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影迷,我无法将《这个男人来自地球》视作一部经典,甚至无法欣赏这部电影。就电影技术上的基本元素来说,此片毫无亮点。大多时间镜头只是根据对话需要机械地在每个角色之间转换;画面的构图无甚美感;配乐——如果有任何配乐的话——完全没有起到辅助叙事的作用;节奏掌控也乏善可陈;演员们的演技也普遍痕迹显著。当然,作为一部以谈话内容为主要情节的低成本“科幻”电影,我们可以暂时抛开电影技巧的讨论,将重点放在片中的故事以及作者借以推销的世界观。 本片故事按照一个核心线索展开,即这个世界上会不会存在一个人,可以从旧石器时代一路活了一万四千年,一直活到现在?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人,他的人生经历又是怎样? 就这个题目,我认为更能吸引观众注意力的叙事方法应该是逻辑上推演的。当你由于严谨的推理而不得不接受一个难以置信的观点时,心理上的抗拒以及震撼就要比仅仅是被灌输该观点要强烈的多。所以如果本片的思路是:男主人公John提供事实和线索,周围的人通过逻辑推演,不断逼近事实真相——即John是来自远古的不死人。那本片可能会更吸引人。不过本片的故事采用了另一个思路,即男主人公John在故事开始不久就提出自己是长生不老的原始人,影片的其余部分则是在试图证实或证伪这一事实。 这样的思路不会使故事引人入胜,原因就在于“事实”的证实或证伪都尽在编剧主观掌控,而不需要观影者头脑的参与:无论编剧希望John是/否原始人,他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提供出不可辩驳的证据;观众只需要接受编剧抛出的事实,而不需要逻辑推理。其实让观众(以及电影中的诸位科学家们)相信John长生不老这件事本身并不难,他只需提供证据证明他已经活了一百年即可——从违背常识的角度讲,活了一百年(而且看起来一直都是三十五岁)和活了一万年同样不可思议。而凭借过去一百年人类的科技进步,这个男人过去一百年的照片和任何生活痕迹都可以证明他的存在。正如影片结尾时,John轻易地通过回忆出生活的细节而让其中一位教授——后来我们得知他是John的儿子——意识到John真的不会衰老。但是这个结局不会给我们任何心理上的冲击。举个不很恰当的类比,如果《第六感》不是让观众在结尾才发现了惊人的事实(此处不做剧透),那么该片就不会带来如此大的震撼。本片中我们不是很早就已经接受了John是原始人的事实了吗?那么这个结局又有哪里是意料之外呢? 于是整个情节的发展中,观众和影片中的科学家们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困难就已经接受了John的理论,即他是一个一万四千岁的原始人。影片的推进于是成为了John(背后其实是编剧)对于人类学、生物学、历史及宗教史发表个人见解的媒介。作为一部科幻电影,本片其实更重视了“幻想”而少有科学的推理。如果按照柏拉图以来的逻辑推演法,我们只能从“不证自明”的公理出发,通过严谨的逻辑得出结论;相反,在本片中,编剧任意添加的“事实证据”可以使这个故事更加圆满,但是却已经失去了“科学性”。 这也是我认为本片的故事情节失去了戏剧张力和矛盾冲突的来源,以至于观众很难感受故事的带入感。 这样的情节设置也使得影片中关于针对John身世的质疑所作出的回应,大多诉求于两类解释,第一类是将历史个人化、故事化以求更可信;第二类则是通过与普通人的经历相类比,使John的行为合法化。 而这两类解释也都是编剧的主观演义,没有任何逻辑性可言。 关于第一类的例子,比如当John刚刚透露自己是原始人后,谈到了他曾经和哥伦布一起航海,他说自己虽然相信地球是圆的,但是仍然害怕哥伦布的船会在某个地方从地球的边缘掉下去。再比如后来有人问他是否曾经留下洞穴壁画,他讲述了一个关于LesEyzies壁画的故事,用以说明原始时代进行艺术创作也是存在风险的。这些故事都不是在回答“John是否原始人”这个问题,而仅是“John是原始人”这一前提可能的推论。它们都通过将历史事件个人化以求更可信的一种手段。 关于第二类的例子则更是俯拾皆是。比如当被问到普通人连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住,John何以记得几千年前的事情时,John通过类比人类对小时候的记忆来加以解释:他对于千年前的记忆和普通人对儿时的回忆类似,仅仅是片段式的。