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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评人周的闭幕片,也是颇为惊艳的作品。影评人周主席夏尔·泰松做映前导读的时候将本片比作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并称这是一部“你们从来未曾见过的中国电影”。看下来也确乎有这样的感觉,不过我觉得导演的视觉来源比较复杂(以侯孝贤和贾樟柯为主),而文本参照更多的是《一一》,完全做出了家族史诗的格局,而140分钟的影片竟然还只是第一卷!
影片有着一个从夏到春的季节结构,聚焦浙江富阳(杭州市富阳区)一个大家族,老太太和四个儿子的故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影片的基础视觉概念来自中国山水长卷(具体讲是片中提到的三卷本《千里江东图》,或者英文片名指向的《富春山居图》),有着调度精致的长卷式镜头,主要集中在沿江的外景空间调度之中,尤其以外孙女和江老师谈恋爱那个令人惊异的十几分钟的超长镜头为最。而这种山水长卷式的调度也会被用于内景,比较典型的是冬季拆迁一场戏中老四在正在被拆迁的公寓楼中翻找旧物的那个镜头。当然影片中长镜头的来源也不止于山水长卷,可以清晰辨认出的包括开场老太太70岁寿宴的那场戏,调度显然是来自侯孝贤的《海上花》(竟然还用了蜡烛照明,而停电-来电的设计让人想起《悲情城市》和《童年往事》),完成度相当不错,其他一些内景镜头也也有参照《海上花》和《戏梦人生》的调度;而风景长镜头除了视觉源头之外,可能的来源还包括侯孝贤“凤山的芒果树”/“《沈从文自传》”视点,安哲罗普洛斯的变焦结合推拉移动的运镜方式以及“远山淡影”式的风景处理,以及贾樟柯在《三峡好人》中的“流民图”长镜头(当然片中还有很多《三峡好人》式的拆迁场景)。还能在影片中找到很多来自贾樟柯(社会新闻的用法)乃至是枝裕和(扫墓之后那场戏完全是很好地化用了《步履不停》)的参考。影片在视觉上确实非常有特点,说得夸张点,大概是继承了十七年电影中尝试创造的“中国民族电影语言”(诗-画的意境,可以比出《早春二月》《林则徐》《枯木逢春》的例子,晚一点还能加上《城南旧事》《湘女潇潇》等)的传统,同时又参考了电影大师们对长镜头作为视听语言的发展。仅凭这一点,影片足以被续在民族化电影语言的谱系当中,并且成为一部极为重要和独特的作品。
影片的音乐也颇为惊艳,因为作曲是窦唯大仙!!!!说起来窦大仙也很久没有做电影配乐了。这次既有成曲也有新写的片段,窦唯近年来钻研的民族风格电子音乐倒也与影片的长卷式镜头颇为匹配,“山水/风景与山水风景中的人”“自然/传统山水中的(不协调的)现代建筑”的全景式画面与音乐相得益彰。
然而影片的有趣之处并不止于此,人文山水画的的散点透视在剧作上则呈现为各家都有一条枝繁叶茂又彼此交织的故事线。剧作在很多时刻让人想起小津安二郎,“嫁女儿”“娶媳妇”“老太太养老”的写法马上可以联系到《东京物语》《麦秋》等一系列名作。剧作的迷人之处在于不疾不徐地讲了许多“有的没的”的事儿,而正是这些丰富的、甚至超量的细节,把历史记忆与时代变迁,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命运感与无常感编织在一起,显然是来自作者丰富而独特的的生命体验,有着极为真挚的情感。导演是带着极大的尊重,以平视的目光,充满着对片中人物的爱来完成了这部影片,而最令人钦佩的地方则在于既不同情,亦不感伤(即便是片中的失智老人与唐氏综合征的少年),是中国电影中少见的充满了尊严而生活得无比真实的人物。
