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遗忘的时光》中,我们抵达了某种真正意义上的断裂。从表面上看,这一断裂当然体现在作者的叙事意图与文本效果的落差之中;而在根本上,它却横亘于苦难的生命本相与内在的存在激情之间。正是从后者这里,一种具有严肃伦理学意义的浪漫主义现身了。
《时光》 聚焦于所谓“失智老人”的生活,以流畅的跳切和多线穿插叙事呈现了台北一家失智老人社会福利基金会所主持的养护中心的群落生态。尽管原因各异,但养护中心的老人都遭遇着相同的困境——遗忘。然而,像废墟之上残留的遗迹,在这些被现代医学诊断为“失忆症”的老人身上,始终有些过往的记忆仍执拗地参与着他们此在的生活。比如,曾为国民党特务的尹伯伯仍记得当年的流亡生涯;而曾在北平圣心女中教英文的的王老师则在养护中心仍每天坚持穿上齐整的工作装,给工作人员教授英文。事实上,并非遗忘本身,而是残缺的记忆和无法重返或摆脱的往事使这些老人的生活氤氲于沉重的苦痛之中。影片也确实试图通过摄影机的记录和捕捉来让这些边缘人的苦难走到镜头前,唤醒社会公众对“失智老人”群体的关注。苦难的讲述带来悲情,这也成为影片所追求的主导情感策略。除了正片中大量的催泪时刻外,影片在片末彩蛋里还请来了前流行音乐女团SHE成员陈嘉桦,拍摄了她与老去的祖母在日常生活中令人动容的情感互动。
然而,在这部主打悲情牌的纪录片中却有大量颇为奇怪的欢脱场面,它们大都由影片最重要的拍摄对象即81岁的许景珍老奶奶带来。这位1949年去台的东北老太太数十年后仍乡音不改,并屡屡使用伶俐的言辞展现着自己的——用流行的网络用语来说——逗比风采。正如导演本人在一次访谈中所言,《时光》是自己作品中少数能令人爆笑的影片,而“爆笑不是因为我多厉害,是因为这个东北老太太实在太厉害……因为这个人物太有意思了,然后就会把她作为一个重点人物”。[1] 那么,景珍究竟是以其怎样的有趣让导演不惜破坏影片的整体基调,而最终选择让这位断裂制造者成为绝对的主角?
影片的摄制开始于景珍最送到养护中心的第一天,几天后她的女儿和外孙女第一次来中心看望她时,景珍一本正经地问女儿“你是谁啊”,还混淆了女儿和外孙女的身份。而在女孩一本正经的指出“她”(景珍女儿)才是自己的妈妈时,景珍露出了装傻逗乐的坏笑。直到这时候我们才能确认此前的一切“误会”都是她有意为之。而在拍摄过程中,她还动用类似的策略三番五次地“调戏”着摄制人员,比如问长发、络腮胡的副导演“你为什么要戴着帽子?”;而此前她还指着一位女性护工说“你看人家刮得多干净”——这里不仅暴露出她知道副导演并非未戴帽子的真相,还再次体现出其有意混淆人物身份的玩笑策略。而在另一些时候,她选择的游戏策略则是谐音式的口误。有一次,养护中心的工作人员指着某位处于境外的人物(应该是摄制人员)问她“你要不要跟他叙叙旧”,她当即回说“睡睡觉?睡什么觉?”;而在工作人员纠正她之后说“那你现在有空,你理他一下嘛”,她又回道“三角裤?”而在这两次“误解”之后,她同样毫无解惑后的难堪或尴尬,而是流露出招牌式的被自己逗乐了的狡黠表情。
总之,景珍的绝大部分言说都给人以真假莫辨、虚实不清的感觉。但对于我而言,这也是整部影片最有趣的地方,构成我最重要的观影期待。而在笑到脱线的同时,她的这些带有展演性的欢脱言行也“逼迫”我去尝试着去理解其内在动机和实践效果。很显然,她逸出了影片整体的悲情叙事,使影片形成一个并不太和谐的复调结构。这一点在影片的背景音乐中有最直接的体现,当摄影机转向尹伯伯、王老师等人的时候,音乐风格多哀婉深情;而一旦朝向景珍,则大部分变为欢快跳脱——虽然背景音乐具有后期配置的后设性,但在音画同步的成片中,它制造了这样一种效果,即仿佛所有人都知道景珍即将带来欢乐。
而曲调的转折、迂回、断裂之处,或许正是意识形态分析值得深入的缝隙所在。在1967年的一次名为“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的演讲中,福柯提出了对后世空间研究影响巨大的“异托邦”(heterotopias,或译异质城邦)概念。在福柯看来,异托邦位于真实空间和虚假空间之间,“它们的角色,或许是创造一个幻想空间,以揭露所有真实空间是更具幻觉性的;另一方面,相反地,它们的角色是创造一个不同的空间,另一个完美的、拘谨的、仔细安排的真实空间,以显现我们的空间是污秽的、病态的和混乱的”。福柯把疗养院、精神病院、监狱、养老院、墓园、妓院甚至殖民地等可能潜行着意识形态抵抗因子的场所都视为异托邦。[2]而与福柯同时期的列斐伏尔则以“再现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这一概念同样打开了空间研究的后现代路径。再现空间与异托邦相似,不过列斐伏尔创造性地将其与社会关系的再生产链接起来,在其中既可“复制”社会主导秩序也可能产生对一致性的抵抗,而后者即从再现空间中生长出来的抵抗潜质则成为列氏思考的重心。[3] 显然,不管在福柯还是列斐伏尔的思路中,重要的并非客观存在的空间本身,而是居于空间中的主体如何通过特定的实践而开掘出抵抗意义。回到《时光》中失智老人们所居处的空间之中。作为面向特定群体的护养中心,它兼具老人院、疗养院、精神病院的多重社会功能。在现代医学、社会福利制度(半公益性)和金融体系(影片中关于护养中心收费的内容表明了其半营利性)的共同参与下,大部分“失智老人”的生活在其中得到了异常拘谨、细致的安排;然而,这一安排又何尝不是一种福柯意义上的全景监狱?甚至“失智老人”这一能指本身就以其所携带着赤裸裸的疾病与衰老的意涵而揭示出他们作为残缺主体的位置。而作为残缺的主体,在护养中心这一特定的社会空间中直接意味着成为制度安排的客体——需要被照料和治疗、等待着康复的客体。
