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沸山摇。 这是昆曲里林冲不把高俅父子放在眼里的一句话,但移过来作为读林冲故事的写照,只嫌尚不足以言表。 电影开始于林冲鲜衣怒马,长枪长剑。进门后是娇妻美婢,正是意气风发,这世上的阳光都照在这个少年身上,没有阴影,没有也许。 鲁智深怒拔垂杨柳一段没有过于传奇,也就是树大根枯,顺势摇落。倒是一众泼皮顽童生趣盎然,进香的老者施施然说:我们走撞开的后门,贪图路近罢了。 当然,这还是要看鲁智深和林冲相逢。在 水浒 里便是说林冲见鲁智深力大无穷惺惺相惜,而这里写林冲和鲁智深早是旧识。只不过今日鲁智深已经不是有功名的军官,所以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兄弟,我现在不同往日。 “我是个穷和尚 ,实在配不上” 林冲淡然笑之,可是他大概想不到他实在已经笑不了多久。人在幸运的时候总以为别人的不幸,也许仅仅只是不幸。 鲁智深这厢和林冲饮酒谈欢,前面高衙内已经开始粉墨登场。高衙内此种膏粱子弟,往日里多写起好色无行,这里面把他描绘成一个阴鸷狠毒之人,强行霸道之余,清清白白告诉林冲的妻子:我要你的清白,林冲能奈我何? 纷扰之处,林冲此时也不过就是觉得无知狂徒和有来头的狂徒是大大不同的,这便是所有的悲剧根源。 先生 有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此语锥心刺骨之处,实在因为一针见血,无处躲藏。 说来满腹经纶,浑身武艺,帝王不要,权贵不要,何处安排?所以此时的林冲忍气吞声也好,忍辱负重也好,忍字当头,竟然真可以咽下这口气下去。 可惜,这口气又是能消化得了的吗? “今天我得不到你老婆,还有明天 明天得不到还有后天 后天不成,我等一辈子” 这样的话喷头吐脸地往林冲脸上盖过去,林冲所做的只是拉住鲁智深的拳头:“凡事看在太尉份上,放他一马吧”。当然,这时候出现了一位现任朋友陆谦陆虞侯。 陆谦显然比鲁智深懂得林冲的苦衷,于是把酒言欢之下,林冲非但不用顾忌一言难尽,根本一句话都不要说陆谦都已经反过来替他宽慰,这时候的林冲,觉得鲁智深动不动就动拳头,至少知道为什么会改行做和尚了啊。 “朋友害朋友才不会见血”,可惜高俅不是高衙内,轻轻一句拨得云开见月明,陆谦正愁没有地方卖友求荣,富贵逼人,至于林冲吗,林冲不过就是有大量血可供用来折现的朋友罢了。 然后便是白虎堂。 夜闯白虎堂,宝刀寒。一直无法理解作为军官的林冲难道会不知道其中利害,不知道其中轻重,无奈此时的林冲其实早已经是个心虚的英雄。 是英雄自然想博封妻荫子,要出头哪能没有靠山,而靠山主动伸过橄榄枝来,心虚的英雄还哪里能顾得了那么多。 于是血眼里看到颠倒的公堂,于是抬头处看到义薄云天的朋友: “林冲一日不死,一日不会忘记你这个朋友” 犯官林冲暗藏钢刀 ,步闯白虎节堂 ,行刺太尉,论罪当斩 姑念平日尽忠职守 将步闯节堂改为误入节堂 从轻发落 双额刺字,发配沧州 朋友送林冲的便是这一番前程,朋友让林冲看太尉的就是这一番嘴脸 可是林冲此时还是在想:这 双额刺字 如何是好: 你看看我两额的金印 它断送了我的一生 这里 董超薛霸 出场。 司马迁言周勃之事: 绛侯既出,曰:““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司马迁言自己之事: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 而此片里的 董超薛霸 可不是押解武松差点被孙二娘做了包子馅的糊涂虫:贪赃枉法,心狠手辣,笑里藏刀,而不要脸之登峰造极更是叫林冲防不胜防。 其间山崖打斗一场,林冲怒目竖眉。虽然铁枷重锁依旧差点结果了公差的性命,还要靠林冲来救。人但凡有一线生机,谁又真地愿意铤而走险。 野猪林一场,事先已经被开水滚烂了脚,斧钺加身的时候,鲁智深到了。 金圣叹批史进于危难中重见鲁智深:终于盼到大师,真是想煞我了。 当一个人绝望,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是绝望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叫都叫不出的时候,有一个人从天而降: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而鲁智深就是这样的人:见不到兄弟受苦,见不到兄弟委屈,可是兄弟直到这个时候还是那个老套。 譬如前面写夜店泡脚一节,林冲颇为想说一句: 林冲有朝一日… 可此时的林冲也许也觉得哪里还有什么有朝一日。 野猪林之后便是风雪山神庙。 苍天之下,有时候竟然连苟且偷生都不可得,都不可求,都不可想。 林冲这个时候还托董超给自己的妻子带信以致泄露她搬家的行踪,翻来覆去就是因为董超代表的 “我生为大宋之民,死为大宋之鬼” 大火烧掉的不止是满场草料,更完全烧红了林冲的眼睛,烧烫了他的血,这时候朋友陆虞侯自然就像下酒菜那样出现了。 “苍天… 你为什么折磨林冲到这样的地步?” 看到此处:林冲啊,你手里的长枪啊,把天刺破吧,把天戳漏啊。 “你害我家破人亡,还要追杀千里”好朋友都做不到这么赤胆忠心,从来也只有卖友求荣才会这么尽心竭力。 回过头来说知道了林冲妻子下落的衙内同志。 “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既然有陆虞侯这种知书达理的,之前偷桃盗果的那批泼皮妇孺,自然一个个替林冲而死。 幸好此时林冲赶回来了。杀兵卒,杀高衙内,杀得两眼赤红,杀得满手是血,杀这么几个自然是远远不够。 这个版本和 水浒 的最大不同便是以林冲杀高俅为结尾,而在 水浒 里恰恰是梁山大哥和高俅的媾和使得大病中的林冲吐血而亡。 这里当高俅叫来禁军围剿林冲的时候,竟然遭到了禁军的倒戈一击,这何止是浪漫,这只是血泪斑斑之后的喘息罢了: 家破人迷惘,猛虎莫名扬 野鸭无处躲,逸入梁山上 林冲大获全胜的路上,心里是痛快还是彻底的怅惘: 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还记得电影开始的第一个镜头:鲜衣怒马,多么俊俏的儿郎。