当然影片的生涩之处也不少,以非职业演员做到这种程度,可以想见背后艰辛的工作;方言部分完成得非常好,不过普通话部分就比较尴尬,但凡演员扎着架子开始表演和说一些不符合人物身份和语言习惯的台词,效果就开始尴尬了。另外长卷镜头虽美,也不无滥用之嫌,人物塑造虽然十分丰满,但是也有写丢的人物和不够清晰的地方。最重要的是结构,虽然理出了春夏秋冬婚丧嫁娶的大结构,但是具体到诸如叙事视点、信息控制之类技术性的问题,尚需磨炼;而事实上是可以提炼出一个看似随意而相当严整的结构的。导演显然是凭借着自己的灵性与本能在进行创作,而这部令人惊艳的作品已经获得了一个极高的起点,可以预见的是下一部影片将具有更高的平台,并产生决定性的意义。
在看完这部片子一周多后,还是觉得需要写下一些东西提醒大家避雷。
这部长达两个半小时的电影,充斥着展示富春江沿途的长镜头,通常是镜头平移再以抬高收尾。导演似乎是为了将这些个长镜头与他用同一方式拍摄的画作《富春山居图》呼应,这个目的确实达到了,但观感是生硬重复又省事,导演和摄影的工作真不费脑子。那想将这部电影镜头和历史、文化与艺术连结起来的心思,也只停留在这表面功夫上,不存在厚度。在影片的中后段,这些长镜头配合着音乐一遍一遍地反复,让观众平白无故地体验了好些次“什么?这还不是结尾么?”的“狼来了”心情。
不止长镜头,为了贴牌文艺片,剧中还大量采用了诗朗诵形式。虽然剧中使用了方言和普通话两种口语,可是它们都逃不过各自的诗朗诵戏份。顾喜这个青年女性角色在沿河和男友谈恋爱时,突然字正腔圆宛如学生文艺汇演一般朗诵了一个海里乌龟小和尚的故事。而方言诗朗诵,有顾喜的一位叔叔在她的奶奶坟前读她奶奶的日记(这里奇怪的是家族里第一代人奶奶说的是普通话,第二代四兄弟和他们的妻子都说方言,第三代顾喜和她的堂弟们和奶奶一样说普通话,所以,方言朗诵不能让奶奶来,得让第二代来)。几段朗诵占了不算少的时间,却仍是停在与富春江关连的表面,并附赠尴尬体感。
这部片子的人物设定在上一段已经基本给出了,这里我再补充一些细节。在富春江附近居住的一家三代,遇到因2022年杭州亚运会而准备的城市拆迁。在这个背景下的这个家庭,会碰上什么呢?养老问题,兄弟矛盾,儿女婚姻,买房压力,城乡冲突......这些在背景和条件下可预期的社会家庭伦理关系项,编剧/导演(同一人)都给出了,但也只限于这些关系项,而没有给出能支撑故事的具体的关系。换言之,这位先生用罗列clichés(刻板印象)来代替编剧需要做的工作。再给这个罗列的家庭故事贴上家族史诗的标签,不得不让人再次感叹一句:“导演/编剧真是懒惰啊!”
需要回到贴标签这个问题上来。上文所举的“文艺片”、“家族史诗”、“历史文化”之类的标签,是这部电影在宣传推广时自己所使用的。标签的基本作用是为了用作识别分类。但在这部电影上,它给自己选择的标签流露出强烈地缺乏专业性的特点。不是长镜头和诗朗诵加音乐就是文艺片,不是罗列家庭伦理项就是家庭史诗,不是取个从古诗里借的名字大屏幕播几段文字加古画就是富有历史与人文情怀,不是城市拆迁翻到张八九年明信片读一读就是触及时代洪流......
