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上帝》取材自普雷纳神父性侵一案:
2016年1月,法国东部城市里昂爆出一名神父性侵多名儿童的事件: 1986年到1991年间,一名叫普雷纳(PREYNAY)的神父对4名不到15岁的童子军少年进行性侵。然而,由于刑事追究时效(在强暴或性侵15岁以下未成年人的案子中,从受害人成年起,时效为20年)已过,司法单位随后将该案归档了结。由此,普雷纳神父和另一位性侵神父都躲过了牢狱之灾。相反,上述提到的里昂地区教会负责人、枢机主教菲利普·巴尔巴兰以及其他六人被曝在知情情况下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面临着“包庇狎童行为”的指控。 (来源:欧洲时报)
普雷纳神父的律师曾要求延迟电影上映时间,担心它会对舆论产生影响,进而主导司法判决,在未被定罪之前,普雷纳神父应被视作无罪。最新进展中,巴尔巴兰被里昂轻罪法庭判处六个月缓刑,性侵主角普雷纳神父则因过了追诉期毫发无损。巴尔巴兰随即提出了上诉,并在期间向罗马教会递上辞呈,戏剧性地被教皇方济各拒绝,理由是在终审未来临之前,巴尔巴兰都应被“推定无罪”(百试不爽的理由)。
巴尔巴兰一向高调行事,他是一位坚定的保守派,在法国2013年的同性婚姻合法化进程中,他始终不渝地站在反对立场。
《感谢上帝》中有一幕是当巴尔巴兰得知性侵事件发生超过20年过了法律追诉期时,说了句“感谢上帝”(Grâce àDieu),这句荒谬的感叹传遍了全里昂,也是电影片名的真实出处。为了电影拍摄顺利进行,剧组用了假片名《Alexandre》,防止教会从中作梗。此外,电影中涉及大量教堂内景,为了避免和巴尔巴兰主教正面交锋,这些场景都是在比利时和卢森堡的教堂内完成,而没有选择事件发生地里昂。就像欧容所言,当你试图打破沉默,总会遭遇抵抗,但或许,这种抵抗下的直面相对,让影片酝酿着更强大的力量。
欧容的最初想法是拍摄一部关于男性脆弱的电影,进而focus到普雷纳神父的案子。本来打算拍一部纪录片,但接触到这些教堂性侵受害者后发现,他们对纪录片的形式没有太大兴趣,毕竟媒体狂轰滥炸下,他们已经对纪实的形式麻木。所以最终决定拍成剧情片。
这里不得不提前段时间占据媒体头条的“Theodore McCarrick性侵事件”,Theodore McCarrick(下简称TM)是前华盛顿地区红衣主教,一位男子公开指控他在1971年曾被时任纽约地区主教的TM性侵。跟《感谢上帝》中的普雷纳神父不同,TM否认了对他的指控,不过纽约主教区调查后发现这些指控并非胡编乱造,有事实证据支撑,遂将案件上报梵蒂冈。根据媒体报道,在这段时间内,TM隐居在堪萨斯的一座修道院进行苦修(是诚心忏悔还是为了平息众怒?)
听证会举行后,梵蒂冈撤去TM的神职.他也成为近代以来层级最高的被逐出教会的人物。教皇对此的态度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也不允许TM主教上诉。
TM的犯罪,是对权力的滥用,利用神学院学生、教堂儿童对主教的尊敬心理,就像《感谢上帝》中的受害者说的,在那个当下,你被选中和神父单独相处,这种时刻是一种可以炫耀的谈资,会让你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也是一种腐败,它具有普遍性,这是权力所到之处必然存在的阴暗面。这些都是TM犯罪的原因之一,但除此之外,还有人提到了TM主教对“法外之性”的追求(就像婚姻中的出轨,它们带着天然的性刺激),甚至认为天主教会里运作着一个庞大的“Gay Clergy Networks”,有人专门运送着年轻俊俏的男孩,为教会权势人物服务。
性,依旧是一个taboo。因为是禁忌的,就必然充满诱惑。
我不由想到前不久纽时的一篇叫做“同志神父的沉默危机”《A Silent Crisis for Gay Priests》 的报道,内容是关于同志神父的采访和调查,当中抛出的一个问题让我印象深刻:神父到底该不该有性欲?
