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打工歌手组合旭日阳刚还远没有红,这部剧的名字也不叫《春天里》,它叫《生存之民工》。电视剧播放时,电视屏幕的右下角只出现两个竖排的红字:民工。它的播放范围之狭窄与播放平台充斥着“学挖掘机哪家强”的诡异风格让我一度以为这是一部地方电视台的自制剧,并且几乎误会其中的几位主要演员是货真价实的民工。2013年,《民工》被删减并改名《春天里》,才得以在省级卫视上映——由于当年的《民工》没有上星,所以只能小范围播放。《民工》是一部聚焦当时的社会热点“三农”问题的电视剧,片头的序幕当中还闪过温家宝总理的身影,剧中人物几次提到“家里税重”。在早已取消了农业税的2013年,这些问题已经稍具年代感,这部电视剧在三农问题大热的2005年没有大范围播出,不免令人遗憾。
2005年,黄渤默默无闻。我曾经问过我妈,这位说话结结巴巴、长相其貌不扬的“薛六”是不是一位真正的山东民工,我妈表示很有可能。几年后,“薛六”又在《疯狂的石头》中出演黑皮,演技十分高超,我才恍然大悟此人真的是个演员。2013年,黄渤已经大红大紫,因此在新版《春天里》的片头当中,黄渤在剧中的cut占了很大的比重。
据说,为了在形象上与角色最大程度地接近,演员们曾与民工兄弟同吃同住两个月,不用说衣服鞋帽,就连手指甲缝里的泥土都与真正的民工别无二致。除了主要演员之外,剧中其余的民工就由如假包换的民工兄弟来扮演。有一位姓席的民工还曾经与“谢老大”“飙戏”,表现出因拿不到工钱而极其愤怒的样子,冲上前去要殴打谢老大,获得了导演的好评。
马少骅扮演的谢老大,脸色黎黑,衣服污渍斑斑,提着一只破旧的黑皮包,说起话来长篇大论,面对巨丰公司的一干人等又显得胆小而唯唯诺诺,仿佛是一个真正的农村工头了。然而他在《走向共和》中扮演的孙中山,看上去有如大总统孙文复生。
演技派大佬陶泽如演一位扬州来的搓澡师傅陆长友。现在一看到陶泽如,很多人都会联想到《百鸟朝凤》里的西北唢呐师傅,不过他本人则是南京人。而陆长友的情敌、反派boss杜老板的扮演者丁勇岱,现在也在很多热剧里出现:《琅琊榜》里的皇帝、《欢乐颂》里的安迪老爸,都是这位丁先生演的。
王家才的扮演者孙松,也是一位重量级演员。他曾经扮演过中国第一部电视剧连续剧《渴望》中的男一号王沪生。很多年轻人大概已经不知道《渴望》,但是《渴望》当年的热度超过现今任何一部电视剧(因为当时只能看这一部),甚至火到了北朝鲜。据称,北朝鲜人每周可以看一集《渴望》,因此他们特别羡慕中国人可以每天看。
二手玫瑰乐队也在剧中出现了,主唱穿着红红绿绿的东北大花布,放声歌唱:“哎呀我说命运呐……”那时候还没有如今各式各样的音乐节与livehouse的现场,二手玫瑰站在草地上搭起来的小台子上。身为主角之一的杨志刚站在台下看得津津有味。
《民工》中的演技派大佬无处不在。它的剧情并不复杂,出场人物的数量也不算多。但是其中塑造的每一个人物形象都十分丰满,就像在现实生活中一样,好人不是圣母,坏人也不是一无是处。
工头谢老大平时的表现称得上自私猥琐。他的养子小拴子挣来的钱尽数被他搜刮干净;王家慧做了发廊小姐,他大肆宣传“王家才的妹妹是鸡”;酒后吐真言骂遍了身边所有的人,连老好人老周都不放过;他甚至想用养子小拴子的一个肾去换自己病危儿子的肾。但是当小拴子自愿去为干哥哥换肾时,谢老大嘴里说着“医药费太高”,坚决不许他去配型;被张彪拘禁痛打,然而宁死不肯交出代表着工友们利益的劳动合同。他的妻子离家出走,重病的儿子每天都在“吸他的血”,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仍然一天天辛苦地揽工,试图用卖力气换来的血汗钱延续儿子的生命。
