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0号下午,谢飞电影回顾展最后一部电影《湘女萧萧》在比利时自由大学ULB翻译学院放映,近百名学习中文的学生热情的与我讨论电影和作家沈从文。学生们问到如何把“萧萧”和“巧秀娘的故事”两个短篇合为一个电影;童养媳风俗发生在什么时代;原著“田园诗”式的结尾为什么改成批判性的提问,等等,很深入、有趣。更惊喜的是请到了已经居住在比利时多年的、扮演小丈夫春官的张愚全家到场交流。他现在做银行金融工作,那时5岁,现在37岁,两个5岁、3岁的儿子长得和当年的春官一个模样!这次活动显示了“经典影片进课堂”的价值。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是美得令人伤感的。活在那些优美文字里的女子,都带着一种天然纯粹的生命力,令人怦然心动。
《边城》里,有个“水晶眸子”的翠翠和一段哀而不伤的凄美爱情,《萧萧》里,有个很特别的15岁童养媳,先是稀里糊涂被花狗“勾引”,后又莫名其妙因为腹中的“私生子”保住了性命。
1986年,《萧萧》被谢飞导演拍成了电影,取名《湘女萧萧》,并获得了第七届中国电影金鸡奖,以及法国“金熊猫”奖和西班牙“唐吉柯德”奖。
这部《湘女萧萧》,展示了湘西乡村的山野之美,描述了封建礼教压迫下的命运悲剧,更难得的是,它大胆叩问了一个人类无法回避的终极问题:人性中汹涌的本能欲望,究竟该如何在现实中安放。这个问题,即便跨越了那个年代,也仍然不断在每个人的生活中,挥之不去轰然作响。
萧萧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从小被寄养在大伯家里。12岁时,大伯将她许给一户人家做童养媳。
小说中,沈从文这样描述:别的小女人,做新娘子,都得荷荷大哭。可萧萧却不哭,她从小没有母亲,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她只是笑,她是什么事都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妇了。
影片一开篇,是一只渡船,上面停着一顶花轿。萧萧从轿中伸出一只柔嫩的手臂,接过大伯递来的饭团子。
花轿离开渡船,还有30多里的山路,才能到达萧萧的婆家。萧萧拍打着轿门,喊大伯过来,悄悄说她要撒尿。可是按照规矩,新娘子中途是不可以下轿的,原著中更明确地说“轿中人要被铜锁锁在里面”。
大伯只好让轿夫们停下歇息,这时,轿子下面哗啦啦淌下水来,还伴着萧萧一句如释重负的“哎,胀死我了。”轿夫们一阵哄笑。
山野,花轿,小童养媳,淅沥沥的水声,众人的哄笑,这滑稽的一幕,埋藏着隐喻式的含义。本能的人欲,被一把铜锁,关闭在闭塞的空间里,但天然的欲望,哪里是能够关得住的?这也为萧萧日后背着小丈夫“偷情”,埋下了必然的悲剧性的伏笔。
萧萧的大伯最后一次叮嘱她:“婆家不比大伯家。以后你就是大人了,到了婆家你可要听话。”萧萧脆生生答应着,这个12岁的小女孩,压根不知道等待着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萧萧走下花轿时,她3岁的丈夫春官,还被婆婆抱在怀里连哄带骂。拜堂时,春官更是索性躺在地上哇哇大哭,婆婆只好命人拿来早就准备好的鸡公,放在萧萧身边。萧萧,就在司仪的指示下,跟一只大公鸡,三拜成亲。
这荒谬的一幕,折射出旧时代女人“嫁鸡随鸡”的宿命。从铜锁紧锁的花轿,到跟一只公鸡拜堂成亲,女人被当作需要看管的物品,从结婚那一刻起,就不再拥有可以自己掌控的命运,甚至连天然的欲望,都要被紧紧锁住,不能动弹。