众所周知,天主教中的神父(可以追溯到四世纪)奉行独身主义(celibacy),性行为被视为“不纯洁”,这等于把神父和七情六欲隔绝开来,圣人化,偶像化。长久以来,它就像一种默认圭臬,人们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样的制度,很少觉得不妥。直到神父娈童的丑闻被主流媒体报道,透过受害者的叙述,我们才发觉这个制度的荒诞性。首先它否认神父是有欲望的,或者说如果它承认这种欲望的存在,那就要求神父们压抑性欲,把身体和灵魂都交给上帝。其次,独身主义真的能够维系神职人员团体的圣洁吗?还是充其量只是谎言和罪孽滋生的温床,一个借口,一块遮羞布,让教会更加高高在上,也更加神秘不可测。
这种对“性”的清高姿态还表现在对同性恋的排斥上,虽然教皇方济各对同性恋表明过温和的拥抱立场(2013年他那句惊天动地的“Who am I to judge”言犹在耳)但长久以来,教会对同性恋都是抱持强烈的反对态度:譬如坚持同性恋倾向是一种神经失调、驱逐同性恋教徒,让他们活在羞耻中。
尽管同性恋在神父中的比例高得惊人,根据纽时的数字,这个比例30%~40%,个别神父甚至认为占比高达75%,其中有wei来自佛罗里达的神父这样说:
“A third are gay,a third are straight,and a third dont know what the hell they are”。(1/3是同性恋,1/3是直男,剩下的1/3连他们的性取向都搞不明白)
纵然同性恋在神父群体中已经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但全美真正敢公开出柜的神父10%都不到。这种悖论让“神父性侵”注定不可能仅仅停留在法律或道德层面来抨击,受害者不仅是那些对神父怀抱崇仰之心的孩子,神父也是,他们活在黑暗中太久,已经变成一种符号,就像裘德洛在《年轻的教宗》里诠释的,黑暗能拉开角度,塑造某种伟岸的形象,但不知不觉,这种黑暗也侵蚀了它极力成就的伟大。
接受纽时采访的神父们都要求谈话能够确保机密性,以防受到所属教会或者上级的惩罚。教会控制着神职人员的住房、健保甚至是退休金,神父如果被发现性取向“不合规”,即使他遵守独身主义,也还是有大概率失去上述三样保障。
教会把罪名扣在同性恋身上,认为他就是导致神父们堕落的罪魁祸首。英文中对天主教会的同性恋群体有一个cult味十足的表达:薰衣草党(lavender mafia),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教会对同性恋的恐惧转化为专制行动,它变成一种人尽皆知但又开不了口的秘密,虽然我们都知道,一个有同性恋的神父并不代表他就是性侵怪物,这种做法让人想到中世纪的“猎巫”行动,当时基督教为了维护自身权威,将所谓的异教徒赶尽杀绝。
同性恋神父往往是先知道“柜子”的存在,才知道自己是gay。同性(尤其男性)间的友谊是危险的,极易在“性”的边缘试探,这也是为什么教会存在类似的警示箴言:Numquam duo,semper tres.(不要成双,保持三个人)(ps教会大概不晓得3P概念^_^)
纽时援引了一位神父的话,充满戏谑:
You couldn’t have a particular friendship with a man, because you might end up being homosexual,and you couldn’t have a friendship with a woman, because you might end up falling in love, and they were both against celibacy. With whom do you have a relationship that would be a healthy human relationship?
(你不能和男性建立特殊关系,因为那可能演变成同性恋,也不能和女性坠入爱河,这和同性恋一样,是违背独身主义的。所以和谁才能建立所谓的健康关系?)