谨小慎微的王家才总是在避免惹上麻烦,在大家去巨丰公司讨工钱的时候,王家才站在栅栏门上大声指挥:“大家快冲!上啊!”,自己小心翼翼地扒住门不肯上前半步。这样一个人却又一次又一次地被麻烦找上门来。去长春(新版中改为了“常村”,似乎是怕在地域问题上对号入座)看望妹妹,在长途车上被抢劫团伙盯上,又被警察误认为罪犯同伙;在路边被陌生人委托看车,却陷入了骗局;欢欢喜喜去找工作,不想竟进了黑砖窑(黑砖窑的剧情在新版中被删去了很多)。他手艺过硬,面对以薛五薛六为首的山东民工的挑衅,他精准地在平台上砌起二十七块半板砖,可惜好手艺没有给他带来幸福的生活。他每天生活在苦海里,唯一期盼的是妹妹能够幸福快乐。他给妹妹买她最喜欢的蛋卷,打包夜总会员工的晚餐留给妹妹,悉心照料妹妹的孩子,然而妹妹身上发生的事情却总不那么尽如人意:遇人不淑惨遭抛弃,又误入风尘成为发廊小姐。王家才给这一切的解决措施是回家,他反复劝说着妹妹跟他一起带着孩子回家去。家是他们的来处,也是他们的唯一归宿。家里有淮南的小吃,也有栖身之所。他们因为家中的赋税重而奔向城市,又因为城市中的风雨想逃回家躲避。“回家”仿佛是一味灵药,能让一切糟糕的状况好起来。王家才最终没能回家,反而进入了更深的牢笼——监狱。他在极度压抑中爆发,捅伤了妹妹的前男友,只能待在狱中期盼自由。
另一位执着于“回家”的人是扬州来的陆长友。陆长友似乎是众多民工中的一个异类,有一技傍身的他不会受到冻馁的危险,不会像王家才与杨志刚等人一样苦苦寻求容身之处。讨工钱期间,他在洗浴中心靠搓澡与按摩勤勤恳恳地谋生。他想要回家的原因是妻子出轨,他的妻子是一个沉默的女人,虽然徐娘半老却容貌俊美,做保姆时被东家追求,由此背叛了陆长友。如果只是感情上的问题,也许陆长友还能够接受;很不巧,妻子的出轨对象是自己的客户杜老板,而这位杜老板竟然是巨丰公司的幕后操纵人——也是拖欠自己工钱的罪魁祸首。当普通的情感危机中夹杂了阶级的矛盾,陆长友再没有办法理智地对待这一切。他不愿接受对方给予的离婚补偿,坚称杜老板“霸占”了自己的妻子,并去向电视台揭发杜老板,尽管这样做得不到任何收效。最终陆长友彻底地疯了,他原本还算圆满的家庭因为外出务工支离破碎,癫狂的他沿着回家的铁轨疯狂乱舞,嘴里喊着“我要回家”,镜头戛然而止。新版《春天里》强行修改了这个结局,变为陆长友的精神恢复了正常,去深圳做技师寻找妻子的下落。
平心而论,“夺走”陆长友妻子秋月的陆老板,也不算恶毒到底,甚至看起来有些慈眉善目。他的生活作风并不混乱,他选定了出身农村的中年妇女秋月做他下半生的伴侣,在朋友面前慢条斯理地微笑着介绍秋月:“这是我太太。”然而母亲却宁死不让他与瘫痪的糟糠之妻离婚,这令他过上了一种荒诞的生活:他与秋月共同居住的房子里,还躺着一个没有意识的活死人。在一次与秋月发生口角之后,杜老板曾经赌气地躺在活死人的旁边与秋月对话,这个场景十分诡异。这种神奇的模式甚至有一点肖似简爱与罗切斯特。杜老板拖欠工资的原因,只是资金链遇到了问题。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民工们看来,拖欠的工资是他们养家糊口的一切来源,是妻子儿女的生活费,是弟弟娶媳妇的老婆本,是孩子治病的救命钱,而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公司周转中的一个小小困难。在需要有人对公司负责的关键时刻,他本可以把公司法人、他的弟弟推出去担责,但他却把弟弟送出国外。这些细节使得杜老板的形象愈发丰满。他不是一个脸谱化的恶人,他是一个复杂的人。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复杂的人。在国产剧充斥着脸谱化人物的洪流中,《民工》这部电视剧的高水准可见一斑。