当被质疑地球地理没有发生过变化,John何以不记得自己的出生地时,John通过类比普通人也记不清小时候居所四周的地貌环境得出“人无法回到家乡,因为家乡已经不在那儿了”。(这不禁让人联想到赫拉克利特关于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见解。) 而当我们更细致的检查这个看似自圆其说的故事本身时,我们可以发现故事的内容都没有逃脱出人类已经掌握的知识范畴。本片很难说成是一部“科幻电影”,因为全篇唯一的创造性的事实就是John活了一万四千年这个前提,剩下的则都是通过人类在生物学、考古学、人类学、历史学、宗教学、心理学方面掌握的知识来解释;甚至故事中最大的颠覆:关于基督耶稣以及基督教与佛教关系的另类解读,也不忘要从印度教和希腊神话已有的知识当中寻找论据。稍有科学素养的人,就会发现编剧从零星的证据出发就“推导”出结论这一过程是多么的没有“科学依据”,也是有违科学的严谨的。当我们考虑到人类已有的知识是多么匮乏的时候,就不禁会觉得影片中的世界观过于狭隘,甚至要怀疑编剧的想象能力之匮乏了。我们看科幻电影的时候往往会抱着一点预期,可以得到关于看待宇宙的另一种不同的见解,但是在本片中我们遗憾的发现只是得到了一个个人色彩严重的、主观臆断的人类知识演义而已。 整个故事(如果可以算作是故事的话)更类似是编剧关于个人的哲学思考和主观的价值取向的宣讲。如果是其他类型电影,这一点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作为一部科幻电影,这种说教就难免招人反感。影片开始的讨论即在为John这个旧石器时代人寻找生物学上的支持(旧石器时代的人和现在的人在解剖学上没有差异,也没有智商差异等等),这里暗示着作者是相信进化论的;但是从后面John对于是否有神存在的讨论中,我们了解到John不相信任何已有的宗教理论,但是并不排斥可能有神存在。没有得到科学上严格证明的进化论以及无法进行科学证明的神学,同等地作为解释这个世界的“可能性的”理论,编剧没能说服我们为什么要选择前者而不是后者。在这一方面,编剧的判断是个人色彩浓厚的,甚至是武断的。从编剧对于赫拉克利特早期辩证法理论以及进化论的引用中,我们不难想象编剧自己可能是略带唯物主义无神论思想的自由主义者。但是编剧没有说服力地灌输个人信仰,就容易引起任何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头脑的怀疑和反感。 影片中最重要的理论颠覆,即关于基督教理论的“演义”,更是充满了个人色彩。影片的编剧JeromeBixby自己很可能就是一名佛教徒(虽然我没有查到他明确的信仰,但从他的作品中不难看出这一点,比如他写过一部叫做<禅>的小说),所以他一整套关于基督教教义起源自佛教教义、耶稣本人就是佛教徒(就是片中的原始人John)这样的解说就不难理解了。其实这个理论也不是编剧的原创,但我们可以想象编剧本人就认为佛教作为解释世界的手段更为高级和玄妙,于是简单粗暴的将佛教凌驾于基督教之上,以为撼动了西方文明的基石。但有意思的是,佛教教义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无神论的(释迦牟尼从来都没有说他是神或者神的儿子,实际上我们知道他就是一个人类的儿子,而且还曾娶妻生子。而且人人都可以成为佛,这本身就使佛与一神教的神不同了),而且佛教的教义并没办法解释宇宙的起源,禅宗的关于世间万物的思考充满了辩证……这些理论和John本人——我们可以想象就是编剧本人——的信仰非常相近。 编剧甚至直接忽略了基督教出现之前数百年古希腊哲学直至斯多葛派的思想与基督教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直接将基督教的神学与东方的佛教(编剧信仰的佛教恐怕还是后世传入中国后被改良了的)等同在一起,稍有西方哲学史知识的人,都要禁不住嘲笑编剧的幼稚可笑吧。 于是看完影片,如果那些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头脑还没有被片中掉书袋似的专业词语搞懵的话,也很难获得类似看完《2001太空漫游》等电影之后的关于宇宙观上的震撼,而更像是听了一场并不吸引人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