今天(在美国),神职培训一般是大学/大学后开始,但在1980年代,教会招的男生要小得多,他们大部分都还在青春期。现在那些四五十岁的神父都经历过这一时期,那种环境让他们的“性发展期”“性观念”是扭曲的,神都不能结婚,从一开始性对他们来说就意味着节制和服从。“性”,从来不是一件可以享受的事。
但神父们的欲望,并不会因此消停。在教会里,“性活动”跟“出柜”是两回事,它暗示柜子明关暗开,也显示了教会的虚伪:它默许着这种行为,但却不允许人们公开谈论它。
沉默的阴谋。(conspiracy of silence)
受访人中有一位叫Bob Bussen的神父说:
我五十多岁的时候出柜。进神学院时“我18岁,是个年轻热情的白人处男,对直男、gay 这些东西一无所知。很多年来我守着这个秘密,我祈祷的是能在别人发现我是gay前死去,而不是让上帝改变我(的性取向)。
当然最后他还是选择勇敢面对自己。甚至是以公开露面的形式接受采访。
神父可以有欲望吗?可以谈论性吗?可以在LGBT运动浩浩荡荡的今天,坦然面对自己的性取向吗?这是看完《感谢上帝》一直在想的问题,如果他们有抒发欲望的管道,这些伤害是不是就能避免了?谁都无法预设结局,在这样的故事里,做假设总是显得太残忍。
最后想引用John Coe神父的一段话,他今年63岁,刚刚出柜:
It’s not just about the sexual abuse crisis,they are sexually traumatizing and wounding yet another generation. We have to stand up and say no more sexual abuse, no more sexual traumatizing, no more sexual wounding. We have to get it right when it comes to sexuality.
(这不仅关乎性侵危机,他们也在性方面摧残伤害下一代。我们必须站出来并拒绝这些性侵害,这些性创伤,还有性伤害。当我们提到性,必须拥有一个正确的态度)
ps.
生活在一个wushen论的国度,我们很难理解这些神父的行为、他们对当地居民的影响力控制力,以及宗教在他们生活中占据的分量。推荐两部类似的片子,或许能够帮助我们理解世俗、宗教二者的博弈,或许制度有错,但更可怕的是深不可测的人性。
1.2017年Netfilx的纪录片《守护者》
2.2016HBO八集迷你剧《年轻的教宗》(续篇听说马上要出来了)
《感谢上帝》在很多人看来是冗长的沉闷的,但这种冗长沉闷本身却承载着及其重要非常核心的作者观点:正义不会从天而降,上帝也不会主持公道,正义只可能是复杂艰难的抗争的结果,这个结果可能花费了巨大代价但仍触及不到根源,但也绝对不会徒劳无益,这种冗杂实际是叙事体内外的一种统一一致。
例如第一个主角亚历山大,他的段落充斥着大量的旁白,以这种方式表现他与教会之间信件往来的内容,这一点遭到很多人诟病,但我认为这是十分必要也是最为华彩的一个设置。欧容为什么不直接拍他与教会人员的正面交涉呢?因为这种间接的交流给观众带来的阻塞感、不畅感非常有效地表现出了亚历山大申诉的低效和难以接近真正权力的无力。旁白或对白使用的同时欧容又使用声画对位(声音闪前),即声音先于它出现的场景,或和人物的动作进行叠加,以突显亚历山大的坚毅和迫切的决心。而这一整个部分,是最令我感动的,即使后来我们知道亚历山大几乎所有的努力都是成效甚微的,但欧容的一种执着似乎亚历山大的执着印证着那种“统一一致”,形式内容形成共鸣,以及用大量移动摄影执着地去拍亚历山大的行走,包括几次长焦镜头中,亚历山大垂直地走向摄影机(直面的勇敢)、跳跃的逻辑性剪辑(行动的连续,不因受挫而阻断),这些都体现着一个普通受害者的主动性,在他不具备《聚焦》里的记者那样的专业技能,又没有违背程序正义伸张真正正义的超人力量,以至于这种朴素的主动性很难不令人动容。我现在可能已经记不清那些繁琐的申诉流程和顺序,但他穿过每一条街道、进出每一个场所的身影,我永远不会忘记。