同样,张彪和董飞两个反派也不是两个干瘪的躯壳。张彪的妻子早逝,唯一的独生女儿患病。为了女儿的未来他铤而走险,卷钱逃走。董飞是一个劣迹斑斑的混混,他爱上了二人转演员宋娟娟,可惜宋娟娟心有所属,与杨志刚打得火热。董飞叫人反复殴打杨志刚,杨志刚并不屈服;他又去强迫宋娟娟逼她就范,宋娟娟也抵抗到底。愤怒的董飞被偶然间进屋的杜老板赶出门外,在门口伤心地哭了起来。这次董飞哭泣的剧情不知为何在新版中被删掉了,这是一个对于塑造董飞形象来说非常重要的细节,摘掉了这些细节,董飞又成为了一个符号化的小混混。董飞在被杨志刚奋不顾身救下性命之后与杨志刚成为了朋友,冒着生命危险带杨志刚救出了谢老大,孤身一人逃走。不同于很多影视剧中把坏人塑造成简单低智的黑色剪影,剧中的每一个人,都是鲜活灵动的。
董飞的情敌杨志刚,是民工团体中一个“孤胆英雄”式的人物。他与薛家兄弟“比胆量”,二话不说躺进搅拌机,吓退了众人;他无数次被董飞的流氓团伙殴打,照样矢志不渝地爱着宋娟娟。他最终去了世外桃源般的克左旗草原,一边修车一边寻找母亲。受到母亲的影响,他爱看一切文艺演出;与很多受教育程度低下的农民工兄弟不同,他有一定的文化,能写一手好字。这一点与几乎文盲的薛家兄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薛五薛六两兄弟,是剧中的一大亮色。当镜头对准他们的时候,生活的艰辛、讨工钱的烦恼仿佛统统一扫而光。薛五是山东民工中的头目,他强壮凶蛮,在民工兄弟中地位很高。薛六略有一点天真的傻气,冲动而又诚恳。稍有文化的薛六,曾经把“三局两胜”写成了“三句二生”。而哥哥薛五一个字也不识,记账全靠象形字。他对弟弟讲解自己的创作:“两个圈圈是爹娘,大圈套小圈是你嫂子,小分头的是你,小孩是你侄子。”薛六指着最后一个图案问他:“那这是什么?”薛五支支吾吾:“这也是你嫂子。”那个图案画得很像竖起的嘴唇。薛六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薛五酷爱嫖,薛六痛恨嫖,因此,当哥哥把他的心上人是发廊小姐的事实摆在他眼前时,他飞快地跑出了发廊。他曾经愤愤地把心上人的照片丢在地上,过了一会又赶忙捡起来放进包里。他对心上人的婴孩视如己出,三不五时去照顾孩子。薛五对薛六这种行为表示不理解,然而当看见床上孤零零躺着的小婴儿时,薛五也马上柔软下来,拿着奶瓶试探温度,不紧不慢地喂孩子吃奶,这一刻他想起家里年幼的儿子,他在异乡一个没有父亲的婴儿身上找回了自己为人父的角色,这个被工业化大潮切断了与家庭紧密联系的男人再次体现出温柔的一面。薛六曾经与以谢老大为首的南方民工不睦,与杨志刚互相看不顺眼,甚至还曾经发生过打斗,后来却在薛六爱上了王家才的妹妹王家慧之后神奇地和解。两拨民工最终也归于和平,在薛五摔伤之后,两拨民工去卖血来为薛家兄弟筹集医药费,场景十分令人触动,可以说是全剧中的一个小高潮。
《民工》当中,“寻找母亲”“抚养婴儿”“打工挣钱”这三个意象,在2009年管虎的《外乡人》里也有体现。母亲是人生的源头,婴孩是世界的未来,而打工挣钱,则是人生的当下。在《外乡人》里,马少骅再次扮演谢姓工头,黄渤又来了一次与发廊小姐有感情纠葛的山东打工仔,或许是为了弥补《民工》没有上星播出的遗憾,导演要把这些令人心酸的情节揉碎了投进另一个剧本,让它们在另一城市发生的另一个故事中焕发新的生机。
新版的《春天里》比《民工》少了两个多小时的内容,全片删减大概10%,然而最终的集数却增多了,由原本的32集剪接成为了34集。这些删减没有使这部剧变得更加深刻,反而让其情节看起来不甚连贯,可以说这是为了大范围播出所做出的牺牲了。在这样的审查制度下,中国电视剧日后还会不会出现《民工》这样登峰造极的现实主义作品,实在是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