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看完《奪命金》後,觀感相對來說已較完整,所以不妨說幾句。 對於這部電影最大的感受,是導演難能可貴的在今時今日的電影環境中描摹了一個真實的香港,這個“真實”是相對類型電影中的“香港”而言,這種寫實是對一個城市的坦誠和承擔(如非有切膚之痛,拍不出這樣的戲),而這份難能可貴,可以說是《奪命金》之於香港電影,也可以說是《奪命金》之於杜琪峰自己。 觀眾究竟對類型片中描摹的“香港”還有多大的興趣?不妨以曾志偉年前的《我愛hk開心萬歲》和彭浩翔早兩年的《維多利亞一號》來做例子(因這兩部戲同樣以“香港”這座城市作為切入點,並多少帶有主觀性”城市“母題的基調),前者依舊走的是80年代的合家歡路數,用人情味來做包裝;而後者則以”民生“話題做包裝,拍出一部嗜血電影。 雖然這些電影某種程度上依舊受歡迎(無論是糖衣炮彈的人情味,或是借樓殺人的洩欲,本地居民似乎樂於接受),但不客氣的說,雖這些電影以城市為母題,但和一般的類型片比,簡直是徹頭徹尾的”偽善“。因為他們並不關心任何與這”城市“休戚相關的變化,亦不關心任何活於期間的人,實際上,電影中所有涉及與這”城市“相關的討論都是道貌岸然的掛羊頭賣狗肉。 事實上,在香港近15年的變化中,真正有電影創作者以”香港電影“的身份,真正看”香港“這座城市的作品確是鳳毛麟角。而《奪命金》的意義就在於它的這份勇氣與擔當。電影中的香港混亂擁擠,嘈雜浮躁,維港上空烏雲密布透不過氣。電影裡對於城市之中人對於金錢的某種瘋狂已經說得再細致不過,我們再看看電影中的一些細節處理,無處不透露著作者對這個”城市“的愛之深責之切。如果你記得電影中的那一幕,姜皓文扮演的凸眼龍死的那一刻,在人群圍觀的時候,眾多香港男女爭相拿手機在拍照留念,並熱烈的討論,這大概與進來內地的許多新聞毫無二致,而如果你還相信類型片中那些滿口”人情味“的香港人,你也許不願意承認,其實香港人(更嚴重是下一代)的自私冷漠無情簡直已經病入膏肓。 所以說《奪命金》是一套難得的香港電影,按主流電影習慣大可以去從類型角度看待這城市(如早前的《竊聽風雲2》),但那效果和現在這種寫實旁觀的基調相比則是天差地別。 我們接著說說,《奪命金》在導演角度看來對於杜琪峰的一份難得。 每個人都會看出杜琪峰這次的不同,顯然他沒有再用過去的燈光布局(因這戲連夜景也不多),沒有再如過去那般的復雜調度(何韻詩就在一小隔間做戲,如何調度?),沒有再如過去一般畫面精簡(取而代之的是眾多的群眾演員走來走去,混亂的背景)……我們暫且不說對於杜琪峰這樣業已成功的導演,大可以靠那幾招養老,不用謀求改變。而我們光看這些改變的時候,是否可以想象到,這樣的改變,對於一個有固定風格的導演來說,究竟是多大的難度和挑戰,究竟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夠做到? 白天的戲多,杜琪峰便不再能夠像過去一樣用燈光來擋掉畫面中殘余的元素(按他自己的話說,燈光是為了”強調看見的,遮掉不想看見的“),而他這次則要學習如何去控制畫面裡越來越多怎麼遮也遮不掉的東西;何韻詩的戲基本在狹窄的隔間中完成,無論是盧海鵬還是蘇杏璇,坐下倆人就對話,這種拍法等於把自己逼到死角,機位怎麼再擺?人怎麼走位?沒的走還是杜琪峰?群眾演員眾多,光銀行裡的群演就多不勝數,如何控制走位(對於強調畫面構圖的杜琪峰而言,這次仍留有很重痕跡)。 所以輕易的說杜琪峰”變了“固然簡單,關鍵是這背後,作為一個導演,究竟做出了多大努力,去一一挑戰自己原先並不熟悉的方式,中間不停的逼自己,一定要不斷克服從未見到的困難。這就是這部電影之於杜琪峰的難得,一個56歲的成功導演,所表現出來的勇氣,以我看來,值得尊敬。 我們其實也能看出杜琪峰這次在戲劇性上的學習。還是舉何韻詩在狹小隔間中的戲份為例──沒有走位,空間小,機器運動少,沒有特別的燈光,如何才能引人入勝?杜琪峰用戲劇性的嘗試交出一份滿意答卷。蘇杏璇與何韻詩的對話相當長,就算是簽定合約的錄音部分,也來來去去由頭到尾講了幾次,也許有些觀眾會覺得有些冗長(為何不cut掉重復的對白呢?)事實是,他不這樣事無巨細紀錄片式的展示這個過程,他不這樣一次次重復這錄音的台詞,你根本就不能夠體會到,這看起來完全真實的一個情境,是多麼的荒誕、扭曲、滑稽、殘酷……而這“寫實”的真正的社會,真正的香港,則遠比這情境可怕得多。 我們同時也看到,杜琪峰刻意用寫實的方法來拍何韻詩任賢齊兩條線,而用荒誕的手法來操作劉青雲那條線,這方法本身已經很冒險(因兩種風格格格不入),但杜琪峰完全用一個主題先行的”荒誕“基調將幾者統一起來,劉青雲一條線索是”明荒誕“,而何韻詩任賢齊則是”暗荒誕“,銀行裡交易的荒誕程度不亞於劉青雲的擠眉弄眼,任賢齊突然有了個五六歲大小的妹妹,則涉及荒唐的上一輩──原來荒謬瘋狂的香港,一早已種下了因。 另外值得一提的幾點,一個是杜琪峰在聲音上的使用,這次強調音樂的反諷,在最荒誕處唱出輕快的和聲,一如洪偉良(飯店伙計)在開壽筵前敲打的優雅樂器聲(叫什麼?),反諷意味再明顯不過,而背景聲(包括電視,電話,廣播等)則充斥著整部戲,更加詮釋了電影所需要的那種繁雜混亂的氣氛;而另外一點是,在結尾起主題音樂時,杜琪峰竟然用了定格這一法國新浪潮年代的時髦紀實技巧(當然,那定格中的女孩表情確實讓人失笑),如果沒記錯,之前似乎並未見過杜琪峰玩此類技法,確實有點驚訝,不知道是導演本人的意見還是剪輯的決定。 就戲來說,《奪命金》並非那種高潮迭起的電影,也並不像杜琪峰的過去電影一樣有那樣細致的影像氛圍值得細細品味;但值得稱贊的是這部戲本身的視角和主題,杜琪峰做出的勇敢改變,當然,最重要的是,杜琪峰仍舊對得起”香港導演“這頭銜(已有許多人名不副實),他對於這城市,仍舊保有一顆赤子之心,以致於我們沒有理由對他失望,尤其是我們說起熱愛香港電影時,可以負責任的說:還有杜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