亚历山大的天主教家庭背景,让他对教会抱有天然的信任和对宗教的绝对虔诚,所以他的诉求始终仅仅针对神父本身是否受到裁决,这种方向性错误和他的势单力薄导致了他的发声是不中要害的。到这里电影出现了结构性的推进,这种推进回答了“在无法改变的情况下我们还要不要做什么?”的问题,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事实是,行动未必能撼动强权,但信念和希望一定能传递下去。这里形式上视点的转换又对位了叙事上信念的接力。
第二个主人公佛朗索瓦无神论的宗教观,以及他受到神父的伤害没有亚历山大严重,使他的意识更加清醒,更加具备勇气,并且不会被情绪所牵引,他很清晰地认识到教会体制内部的腐坏和相互包庇。而在统筹方式的设置上,他也相对亚历山大有了明显的升级,我们可以看到弗朗索瓦不断地打电话,通讯的方式由信件变成了声音的直接触碰,前者起初的孤军奋战也变成了众人拾柴,进一步变为面对面的高效交流。情节上的客观结合结构上的主观在现实意义之上赋予了更深一层的意义。
在铺满了整个叙事空间的主动行动元之中,欧容细密地在三段式、三个轴心人物的周围铺排、插入了诸多客观的现实困境,几乎涵盖了所有儿童性侵的社会、伦理议题,比如受害者之间的阶层差异、侵犯造成的情感障碍(亲子、兄弟、伴侣)和生理后遗症、足够有代表性的父母群体的不同反应和态度。这些问题直到影片结束,几乎一个都没有得到解决,导演也没有试图去做人为的和解,他依然和角色保持一致,全然没有顾忌,依然专一地注视着主角在现实阻碍和重压之下逆风而行、追逐正义的过程。
《感谢上帝》让人感到“不好看”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对性侵者的描绘同《聚焦》一样“寡淡”,对立的回避也就消解了冲突的激烈,除了几处象征角色敢于直面羞耻过往的闪回,只有两次正面出现,即使如此,我们看到的也只是一个普通老人。欧容矛头所指的并非“恋童”,“恋童”在他看来只是一种病,没有必要刻意丑化恋童者,他们“就是那样”。尽可能回避这种带有奇观和消费属性的概念,虽然削弱了可看性,但这种叙事减法使他们面对的那种更加抽象的难以撼动的无形的力量、狡诈丑恶的人性和坚硬腐败的教会体制赤裸裸的暴露无遗,也使得结尾巴尔巴林主教谦和的表面下那句“感谢上帝”更加讽刺、更有力度、更加令人震颤。这种纯粹统一的受害者封闭视角实际上汇聚成了一股更加沉静、更加凝重的宣泄势能。
而黑暗和邪恶力量的正面表现被欧容巧妙融入了视听语言,从亚历山大第一次接触女调解员开始压力就无处不在,亚历山大和她坐在画面的正下方,上方则被空旷、森严的教堂空间所笼罩,形成一个人物极为弱势的构图;亚历山大在教堂和巴尔巴林主教在教堂面对面交谈时,画面逆光,人物被蒙上阴影;亚历山大和神父对峙,使用低角度取景,且二人始终未曾同框;包括结尾通过上摇镜头拍到的教堂外部;主教居室内也以大红色块作为主要视觉基调。
之所以认为这部作品要优于大多数此类题材的电影,是因为作者既绝望又积极的姿态,有观察、有立场、有方法论,简单来说就是它囊括了所有关于神职人员性侵可能涉及的话题。不试图煽动情绪、赚人眼泪,打破了神话叙事,不会本末倒置、扭曲事实;其次文学式的叙述足够客观真实,符合现实逻辑,不去掩饰现状的消极和正义的无力;最后在这两点基础上欧容又完成了对个体、对体制、对信仰递进式的拷问和控诉,同时在特别积极地寻找解决的方法:在阴云之下、黑暗之中,我们能做点什么?我们要做点什么?我们应该相信什么?