但这部电影却拿到了戛纳电影节的入围,法广还请到了一位巴黎三大的电影系老师为之吹捧。看了这位老师的点评,基本就是两点:1.平淡的家庭故事融入画卷;2.展示时间流逝交替天地循环至无穷。针对第一点,这平淡乃至平庸的家庭故事,所谓融入,只是放置在江这个场景周边。而第二点,明确的是法国人的东方主义在运作,只要是东方元素,十之八九都是这评价。东方主义可以为这部电影在海外围上美丽朦胧的面纱加分,可是掩盖不了它实为低完成度的拙劣之作,倒是帮它贴了一个戛纳电影节的标签,伙同其它标签一起诈骗观影者为这部懒惰的作品买单。
抱着很高期望看的,但有些失望……
这是一部导演意识极强的作品。现在的年轻导演好像进入了一个怪圈,一味的追求长镜头,但是长镜头的设计,却没有意义……说通俗些,年轻导演们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放弃了真正的镜头语言。当然本片的自圆其说很好,想法确实很好。可惜摄影水平……尬。除了后面奶奶一个人倒在江面的小舟上那个长镜头,有些欣赏画卷的感觉,前面几个都很刻意和没有意义……真的不希望年轻导演们再去一味的使用长镜头,除非有必须用长镜头的理由,不然就真的尬……电影还是蒙太奇艺术。
台词尬,本片选择非职业演员,其实还可以,但是江老师那个演员的一口台湾腔实在尴尬,而且他在第一次约会的长镜头里说的话不像是正常人能说的,背课文一样……这不是演员问题,是编剧台词没有写好。
最不能容忍的是摄影,摄影技术其实是不过关的,或者说没有为自己的镜头争取时间,沟通肯定存在问题,评心而论。铺了轨道,中间轨道推的颠了几下,这个素材就不应该是OK条。既然都铺了,那就多来两遍好了……不能只因为演员是非职业,很难捕捉到想要的内容就放弃对画面质量的基本要求。另外摄影的取景很普通,我想如果去富春江游玩,应该会很美,但镜头没拍出来。
大家都对这部电影的评价都是“史诗级画卷”“画面很美”……捧得有点过了……
最后表白窦唯大师的音乐,真的好!非常有绵绵画卷的感觉,为影片加分不少!
最后强调一下,“电影是蒙太奇艺术”!不要一门心思想搞个人风格,玩大量长镜头,先把基本的镜头语言做好,再玩个人风格化……
与顾晓刚导演已经不是初见了。
我们约在一家餐厅。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那。“您好,我是晓刚”,轻柔的嗓音让人有点辨不太清,给我的感觉是温文儒雅,与电影透散出的文人气质相符。
第一次见到顾晓刚是2012年,在第三届杭州亚洲青年影展上。他带着纪录短片《自然农人老贾》参加“青年之光”短片竞赛,我是坐在台下的一名普通观众。同场竞技的还有杨明明的《女导演》,最近,她的长片处女作《柔情史》在国内上映。
杭州亚洲青年影展只办了五届,执行长单佐龙后来做了毕赣电影的制片人。
我们一边聊着这段“奇遇”,一边开始了采访。
顾晓刚接触电影纯属机缘巧合。本科学习服装营销的他报的高考志愿是动画,电影的启蒙则来自于艺考培训时有人在宿舍看电影,像被打开一个世界。后来兴趣越来越大,顾晓刚按耐不住拍摄的冲动,就借学校动画班同学的DV摸索着拍纪录片。
他把拍的短片《信仰者》投给亚洲青年影展,从而有参加训练营的机会。时间为期一周,导师有应亮、冯艳和大冢龙治。在训练营里,顾晓刚学会了制作纪录片的基本功。紧接着第二年,顾晓刚带着《自然农人老贾》短片重回影展,从学员蜕变为参赛者。
新世纪后,中国各地的独立影展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这成了青年导演展示自我和自由交流的平台。对顾晓刚来说,这些独立影展帮助他完成了他所缺失的电影教育。正是通过参展,他有机会观摩到其他优秀电影人的作品,从而打开眼界。
如他所说,“影展变成了我集中学习的学校”。
第一次萌生拍长片的想法是在北京电影学院进修的时候。最初始的构想是讲父母开饭店的故事,片名叫“顾家饭店”。2016年夏进修结束,顾晓刚回到家乡富阳,潜下心来创作剧本。
富阳原先是杭州下属的县,1994年撤县立市,2014年划入杭州市。加上2016年杭州举办G20峰会,各地都在迅猛发展中。重回家乡的顾晓刚发现富阳的变化超乎想象,父母早年经营的饭店也没了踪迹。
面对城市的巨变,顾晓刚很受刺激。于是将城市与时代加入故事背景,电影体量一下子变大。这样就有了《春江水暖》,讲述四兄弟分四季轮流照顾中风后失智母亲的故事,从而蜿蜒流转出一段富春江边的世故人情。