谢飞导演镜头下的萧萧,总是不停地在动,奔跑,干活,大口吃东西,她张着亮晶晶的双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少女蓬勃的生命力,即便在重重黑色屋檐下,也蓬勃得如同山间的野草。
小说中有一段这样写道:
“婆婆虽生来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
所以萧萧“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枝大叶,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
萧萧懵懵懂懂长大,白天不停地劳作,晚上抱着丈夫看月亮,给他唱自己编的儿歌,像母亲一样,跟他“啵啵啵”的亲嘴,哄他入睡。
心思简单的少女,不觉得苦。当她遇见村里的寡妇巧秀娘时,那个苦命的女人问她:“你婆婆对你好吗?”萧萧脱口而出:“好!白米饭管够。”
这时的萧萧几乎是快乐的,因为有的吃。年轻的身体有旺盛的食欲,经常让小丈夫拿手里的饭团“喂”她,她就着在他手上啃个精光,惹得那小男孩哇哇大哭。
饮食,人之大欲之一。片中有多次萧萧吃东西的场面,热切健康,生机勃勃,像只林间的小兽一样天然无碍。
唯一令这懵懂少女困惑的,就是爷爷提起的城里的女学生,爷爷说她们:
“穿衣服不管天气冷暖,吃东西不问饥饱。他们在学校,男女在一处上课读书,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彩礼,名叫自由。”
萧萧听得入了迷,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但有一颗种子,却悄悄在她心里飘落了下来,就如同出嫁时,她从花轿中,伸出的那一截稚嫩的臂膀。
随着身体的发育,她的精神,也在朦胧间朝着模糊的方向伸展。这种不自知的苏醒,表现为大家都嘲笑“女学生”时,她心里竟觉得似乎那样也不算坏,她甚至梦见自己跟“女学生”并排在街上走。面对众人的哄笑,她赌气地说:“做女学生就做女学生,我不怕!”
萧萧长大了,成了个15岁的“小女人”。婆家雇了两个帮工汉子,其中一个叫花狗,会说会笑,一双眼睛水光光的,总是追着萧萧的身影跑。
花狗教给春官唱歌谣,春官唱给萧萧听,歌词里夹杂着男女的暧昧,春官完全不懂,萧萧却懂到一点,红着脸就跑开了。
花狗把装了一肚子的粗野挑逗的歌,一首首唱给萧萧听。萧萧的心思,跟她的身体一样,在夜里拔着节地长。直到有一天,萧萧带着春官正在山上割草,突然下起了大雨,萧萧背着春官跑进水磨房躲雨。
在田里干活的花狗,也跑进了磨房,撞上了被雨淋湿的萧萧刚脱去了外套,只裹着婆婆给她束胸缠着的白布。花狗被点燃了,他把磨拉起来,沉重的石碾开始一圈一圈转动,躲在稻草里的萧萧,“变成个妇人了”。
与很多影片不同的是,萧萧和花狗这对青年男女的炙热纠缠,并没有以爱情为借口。不假爱情之名的激情,被干脆地剥离成简单放肆的情与欲。
《湘女萧萧》并不是一部唯美伤感的爱情片,无论是花狗对萧萧的始乱终弃,还是萧萧对花狗的热烈依恋,都没有被刻意涂抹上“爱情”的色彩,它大胆展现的就是赤裸裸的欲望本身,以及无处不在的压抑。这是属于沈从文的天然,小说的视角是平视的,没有居高临下的批判,只有对人性不加挞伐的描述。
影片尊重了原著的文字底色,镜头中展现的情与欲,像水磨房中倾泻的河水一样,清澈而汹涌,没有善恶,没有对错,既能滋润草木,也埋藏着巨大的危险。
本能的欲望正如水一样,既能载舟亦能覆舟。人欲和现实的纠缠,伴随着一部人类的发展史,上演着无数悲欢离合,不眠不休。