平稳主线之外的凛冽高光。
欧容的电影总不乏克制又蔓生的奇情。《弗兰兹》身后,愧疚的士兵微微颤抖着编织出温煦的往事;从臆想的偷窥到真实的介入,少年嘴角带笑完成《登堂入室》的入侵;逝去挚友的嘱托成为《新女友》琵琶遮面的前奏;《花容月貌》的少女在各取所需的温存中摸索身体深处的空缺;回忆是《时光留驻》中渐冷的夕阳;诡谲是《双面情人》从孪生到寄生的郁结和释放。
而这一次,故事的起因是天主教会神职人员性侵未成年人的丑闻,哪怕实在要说是一种“奇欲”,也绝无意趣,只是令人发指的罪恶肇始。这样的选题作为立场鲜明的斗争声援无疑令人振奋,但同时也消减了电影本身(相比欧容若干前作)在叙事上的曲折幽暗与妙趣横生。
我们对事件本身的惊骇和对于受害者的共情,早在观看影片之前就已经被铺天盖地的报道与数据激发乃至“消耗”。况且,同一题材已有2015年《聚焦》等影片珠玉在前,尽管视角不同,但在一些扣动情绪扳机的关键节点上却有重复。比如在影片第一段受害者自述时,亚历山大颤抖地讲到“被选中”的喜悦和“我们之间有了小秘密”的哄骗伎俩,并痛苦地陈述几乎将神父视同于“祂”的感受。观者当然能够再一次共情,但更多是一种点头默叹的确认,那种初次听到的震悚和唏嘘却不可能再次产生。
当然这种细节上的雷同不能说是机械复制,只能说,受害者相似的耻感和与之相对的加害者的卑鄙还不断在世界各个角落无限反复。另外,影片所改编的真实事件在拍摄完成时还没有尘埃落定,这不禁让人想到2011年反映聋哑学校老师性侵在校生的韩国电影《熔炉》在上映后引发社会震动,从而推动案件重审并促成“性侵害防治修正案”出台的旧事。
基于此,我们如果暂且不谈电影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作用于现实,只从作品的叙事空间内部,即从三十年后核心事件的再议、受害人的协同抗争等“主线剧情”来看这部电影,难免是会失望的。
但,如果所谓“中心”的线索对于欧容来说只是铺陈事件的背景呢?欧容并没有将三位主人公(亚历山大、弗朗索瓦、伊曼纽尔)塑造成高大勇毅的正义斗士,而是毫不掩饰地呈现他们在坚定神情之外和周遭人事的关系,甚至让“周遭”成为情节真正的高光。由此,影片最让人触动和思索的部分恰好是比起前述几位直接当事人更加“外围”的人物,比如亚历山大的妻子、弗朗索瓦的哥哥、伊曼纽尔的母亲。
亚历山大的妻子玛丽,从一开始就呈现出理解和支持的态度(另外几位的妻子或伴侣也都类似),和丈夫的父母对他所受伤害的漠视完全不同。但是随着丈夫对于此事展现出越发坚定的诉求,她虽没有明说,也逐渐开始表现出迟疑和抵触。对观众(我)来说,电影以波澜不惊的画外音阅读电子邮件的篇幅多到令人难以忍受;对玛丽来说,亚历山大也像是走失在电子邮件的繁复交涉之中,精神和身体的很大一部分渐渐离开了她、家庭和日常生活。他需要加害者和整个教会的公开道歉,需要更多受害者说出自己的故事,需要让伤害停止滋长。这一切所掀起的澎湃潮水却将玛丽也卷入了无尽的漂流。可她只有一次对伊曼纽尔,而不是丈夫,说出受害者几个字。她仍然支持亚历山大,支持他所坚持的事,可在一以贯之的背后又是多么疲乏,多么千疮百孔。
弗朗索瓦的哥哥路易,以另一种方式受到侵犯事件的折磨。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受到的伤害可能远比弗朗索瓦更多。弟弟由于神父的亲吻而受到父母的特别关护,永远是注意的中心;而路易平安无事,很让人放心的样子。侵害的话题一旦提起,路易就像直接被推到了家庭之外,仿佛父母只有弗朗索瓦这一个儿子,需要加倍投入以弥补他幼时的创伤。弗朗索瓦发现哥哥并没有支持自己的斗争事业时,异常气愤地说到路易的人生诸事顺利,成年后经济条件也很好,似乎没有理由不去支持受到外界伤害的家人。可如果对看上去冷漠不近人情的路易来说,自己也是受害者,从小到大的努力和所谓的“平顺”都被视作理所当然,那么心平气和地去支持一个始终投下阴影的兄弟又谈何容易?
