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是处境的动物,不同处境的人很难沟通,比如我们和父母,几乎是在彼此误解中度过一辈子的,小时候我们仰望大人,青春期我们无视大人,而立后,我们迁就但并不理解老人。恋人之间也是如此,经历不同,心理成熟度不同的人,往往会因为对一件事,一句话,一个动作有不同的理解,误解因此产生并逐渐放大。《千年敬祈》把这种处境的差异和语言的差异放在一起,把时间差异下处境不同造成的困境表达的更为彻底。
这部电影像一副大幅留白的水墨画一般,闲笔草草,大量留白等观众去补充,电影表达出冰山一角,海底的90%冰山,需要观众去想象。 从这个角度看,和《归来》一样,他只讲了A面(表面)的故事,而B面才是他想表达的,才是故事的核心,这种小说是高手才敢写能写,这种电影是高手才敢拍,且能拍好。
《千年敬祈》的B面是什么呢?和《归来》一样,是那个疯狂的年代,那个青春热血为祖国的年代,Mr.Shi 是一个一心报效祖国的火箭工程师,为了国家他长期和妻女分居,为了工作保密,他甚少和妻女说话。但他对妻女的爱在心里口难开。(这一点在他提及病亡的妻子时那哀伤的眼神,以及女儿提及是否再找个老伴时他自然而然的果断:我这辈子就你妈一个人就能感到),他女儿上学时已经赴美,留在美国发展,结婚,离婚,他放心不下,来美国探望,想挽回一点年轻时没有尽到的父亲责任。短短的几天,他们彼此沉默着,空气像结了冰,原来一家人的误解是那么难以破冰,电影最后的五分钟,终于一切真相大白。
父亲并不是个古板的人,相反他处处留心美国的一切,不断学习新东西,如果不是那非人的年代,他不会是现在的晚景,但女儿一直生活在过去巨大的阴影中不能自拔,不愿面对,内心对父亲充满了怨。在父亲面前,她处处表现不自然,仿佛不是在自己家。
根据弗洛伊德理论,女儿如今的境况,和童年影响有关,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父亲并没有婚外情,那只是特定历史时期里的特别故事罢了,相反,他为了捍卫自己的婚姻,家庭,拒绝认罪,不能再做工程师,告别自己热爱的事业做了文员。女儿得知这一真相,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
关于语言与思想表达,电影里有个很好玩的对比:语言是表达思想的工具,但中国老头和伊朗老太太各自说着几个有限的英语单词,连比带划,夹杂中文波斯语也交流的很好(老太太连最隐秘的伤心事都分享了),你说语言和表达,理解关系不大吧?宜兰(俞飞鸿)只有用英语时才能畅所欲言,自如的表达自己。这种矛盾是这部电影最迷人之处。
女儿赴美后想摆脱的,不仅仅是父亲,而是整个中国语境对她的压制:儿时邻居异样的目光,众人的闲言碎语,这是本片的B面内容,我们可以想象那个年代的人言可畏,她如何迫不及待的离开了中国,但最终她嫁了自己的同学,可以想象,父亲口中『克明是个老实人』可以想见她的先生大概也是个典型的不太会表达爱意的中国人。她决定再向前一步,离了婚。原著小说里写,她先生觉得她话太少,怀疑她可以隐瞒什么,最后怀疑变成了事实,她和同事婚外情,并主动离婚。
她的新恋人并不是美国人,而是一个俄国人,『中国人民的国际友人』,(原著小说里是罗马尼亚人,可能为了观赏性改成俄国人,其实罗马尼亚人是更好的设定)而且是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但她们在异国,说着英语,扣开了彼此的心扉。然而想到他有妻女在俄国,她又决然的拒绝了他的爱,还建议他努力把妻女接来美国--这种做法一点也不美国,但非常合乎她中国人的身份,又反射出她童年的阴影。
整个电影最见功力之处是对于氛围的营造,每次父女相处,你能感觉到,无论是晴天阴天,空气里像结了冰,充满着尴尬的气氛,每个人一张嘴就小心翼翼,女儿和父亲一起时,穿的非常保守,什么也不愿提不愿讲,满桌的美味佳肴,她却难以下咽,一开始还会打电话告诉父亲不回来吃饭,后来索性连电话也不打了,只在深夜时打给电话留言机。
这种尴尬气氛像从内部加压,越加越大,终于爆发--这也是中国人家人之间的典型沟通方式,平时什么都不说,暗示,意会,误解。一沟通就是爆发式的。所幸最后争吵式的沟通后,父女冰释前嫌,互相理解了彼此,老头坐上火车去游美国,女儿也面带笑容迎接她的新生--这是第一次我们在电影里看到她的笑。
影改编自李翊云同名短篇小说,但电影把整个小说的基调都改掉了,原著小说主要想说的是父女之间,两代之间,过去和现在的种种。语言是一方面,主要是表达自己的渴望与文化压抑。而且小说结尾是令人伤感的,老父不得不带着遗憾和不解离开美国。电影给了一个光明的结局,父女感情破冰,原来以前的隔阂都是误解造成的。
这部小说在国际上广受赞誉,我想是因为她选了一个普世的角度:语言可以给人第二生命,第二性格(或者潜在的没有表达出来的性格)。哈金曾经多次表达过他后悔选择了英语写作。因为在西方正典的背景里找到自己的起点花太多时间了。而李翊云则相反,她没有用中文写过任何文学作品,她在英语里找到了舒服的感觉,从零开始表达,不去西方文化里找起点。
作为美籍港裔导演,王颖还顺手『黑』了一下美国。老头刚来时在飞机上和人谈笑风生,美国女旅客下了飞机还上来打招呼,老头说美国人真热情,真好。女儿冷冰冰的说,你现在就下结论太早。后来老头和伊朗老太太聊天,老太太说自己大儿子在美国做医生,赚很多钱,住大房子开跑车。老太太还向老头提起自己的女儿在伊朗,在政治冲突事件中被打死--这是她最伤心的往事。她用破碎的英语说美国是个伟大的国家,美国很好。她很快要抱孙子了。老头说,那很好啊,那很好啊 。
过了几天,老太太不见了,她的朋友特意来跟老头说,她儿子把母亲送进了养老院。老头问她不是帮带孙子吗?女人说,不用了,她儿媳妇全职照顾孩子,不需要她帮手了。镜头里留下老头若有所思的脸:为什么机场的陌生人对陌生人这么热情,但却不能和自己的母亲一起生活。
《千年敬祈》 其实是个中文翻译成英文又翻译回来的病句。小说里,这句话是Mr.Shi 说给伊朗老太太听的,他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人和人的相遇靠缘分,我现在每天做的也是修行,希望我女儿有天能明白我的苦心。电影里,宜兰对她的俄罗斯情人说了原样的话,他问:那我们的修行呢? 她说,还没到那一层吧。
(原著 李翊云 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