“花狗诱她做坏事情是麦黄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欢喜吃生李子。”
萧萧感觉到肚子有些不对劲了,她找花狗商量,结果花狗怂了。萧萧提出一起逃出去,到城里找事情做,她说,我们去“自由”。花狗不敢,说到城里要饭都要不到,他说去找药,弄掉肚子里这块肉。
欲望,展示出它凶险的样貌。它不是可以随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游戏,它的能量太过强大,一泻千里一般的奔腾,裹挟着一切,泥沙俱下,甚至玉石俱焚。
萧萧有了心事,经常闷坐着发呆。这时村里的寡妇巧秀娘,跟外村的铁匠私通被捉住了。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被众人捆绑着拖进了祠堂。族长做主,女人沉潭,男人双腿打断。
花狗在男人一声重似一声的惨叫中,吓得身子一下下抽搐,当天夜里他就摸黑逃走了,把珠胎暗结的萧萧,丢弃在压抑沉重的宗祠礼法中,生死由她去。
巧秀娘被脱得一丝不挂,绑在沉重的石碾上。夜色漆黑,远远近近都是鬼火一样的火把,巧秀娘被带到河中心,“扑通”一声抛了下去。水波荡了几下,又恢复了不动声色的寂静。她的女儿哭喊着,被人抱走了。
花狗跑掉后,萧萧陷入了绝望。她又来到水磨房,那巨大的石碾,一圈圈的轮回,轰鸣的声音,让她惊恐万状。始于此止于此的欲望,让萧萧即将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她梦想的“自由”吗?如果是,这自由的欢愉,快乐而短暂,其后黑色的绝望,却刻骨且漫长。
一个健康天然的女子,发乎生命本能的情与欲,因为童养媳这种畸形的婚姻,被扭曲成萧萧扛不动的命运。磨房里,石碾年复一年地转动着;磨房外,一只冰冷的石杵,一下又一下狠狠碾压着谷米。
伫立在清澈河水边的水磨房,沉重的形状和沉郁的回响,像是村子里女人们一辈子接着一辈子,无法挣脱的宿命。纵清澈如许,也被重重压在这灰黑色的巨石之下,如同山村层层的灰黑屋檐,冷酷地维持着它们的秩序,一下下碾压着那些深夜里的悲泣和叹息。
萧萧去求菩萨,她喃喃自语地祷告,又抓起一大把香灰就往嘴里塞,她跑到井边喝冰凉的水,可是腹中的那块肉,依然顽强地自顾自生长。
萧萧的身子快要藏不住了,善良的姨婆发现了端倪,却不知道如何是好。还好萧萧的婆婆,最近心思不在她身上,她的丈夫过年又不回来了,夜里她把儿子春官抱到自己床上,看着他默默流眼泪。
春官的父亲,没有出现过。婆婆当年应该也是个童养媳吧,如今小丈夫成了大人,开始嫌弃比自己年长的乡下黄脸婆。开始嫌弃比自己年长的乡下黄脸婆。在外面有了别人,一年一年的不回家。
萧萧看着婆婆悲伤落寞的样子,悄然离开。如今火烧眉毛的她,虽然顾不上想那么多。但婆婆的今天,也隐喻着她的未来。
童养媳制度,是对封建婚姻的本质揭露。娶一个女孩子过来,当牛做马带孩子,等小丈夫长大了,圆房生下孩子后,童养媳就变成被榨干的药渣,丢弃在乡下守活寡。这种制度的本意,就是要把一个女人的鲜活生命,变成家族的“工具”。她不需要也不被允许有自我,她被期许的,只能是无尽的奉献和对被奴役被榨取的心甘情愿。
她们一代代延续着上一辈的悲剧,并慢慢甘愿接受这种命运,她们原本也是萧萧一样蓬勃的少女,可最后无一例外,她们都变成了嘲笑“女学生”最起劲的同性物种。
萧萧的孩子拿不掉,她只剩下了一条路:逃走。趁着夜色,萧萧跑到河边,可她费尽了全身力气,却丝毫推不动那只黑峻峻的渡船。那是萧萧走出大山奔向“自由”的唯一希望,尽管即便获得自由,她的命运依然叵测。