父母对顾晓刚拍电影的举动,一开始并不支持。后来看到儿子的短片作品不断参加电影节并屡获奖,渐渐妥协了。等顾晓刚从北电进修回家,打算拍摄家乡富阳的故事,父母表示全力支持。
《春江水暖》是一次“家族总动员”,90%的演员都是顾晓刚的亲戚,除了奶奶、顾喜和江一三个角色找的专业演员。甚至于,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的亲情关系也被照搬到电影里。
在开拍前,顾晓刚和团队研究大量电影素材,观摩大师的作品。尤其是在东方文化体系下成长起来的亚洲导演:小津、是枝裕和、侯孝贤、杨德昌等。《春江水暖》的不少地方都对两位台湾电影大师有所借鉴。
电影第一个长镜头拍的是家人为奶奶祝寿的场景,类似于《海上花》开头晚宴“无视觉中心”的设计。电影中有几处镜头通过摄影机运动将不同时空的人物并置一起,让我们想起杨德昌留下的动画遗作《追风》。
即便如此,《春江水暖》的拍摄依然困难。拍摄前后持续了两年,从2017年夏天开拍,到2019年春天才全部拍完,中间因为资金问题有过几次中断。
最开始,顾晓刚和他的团队挺理想的,觉得电影用不了太多钱。再加上剧本相继在吴天明青年电影专项基金和北京国际电影节创投会获奖,觉得资金还是好找。后来发现根本不是这样,不仅拍摄费钱,由于团队都是年轻人,缺少大咖,加上是长期运作,大家对这项目都不是很有信心。第二年春天,眼看着弹尽粮绝,网贷还款日期日益临近,拍摄几近停顿。
“我们当时真的就是谁第一时间给钱,不管他是谁,我们就签了。当然,我们也在等待和我们价值观一致,支持我们这种青年导演的公司和出品人介入。那时候,工厂大门影业的峰哥(黄旭峰),和我聊了四个多小时,聊得特别好,他们是懂电影的,给予我创作上的充分信任,同时,不管是在拍摄、后期制作,还是国际推广发行上,他们都做了很多专业的工作,这一点,我觉得和解决燃眉之急的资金是同等重要的,如此,电影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对于这种断续的拍摄,顾晓刚和制片团队在克服困难的同时,也摸索出对创作有益的地方。那就是,可以修正此前所犯的错误和走入的误区,他还以侯孝贤和王家卫为例,说明充足的创作时间对作品成色的正面影响。
对于《春江水暖》的美学,顾晓刚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谈起这个话题,他一下子兴奋起来。
在顾晓刚的构想中,《春江水暖》是三卷电影《千里江东图》的第一卷。电影中有条字幕给出了提示——“春江经钱塘汇入东海”——暗示着接下来两卷的故事发生在杭州,是全新的故事,并且卷与卷有勾连。
一者是人物可能在不同的卷串场,另外一者是三部曲始终贯穿的美学诉求。
《千里江东图》这个片名化用宋朝天才少年王希孟的传世名作《千里江山图》,与画没有直接联系。这类似于致敬,顾晓刚尝试将山水画的美学转化为电影语言。
在美学和人文上更有联系的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和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顾晓刚希望电影最终能像《清明上河图》那般移步换景,随着江水的流动,带出家乡富阳独特的世俗人情。
将不同时空的场景并排安置在一个平面上,则是中国传统绘画“非消失点散点透视”的美学特色,顾晓刚认为毕加索的立体派在某种程度上与此类似。这也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将七年时间寻找的素材“剪辑”在画上。
顾晓刚想在电影中做到同样的事情。
“整个电影讲述的不仅是一个故事,更重要的是如何把中国山水画转化成电影语言的可能性。这个转化费了很多心思,一开始并不理想。我们没有把整部电影当电影去看,一直把它当一个绘画、一种思维看待。虽然有正反打,但我们以绘画的视角呈现。”
顾晓刚将中国绘画看成是对一种宇宙观的创造。“画的是山水,其实呈现一种宇宙的时空和世界的自我观照。”并称此为“气韵生动”。
“其实我们用的核心养分还是古人的养分,就是如何去把传统安放在当下。 ”
《春江水暖》便是这样一部真正动用中国传统文化素养,讲述浙地当下市井风貌和世俗人情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