最后,伊曼纽尔的母亲伊莲娜,在性格暴躁的前夫看来是将孩子“送入虎口”的母亲。她和儿子的关系真的很好,但观看时有种感觉,她大概始终都被难以排解的自责感笼罩,也因此不遗余力地进行补偿。她了解儿子的生活和他情绪的状况,总是关切地询问伊曼纽尔和女友相处得怎样;她是儿子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亲人和紧急联系人,甚至不顾年迈主动接下了为组织接听电话的繁重任务。儿子终于有了一项可以托付的事业,阴影带来了人生的光亮,是很让人欣慰的吧。可当儿子问,当时得知侵犯发生后为什么没有马上采取行动,她却又有些支支吾吾了: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这时突然响起的电话成了母亲的解救,就像她在三十年来出于愧疚所做的一切,都是填补罪责的粘合剂。在活着的时候都要一直弥补才好,毕竟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啊。她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还记得影片中亚历山大劝自己同为受害者的朋友也来作证,朋友犹豫了,因为妻子一家会反对的。后来这位朋友改变主意答应作证,并说,这是他自己的人生,不是妻子的。亚历山大释然地笑着,似乎肯定了朋友的果决。而欧容却用了整部电影来反观这句话,是否真的像当事人说出它的神色那般释怀和凛然。谁的人生完全是自己的呢。
《聚焦》给人的感觉是阴天走在上班的路上,日复一日的使命无限延展;《感谢上帝》似乎在呈现云破日出的过程,但像冬天正午的晴朗,有光,却并不驱散严寒。
时隔十年,欧容再次带着新片《感谢上帝》回到柏林的主竞赛单元。近两三年来,欧容可以说是频频推出新作,尤其是在创作上还不断地尝试新的风格。
2016年冷冽优雅的《弗兰兹》,2017年前卫大胆的《双面情人》,再往以前的作品看,《八美图》、《干柴烈火》、《登堂入室》、《花容月貌》都是少不了通俗奇情性心理的戏剧化题材。
而这次的新作《感谢上帝》却一改以往的风格,不再以女性角色作为探讨的中心,转而将镜头对准了一群童年时期曾受教区神父猥亵的男人。影片的剧本则改编于目前在法国正闹得沸沸扬扬神父猥亵案件。
影片从受害者的视角推演事件,从四个半虚构的人物着手,解构人与人、人与家庭、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
由于同样是神父猥亵男童的题材,不免让人想起汤姆·麦卡锡2015年的电影《聚焦》。
与《聚焦》不同的是,麦卡锡通过新闻调查的外部过滤来处理神父性侵题材,而欧容则是由真实事件出发撰写剧本,以受害者首次面向公众的方式来处理叙事,也就是惯常的以真实行为事件推演动机的创作模式。
影片是典型的三段式结果,以接力棒的方式铺开三段幼年曾遭受神父猥亵的人生,把叙事焦点从亚历山大转移到弗朗索瓦,再到伊曼纽尔。影片从亚历山大的生活展开叙事,他是一个拥有五个孩子和贤惠妻子的银行家,同时也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表面上看来生活光鲜体面。
偶然在报纸上读到一条消息,发现儿时侵犯过他的神父还在教区内任职。出于为教会清除害群之马,同样也为了保护其他男孩们免受伤害,他决定向自己的孩子们做一个榜样,说出隐藏在心底至暗角落的秘密。妻子的理解和父母的嘲弄,也让他觉得周遭的社会在这类犯罪上还是有着很大的分歧。
当亚力山大找到神父普雷纳特,并与他面对面质问时,影片保持着不同于其他剧情片的基调,平缓而且冷静。神父普雷纳特没有否认猥亵的事实, “这是我生活中的一个污点,男孩们对他的吸引力让他备受折磨。”但是同时,他没有请求原谅,也没有承认他给孩子们带来的伤害。
亚历山大开始以书信的方式与当地教会、官员周旋。作为教会,得悉丑闻是一回事,处理丑闻又是另一回事,红衣大主教对于神父猥亵的事件充耳不闻,到官方除了遗憾还是遗憾,让亚历山大意识到单靠一个人的声音过于微弱。
这促使亚历山大通过各种渠道寻找其他受害者,尤其是在法定年龄之内符合条件的受害者(法国规定对这类案件的有效起诉期限为30年)。
第二个出场的是弗朗索瓦,11岁时被神父侵犯,当年是在母亲的询问下,才明白原来神父对他做的事情,是法律所禁止的猥亵行为。与亚历山大一样,得知普雷纳特仍在教区内教导孩子时,弗朗索瓦意识到他也应该做点什么。
这一点激发了他决心面对公众,与媒体交谈,寻找其他受害者,并建立一个名为 Parole Libérée(解除负担)的网站,旨在收集教会内遭受过猥亵的受害人证供。
第三个也是最脆弱的受害者是伊曼纽尔,颓废堕落的失业生活,每时每刻都处于极度焦虑中,会因为报纸上关于神父的报道而倒地痉挛抽搐。伊曼纽尔的人生因为童年的创伤而停滞不前,他的故事在整部影片中也最有冲击力。
在描写红衣主教这一形象时,欧容出奇地表现出迟疑,无论是文本还是镜头上都呈现出中规中矩的平庸。或许,像红衣主教这样的公众人物,尤其在其法律责任还没有明确之前,战略上的回避可以免于更激烈的社会反弹。
再者,从创作上而言,主教这一角色所表现出的信仰危机,单拎出来看就已经可以形成大命题的文本,对于创作者而言,谨慎小心不偏题或许才是首要考虑。
相较于解决问题,欧容在《感谢上帝》中更感兴趣的是提出问题。在三段式的角色叙事中不断向角色设置障碍,因此换一个角度看,这也是影片向观众展示社会障碍以及社会问题的一个过程。
受害者应该原谅施害者达到两两释怀,还是让他陷入永久精神枷锁中?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相信上帝,却怀疑甚至谴责教会,这又如何解决?神圣如教会,会为了拯救神性而对自身削骨疗伤吗?
