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山修司的遗作与潜意识、梦境无关,而是转向祖辈的神话史诗,换言之,在最后一部作品中,寺山从强调个人经验的超现实主义转向了反应现代化进程的魔幻现实主义。
正如晚期布努埃尔将先锋风格隐藏在剧情片中一样,寺山修司的最后一部作品的风格远没有其早期作品那样尖锐鲜明,虽然碎片化叙事中依然会突兀地插入与剧情无关的场景(比如男孩强奸惠子时他们突然出现在海滩上),滤镜的运用上也能找到《抛掉书本上街去》的端倪(比如林中小妖段落的绿色滤镜),但毕竟克制了许多。
他不再像《死者田园祭》中那样,像达利一般肆意玩弄前后景,布置荒诞的大锤子,而是开始用“符号”叙事。或许寺山用这种方式诠释他对现代化进程的理解,那就是一个不断把世界符号化的过程。
影片开始是时任大作与父亲(可能是爷爷)一起埋钟,他们认为全村只能有一个钟,不然就会有两个不同的时间,令人困扰。“钟”的意象在寺山修司的作品中并不少见,《死者田园祭》中手表是男孩长大成人的标志、《抛掉书本上街去》中也反复出现了钟。但《再见箱舟》的钟意义与之不同,舍吉和惠子买了一个钟之后,竟然可以通过拨动指针来控制日出日落。它表示钟表作为时间的符号取代了时间,人们只能通过这个符号来认识时间,否则便无法觉察时间的流动。在全村的钟都停止转动之后,人们的反应不是去修钟,而是质疑时间本体。
另一种符号化发生在词与物之间。逐渐失去记忆的舍吉不得不将文字写在纸上粘在器物的表面。即便如此,他也不懂如何正确使用器物,因此他不得不将器物的用途也写在纸上。这是一种讽刺,舍吉无法通过物的本质来认识物,却只能用文字来认识物。当他将一张写着“惠子”的纸牌挂到妻子身上时,妻子非常不满意。他又加上“我之妻”,妻子便笑逐颜开。在这场戏中,惠子的身份并不是由他和舍吉的关系决定的,而是由文字外在赋予的,人和人的思维都被语言所控制。
但即使时间观和物品观彻底被符号化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落也依然保存着对现代化的抵御力量。他们依然有神话,有那个连接了阴阳、日益变大的无底黑洞,有死而复生的大作和神秘的林中小妖。舍吉和惠子在逃亡时发现火苗无法熄灭,便象征着那可以抵御现代性单向时间的神秘主义。他们奔波了一夜之后,却回到了原点,是因为前现代性的生活方式是一个又一个古老的循环。
村庄之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原始,几乎只有情欲和暴力。连惠子去请求铁匠把自己的锁打开时,用的也是一个西瓜,而非钞票。
真正打破这一切的是什么呢?是科技和金钱。电话取代了那个还需要邮差去传递的无底大洞、相术将时间的瞬间化为真实的景片、电灯取代了火。 当人们看到穿着白色西装的米太郎坐着小汽车从城里来,他用一个手表便知晓了时间,便再也不怀疑那是一个比村落文明更高级的现代世界。
米太郎是来寻找宝藏的,他在祖先扶骨灰下发现了无数金钱。这是影片的关键时刻,最执着于古老仪式、对城市嗤之以鼻的女人,在见到数量如此庞大的金钱之后也拜倒了,甘愿受到金钱的统治。如此一来,与世隔绝的村庄就被现代性“祛魅”了,可以交换的金钱关系抹平了村庄和城市之间的差异,人们不再像多年以前兜兜转转出不去的舍吉一样,他们很轻松地就逃离了落后。
这就是符号控制本质的过程,亦即玛格丽特在《这不是一只烟斗》中要想表达的东西——文字,作为画面的一部分,强烈的干扰了观众对画面的理解,而符号/词,则取代了物。
与同时期马克思主义的哲人相比,寺山修司对现代性没有强烈的批判,对前现代性也没有明显的怀旧。在结尾处,生活在城市中的人甚至比从前活得更美好。比如舍吉和惠子不再受到近亲交媾的困扰,有了正常的孩子。他们最后拍照时,定格的一瞬间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寺山修司是否在暗示,无论我们在城市中生活多久,其本质都是当年的乡民呢?
周梦蝶写过一首诗:
昨夜,我又梦见我 / 赤裸裸地趺坐在负雪的山峰上 / 这里的气候黏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 / (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 / 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 / 只有时间嚼着时间的反刍的微响 / 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与人面兽 / 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 / 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 / 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 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 / 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 /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着诗和美 /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 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 /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
读过之后,想起了寺山修司的作品《再见箱舟》。
看过这部电影之后,被影像中传达出来的,近乎绝望的孤独所震撼。
在充满魔幻色彩的光影中,寺山修司将浓浓的乡愁隐藏在荒诞和戏谑之中。
《再见箱舟》是一部很难定义为某种类型的电影,它是导演寺山修司个人风格的极致展现。
浓重的符号艺术和视听美学代替了传统的叙事和表演,倘若对这些符号和美学进行仔细的分析,很有可能造成一种对影像的误读。
作为一部主观色彩浓厚的电影,电影中所有的符号都是导演的内心的感受而非电影本来的意义。
《再见箱舟》诞生于1984年,八十年代是日本经济飞速发展的时候,也是社会矛盾最为激烈的时候。
而到了八十年代末期,因为泡沫经济导致土地价格飞涨,工薪基层开始面临生存压力。有些人勤勤恳恳一辈子也未必能买上一套房子,而有些人则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大笔财富。
日本作家林真理子写过一本叫做《明子的时代》的小说,其中描绘了日本泡沫经济时期的芸芸众生。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年轻女子,她可以左右逢源,将房产公司的老板哄得团团转。而那些辛苦工作的员工,反而没有体现出个人价值。
这样的残酷现实深深的刺痛着人们的尊严,让人们对所谓的现代文明产生了高度怀疑。
以这样的大背景作为电影《再见箱舟》的小背景,其中符号代表的意义不言自明。
飞速发展的经济可以模糊过去和现在的界限,同时也可以将现在和未来混淆,生活在逼仄紧张的社会环境中,时间的意义和价值被削弱,取而代之的是现代人的迷失。
从城市到乡村,从乡村到城市,没有人能够摆脱工业文明的影响,当潮湿的泥土变成水泥建筑的温床,当柔软的晚霞不再眷顾清澈的湖泊,当人们开始漫无目的的逃离,除了和孤独相伴,在无他物。
在不断的建设中,城市越来越多相似,千篇一律的建筑,大同小异的交通工具,让城市失去了原始之美。所以,人们开始遗忘,遗忘曾经的存在,遗忘发生过的事物,遗忘存在过的情感,遗忘自己。
个体身处时代发展的洪流之中,除了被裹挟着往前走并无其他选择。很多时候,我们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其实是被动的、无奈的,这种不情愿构成了一种消极情绪。
时代依然在往前走,人们依然被裹挟着,只是消极变成了无奈,无奈变成了一种迷失,迷失成为更古不变的宿命。
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成为一个永恒无解的命题。
带着疑问和未知,生命走向孤独。
寺山修司既是诗人也是导演,他的诗诡谲奇异,他的电影炫目艳丽。
他的电影是需要解读的,而这种解读仅仅是影迷的解读,和导演本身的表达并无关联。
每个人都有表达对时代看法的权利,比起电影中的讽刺和控诉,我更愿意相信,《再见箱舟》这部电影是一个预言,是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