正是在这一脉络中,景珍的意义急遽地凸显出来。事实上,她既构成影片也构成养护中心最大的意外所在。作为“失智老人”,她的言论却往往有着令人震惊的逻辑清晰性,而且如前所言,其玩笑和口误常常是有意为之。通过这些玩笑和口误达成的语言狂欢,她一方面狡猾地跳出了养护中心和拍摄人员为其预设的行为和情感模式,甚至反而在戏谑而欢快的氛围中将他们都纳入到自己的游戏场中;更重要的是她解构了自己身处的、一本正经的空间结构及附着于其上的特定社会关系,至少在某种特定意义上。当年轻时的姐妹团来看望自己时,她“自信而从容”地混淆了几乎所有人的身份,只认出一位欧太太;而到了下一个镜头段落,她又不断向欧太太本人追问“欧太太去哪了”,被“误认”为替代者和冒牌货的欧太太则只能一脸尴尬。最后众人离去,摄影机捕捉到景珍有一个回头朝镜头呶嘴的调皮动作。
我们似乎难以确认景珍这些语言游戏的内在动机。但就其实践效果而言,它们确实使景珍得以从(与养护中心)照料/治疗与被照料/治疗、(与拍摄人员)拍摄/凝视与被拍摄/凝视、(与探望人员)看望/施予同情与被看望/接受同情等多重交织的主客关系中跳脱出来,甚至实现颠覆,从而享受着作为掌控者的主体快感。在这一快感中,遵循着现代医学、伦理学和经济学原则所建构起来的养护中心这一乌-恶托邦轰然崩塌。换而言之,在景珍的语言游戏之上,异托邦冉冉升起。影片中,在被视为冒牌货后,欧太太参观景珍屋子时讪讪地对众人说:“我们不必同情她,她在这儿挺好的。”
1983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一个名叫菲利浦·霍维茨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生向正在此处讲学的福柯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艺术家有一种身份吗?或者说,艺术家是不是人的一种没有权力的‘类型’,而这类人最近50年来由于电视之类技术媒介的操纵,又变得比以往更加无权了?艺术家能够超越‘结构’吗?或者这类人注定要被商品化、傀儡化?”显然这个问题击中了福柯,也因此霍维茨得到了令众人艳羡的与福柯喝咖啡的机会。一周后,福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自由是可以找到的,但总离不开一定的背景。权力可以启动无休无止的斗争,那是无可避免的。但你总可以自由地认识属于你玩的游戏。”[4]作为尼采的后裔,福柯将具有生产性的权力将权力描述成了一个克莱因瓶式的存在,以至于对它说“no”也不过是另一种说“yes”。但他指明了自由的方向:参与到权力和结构中,与它展开游戏。异托邦的抵抗逻辑正在于此,从而与18世纪式的暴烈革命划清了界线。《时光》中,景珍显然很清楚自己的最大优势在于语言,同时语言上的狂欢和戏谑在社会结构为其确立的“失智老人”这一位置上不会带来任何惩罚。因此,她可以嘲弄、戏耍所有人,他人却根本无计可施。某种意义上来说,景珍是整部影片中唯一的“坏人”。通过语言上的使坏,她在安全线内最大程度地颠覆了全部的陈规,从而让人不得不对“失智老人”这一具有“污名”嫌疑的命名重新进行思考。
景珍当然不是艺术家,但她确乎践行着一种后现代意义上的存在诗学。从她荒诞、欢乐的语言游戏中我们看到一颗浪漫、有趣到骨子里的灵魂。
引用:
[1] 杨力州、孙红云:以真诚高举边缘人的历史——杨力州导演采访[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5(6):44-55.
[2] 米歇尔·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 参见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18-27.
[3] 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 参见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47-58.
[4] 詹姆斯·米勒:《福柯的生死爱欲》[M]. 高毅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4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