萧萧颓然地立在水中,望着那片夜色中粼粼波动的水面,那是巧秀娘被沉潭的地方。那也是她不久后的命运。什么是绝望,就是所有的出路全部被堵上了。萧萧近乎自暴自弃的在船上睡着了。
她的秘密终于被发现,婆婆大呼小叫,指天咒地,扬言一定要把儿媳沉潭。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因为婆婆心里是痛恨萧萧的。
明面上是儿媳伤风败俗,丢人现眼,背地里是婆婆意识深处对放肆女人的仇视,那个勾引走她丈夫的女人,似乎借着萧萧,撇来了挑衅的目光。她奈何不得她,但她可以处置萧萧。
好心的姨婆出来劝说,大肚婆变成鬼是不能惹的,婆婆心里害怕,跟爷爷商量。爷爷找了萧萧的大伯来,大伯求亲家给萧萧一条活路,把她卖到远处去,得来的银子,算是弥补春官家的损失。
可是媒婆嫌弃萧萧是个大肚婆,卖不上价钱,拂袖而去。萧萧挺着大肚子,等候发落。孩子不等人,萧萧足月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爷爷一听说是个“带把的”,乐得眉开眼笑。说这孩子长得壮实,就叫他“牛儿”吧,再过些年就能当半大个劳力使唤了。荒谬的一幕出现,萧萧的儿子,救了她的命。如果生的是女孩,她可能已经被沉潭,或者卖到更偏僻的地方去了。
因为生了“儿子”,即便是“私生子”,母亲的性命得以保全。这里面自然有沈从文要展现的湘西山里人的纯朴和善良,爷爷对“牛儿”的爱不释手和一家人对他们母子的善待。但女性在封建婚姻里的“工具人”角色,仍旧昭然若揭。一个女人的身体,从来不属于她自己,她是手脚不停的劳动力,更是负责产出劳动力的“行走的子宫”。
萧萧不再逃走,她心里的“自由”也消停了。她成了跟婆婆一样的女人。年纪不过30岁,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水灵灵的光泽,她的生命力被淹没在重重屋宇之下。
春官长大了,在城里读书,爷爷要给他和萧萧圆房了。春官不愿在同学面前承认自己有个大10岁的婆娘,他很不情愿地回到家,看到自家门前,吹吹打打,一顶花轿停在那里,原来是牛儿找了童养媳,正在给他办婚事。
春官看到自己的老婆萧萧,从屋里走出来,连拖带拽地把牛儿拉去成亲,就跟他当年一样。萧萧说:“你都多大了,结婚是好事,还不快去!你叔当年结婚时,还在奶奶怀里吃奶呢。”萧萧婆婆走出来说,要把他俩的圆房也一块儿办了,正好凑一个双喜临门。
命运的轮回,再一次上演。婆婆,萧萧,母亲被沉潭的巧秀,谁也躲不过这样的宿命。可悲的是,岁月的摧残,已经让她们安然接受了这一切。她们的原始生命力,就这样被“阉割”了。这是影片对封建婚姻和吃人礼教的控诉。
除了批判的主线之外,影片另一条暗线,则直逼人性本身。欲望,自由,传统,制度,这相互纠缠又相互冲突着的矛盾共同体,如何在现实中在命运中安放?
这是跨越了时代的难题,在无数人心底,一遍遍上演。答案究竟在哪里?欲望是一把双刃剑,既是生命力的蓬勃源泉,又是无数罪孽的起源。欲望与安全,如何左右互搏又怎样安然落地,合理的边界到底在哪里呢?
这个巨大的追问,是悬在我们每个人头顶上方的那把剑,寒光闪闪,不眠不休。
影片的最后,春官跑到山上,看着一片片的梯田和层峦叠嶂的大山,他的目光望向山外的世界。萧萧的故事落幕,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正如影片一开始,引用的沈从文原话:我只造希腊小庙,这种庙供奉的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