在一环扣一环的叙事中,欧容用大量的浅焦镜头集中在角色上,在角色之间勾连出一张明显的力量网。尤其在亚历山大一节中,精美的大教堂壁画浸透在空灵的光线中,暗示着对信仰与人类弱点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
但在旧信仰遭到性创伤潜入并掏空一个人时,新的信念同时也因创伤而被激发,即便是最脆弱的人也会有机会找到直面创伤的超人决心。三个主要人物之间的差异和共同的经历,激发出形而上的超人抗争精神。
在我看来,欧容的新片带着一种安静的信念,没有刺耳的义愤填膺,却饱含争取公义的力量。
影片在镜头上的处理没有花哨讨巧的角度,也没有刻意取巧的长镜头,整体静谧而优雅的摄影和轻快的剪辑,包括轻盈的配乐都仅是点缀,影片将密集的叙事空间都放在三个主要人物身上。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样沉重的社会题材,会更适合劳伦·冈泰、罗宾·坎皮略这类惯以大量对话塑造微妙戏剧张力的创作者。但欧容将其标志性的道德上的模棱两可融入社会事件时,反而让影片带出微妙的冷静感,某种程度上的确加深了电影的作者性。
欧容在拍摄记录中也曾坦诚,以前一直给别人的印象就是善于从女性角度切入叙事,但他现在正试图改变这一观念。 “我想拍一部以男性为中心的电影,表达他们的感受和情感。通常在电影中,情感戏是女性的领域,动作戏是男性的领域,我现在想扭转这一局面。”正如影片中的质问,“你还记得从1983年到1987年的每个周六,在摄影暗房里你对还是孩子的我做过些什么吗?”
与以往的电影作品一样,《感谢上帝》同样展现出欧容在叙事上的精准和强大的节奏把控能力。在处理某些段落时也毫不避言对《聚焦》的致敬,在结尾的一个场景中,甚至可以看到《聚焦》的海报贴在警局的墙上。
不同的是,《感谢上帝》尽力克制镜头语言中的愤怒,出于对正在审理案件的不干预态度,欧容没有过多地展现自己最擅长的嬉戏与不羁,这部影片电影语言的冷静和克制都透露出创作者的审慎态度。
但是过于直白的文本,终究还是难以捕获丰富的心理复杂性,其直接冲突仅限于家庭内部。影片为每个独立事件设计了单独场景,但对影片整体而言缺少了必要的粘合度。
导致这部虚构的电影一度有点像是纪录片,展现La Parole Libérée(解除负担)团体的创办,伯纳德·普雷纳特神父恋童癖的曝光,以及里昂天主教管理制度的不足。
抛开欧容更为熟谙的轻浮腔调和文字游戏不谈,《感谢上帝》依旧交出了欧容职业生涯中的合格答卷,尽管叙事层面的平白使得整部作品几乎没什么创新可言。
即便如此,从儿童性侵到成年后因创伤形成的男性微妙心理,到真理、恐惧、愤怒和宽恕等形而上的哲学问题,再到宗教信仰危机和官方审查机制等,《感谢上帝》从叙事结构到表现力上都呈现出极高的完成度。
最重要的是,这部电影展现的多维度视角,其冷静的沉稳无疑标志着欧容的职业生涯进入了一个新时代。
作者| 小飞侠;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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