辛酸史,故乡与城市,两头不靠,作为夹心人,他们来来回回没有落脚之地,这是当下中国社会的一道缩影。
古诗里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现代社会数以千万计的进城务工人员可能也有这样的尴尬,他们背井离乡,建设了一个接一个的现代化城市,修建了一幢幢高楼大厦,却最终没能成为城市一员,等到青春过去,气力耗尽,也不一定赚到钱,浑身伤痕累累,最后只能回到凋敝的故乡,那里早已房屋破败,田野荒芜,土地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在这一点上《路过未来》对现实的正视是勇气可嘉的,不管成色如何,有同情心和野心,它的善意与温情显而易见。
这部社会属性极强的电影,就像一份社会调查报告,它有一个重要的社会学意义是,片子回顾了1980年代以来的打工潮的果实,历经父辈、子辈两代人的淘洗,第一批进城务工人员接近晚年,很多人还是没有着落,而“工二代”们身上依然背负的沉重生活压力,不得不面对更加残酷的生活,这群可能在宏大叙事里可能被忽略和漠视群体,终于被纪录和审视,我们会认真思考我们身边的这些人,重新看待自己的生活。
天南海北的人们涌向沿海开放城市务工,目的只有一个“赚钱”,但是这其间要付出的代价,可能很多人都没仔细算过的,拍片之前,李睿珺做了系统分析,调查了很多样本才开拍这部片子。老一辈人从大西北来到深圳特区打工,在这里生儿育女,以为熬过自己这一代就能扎根,这个城市却拒绝了他们,老弱病残之际回乡,故乡却不能在容纳他们。第二代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无法安居,生在这里却不是本地人,是真正的“飘一代”。
片中杨子珊饰演的女主角耀婷和尹昉饰演的新民,限于学历、技术、户籍等原因,虽然身为“工二代”,虽然已经在深圳生活了很多年,但依然只能在工厂流水线当工人,或者去工地上打打零工,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却买不起房子,随着经济形势变化还经常冒着工厂停工、裁员、失业的风险。为了赚钱他们当掮客,当“试药人”,马不停蹄奔波,也没能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一旦重病,未来就被击垮。
耀婷父亲、耀婷,在打工、试药过程中,身体已经衰败,尤其耀婷,年纪轻轻基本上已经掏空了身体。这其中,耀婷的工友李倩付出的代价是最大的,她每赚到一点钱,就要通过美容整形,修补自己,除了爱美,她天真善良,她想变得更加美丽,嫁一个有钱的人,结果死于整形医院的手术台,在进城务工中被物质生活异化,被金钱一点点俘虏,也是很多青年的写照,在心理上,贫瘠的故乡已经和他们绝缘,回不去,也不愿回去。
深圳,打工之城,移民之都,不拒接任何人,也不挽留任何离开。无数人来来去去,能安顿下来的不多,不得不离开的那些人不管收获了什么,他们都早已疲惫不堪,浑身伤痕累累。耀婷、新民、王婷,是这群人里面的“失败者”,过去已经回不去,当下已经疲于应付,连好好生活都这么艰难,他们又怎么敢对未来做多大的美梦,又或者未来已经被提前透支,剩下的只是痛苦挣扎。
《路过未来》中有一个小细节,新民租住的城中村房间窗外就是深圳著名的“世界之窗”,一边是和“世界接轨”的奇观公园,一边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仅仅一墙之隔,真实生活与人造风景却毫不相干,新民的父辈修建了公园,然后在深圳去世,他用父亲残存的积蓄为他买一个公墓,父亲终于算“深圳人”了,自己还是“工二代”,在这个城市过着候鸟一般的生活,他们都是全球化时代的牺牲品,这像一个黑色童话。
李睿珺是80后导演里比较平实、朴素的一位,孜孜不倦地拍着自己想拍的片子很少喧哗,片如其人,此前的片子,《老驴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关注的都是故乡土地上的老人与小孩,都是亲人朋友本色演出,小成本,小题材,表现自然,感情真切,带着纪录片一般的真实质感,这是他片子的特征。
《路过未来》获得了安乐影业1000余万的投资,到遥远城市关注不能落地生根的年轻人,第一次与专业演员合作,片子故事框架比较大,在叙事、剪辑等方面的取舍和驾驭上,有很多空间值得讨论,甚至部分段落拍得很笨拙,但是诚意是在的,他关心的是同一种人,他和他的主角一直在追寻一种农耕时代一样的安定稳妥的生活,这显然不存在了,电影里找不到,现实中也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